代情结还是母亲情结?——基于拉康符号主义的角度
居飞
《社会科学》 2021年 第5期
俄狄浦斯情结的基本差异不单在于性代之间的对立,同时还在于母亲的位置差别,即母亲是处在一个“女人”的符号位置上还是处在与父亲同样重要的“符号母亲”位置上。从制度角度来说,则是父权制度与父母共治制度之间的差别。在俄狄浦斯情结中,母亲更多处于“女人”位置,这必然会以强化母子间的性连接为结果,而以弱化代际传递维度为代价;而在代情结中,母亲具有独立的先验符号功能,这必然会使得母子间的代际、教育维度被强化,也更易被观察,而母子间的性连接则就此被大幅压抑或弱化。
摘要:霍大同先生的“代情结”与作者简介:居 飞,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导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拉康思想发展研究”(项目编号:19BZX094)的阶段性成果。
一
人格结构中起核心作用的基础情结。
代情结理论由霍大同先生于1989年提出,旨在表述一个与俄狄浦斯情结相反的情结。若参照霍大同先生新近发表的完整陈述,我们会发现,该情结所表述的,并非一个马林诺夫斯基意义上的地域性的“文化情结”,亦非一个貌似不同却派生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情结,如“伦情结”,而是一个如俄狄浦斯情结一般的、具普适性并在不言而喻,提出一个与俄狄浦斯情结近乎平行的情结(甚至霍大同先生在日后的理论陈述中,会认为代情结比俄狄浦斯情结还要根本),无论对精神分析而言还是对其他相关学科而言都极为重要,更极具挑战性,因此值得谨慎地加以讨论与检验。
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相反的‘代情结’的概念,目的是想指出母亲与儿子的关系首先是亲代与子代的纵向的、生命传递与人格结构传递的关系,其次才是女性与男性的关系。同时,相对于西方而言,中国文化对亲子关系有更多的强调,代情结更为凸显,更是中国人的基本情结。”
我们首先看看霍大同先生的一个总体性表述:“在论文中,我提出了一个与乍一看,这甚至会给我们一种前弗洛伊德时代的印象,亦即一种“完美父母”或“天使般孩子”的错觉。而我们知道,弗洛伊德的天才与洞察就在于:基于无意识的发现,重新表述了一种自然人意义上的准人性本恶观念,而此恶非一般利己论意义上的恶或所谓生人伦理学中的恶,而是朝向至亲之人的恶或所谓亲人伦理学中的恶。最终,如我们所知,该观念被整合进“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之中。这是幼儿一侧,而在父母一侧,弗洛伊德的后继者们也相继强调,父母同样也是欲望的存在,其欲望也无法摆脱性冲动范畴。
此处需要补充及明确一下:如果参考霍大同先生的整个行文,尤其是其博士论文《天子诞生的神话》,我们就会发现,霍大同先生并不是要取消俄狄浦斯情结,而是在其边侧或底部增加一个对立情结。两者之间既有相互压抑的关系,也有发生学关系。就人格发展而言,首先是发生学关系,先有代情结,再有俄狄浦斯情结。从文化比较的角度来说,则更多是相互压抑的关系:在西方文化中,俄狄浦斯情结占优势;而在中国文化中,强势的是代情结,俄狄浦斯情结则被压抑。
很明显,该二元对立蕴涵了太多的复杂关联,所以我们需要一点一点检查其中所涉及的一系列问题。也正因此,虽然霍大同先生为更好陈述代情结,常将俄狄浦斯情结称为性情结,但笔者为谨慎起见,仍倾向于使用俄狄浦斯情结本名。
二
第一个问题,俄狄浦斯情结中到底有没有代际维度?或者换个更直观的说法,西方家庭具不具有传递性?答案当然是不言自明的。但为更好表述该问题,我们可以先参照一下相关领域的涉及家庭传递的经验性研究,如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观念。在《家庭史》一书序言中,列维斯特劳斯谈到了人类学内部涉及家庭传递的纵横两派观点:纵向派认为,家庭中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占据首要位置,家庭的传递由此主要是纵向的,代代相接,家庭首先来自这种代际上的延续性;而横向派却认为,因禁忌的存在,每个家庭都只能由两个其他家庭的成员构成,因此新家庭的组建也同时意味着其他两个家庭的瓦解,而家庭的传递则主要依赖于夫妻关系的不断构建。此种二元区分,虽然总体上仍是理想性的并具有一定争议,但的确能帮助我们厘清一些模糊之处,如就横向派观点而言,尽管家庭的基础乃是夫妻关系而非代际关系,但新旧家庭的更替仍然暗含了一种代际传递或更替。粗略地看,这两种不同传递观念之间的差异,有点类似上文所述两种情结间的差异。而列维斯特劳斯本人,虽是横向派代表[纵向派代表是英国著名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A. R. RadcliffeBrown)],但最终却承认两派理论是共存的普遍理论。
但在精神分析角度上,我们需撇开这些材料来质疑俄狄浦斯情结是如何构成一种代际传递的。实际上,正是这点决定了精神分析在家庭研究领域的独特地位。
参照俄狄浦斯情结内在的一系列概念,如阉割情结、父亲情结、认同等,我们发现,亦如很多人所知,最终涉及的乃是作为“阉割方认同方”一体两面的父亲(超我继承了该一体两面),亦即父亲禁止孩子接近母亲,孩子由此认同父亲而开始“社会化”,无论男女。就此,暂略过不少分析家对俄狄浦斯情结的异议,在总体上,我们可以认为,在俄狄浦斯情结中,主要是父亲的功能促成了乱伦禁忌,并由此被孩子们再认为一个“父亲”,而非一个占有母亲的大男人。两性孩子也正基于此,通过认同父亲,各自开始了独特的主体化及性化过程。
就此而言,基于代际的角度,俄狄浦斯情结所表述的仍是代际传递范畴,抑或家庭组织不断分解组合的过程,儿子离开原生家庭,建立新家庭并成为父亲,而女儿心理结构虽然相对复杂,但仍是借助“父亲母亲”而成为一个“女人母亲”。在此意义上,俄狄浦斯情结也可被解读为代际欲望对乱伦冲动的压抑,亦即某种“代际情结”,只是其中的代际区分主要是由父亲来拉开。但此代际传递并未使得该冲动消失,其仍会不同程度地出现在孩子对双亲的爱中。
俄狄浦斯情结可以被看成是一种“代际情结”,这点并未被弗洛伊德忽略,其《图腾与禁忌》也部分含有这一意旨。而拉康也指出,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所表述的,乃是父亲将作为阉割能指的石祖(Phallus)传递给儿子。因此,相比早期的“母亲孩子石祖”,我们看到拉康还表述了一个近似代际传递的三联体:“父亲石祖儿子”。
就此,让我们回到霍大同先生的陈述,看看该意义上的“代际情结”与其观念是否有差异。差异一目了然,霍大同先生表述的核心是母亲主导的“代际情结”,为明确起见,我们可将之看成其理论的第二个要点。由此,在代际意义上,我们实际上需处理的是两种“代际情结”。参照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通过父亲情结术语来论及俄狄浦斯情结中孩子与父亲的双重关系,还尤其参照拉康最终将俄狄浦斯情结还原为“父姓”或更抽象的“太一父亲”,在一个简化意义上,我们可以将俄狄浦斯情结简称为父亲情结,而霍大同先生的陈述可称为母亲情结。这也是本文题目的主要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