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班:当遭遇治疗师意外死亡,我们可以做什么?
时间:周五 2018-04-27 10:30-12:15
主题:忧郁与修复
演讲:Arlene Richards 教育学博士,临床心理学家
美方教师代表:我跟武汉市心理医院的团队在一起工作,我们在一个小组里相处了好几年。缪医生是团队的一员,我就能了解到缪医生是什么样的人。他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善良,那么爱他的同事也爱我们。除了工作以外,缪博士还经常带着我们参观美丽的江河湖泊,还有武汉的博物馆,也带我们享受美食。
上一次中美班结束的时候,缪博士代表医院带我们去了云南丽江,我们在一起有非常非常难忘的旅程。在经历了这些亲密的私人接触后,我更加了解到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那么样的绅士,那么样的宽容,那么样的照顾人,那么的善解人意,也尊重我们的界限。
回想起这些经历,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们失去了他。我们失去了一个人,他也可以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影响我们的生活。
我对他的家庭表示哀悼。我知道你们所有人的痛,并和你们在一起。
心理治疗,他也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主持人童俊:我们昨天看的电影里,女主人公Tina死掉了。她外孙女在影片最后说,如果我保有外婆的喷条,一个切洋葱的工具,她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如果我们做了我们喜欢的事,就是Old soldiers never die , they just fade away.
老兵永不死,只是渐凋零。
Arlene Richards演讲
感谢童教授的安排,让我们有一个机会纪念缪医生。他除了是一个很好的人之外,还是非常有上进心的学者和思想家。
我这篇文章是因为纪念他而写的,名字叫《忧郁与修复》。
这首诗来自于一位越南诗人。如东方的很多诗歌一样,它非常简洁。它描述的是“每一个你爱的人,在死在这个城里面之前,都拒绝死在这里。”
它讲的是,每一个社会中的人都拒绝死亡。即便是离去的最后一刻,也是拒绝的。
有一位与我们非常亲近的同事,在上次培训和这次培训间离我们而去了,我们称他为缪医生。
他去的很快。明确的是,出于对家庭的责任和对病人的责任,他默默努力。逼迫自己做得更多,学得更多,干得更多。他的离世影响了认识他的每一个人。起初是震惊,因为他英年早逝,愤怒送去的那个医院没能挽救他。
每一个思念的人都失去了和他继续维持关系的机会,如何处理这些,如何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转变成一个“他已经不在”的内心世界,如何使我们的生活重回正轨?
每一种丧失都会开辟一个伤口,这个伤口让我想到多年前我的一位病人。
这个病人因为初期人格障碍来看我。他妈妈把他带离治疗几个月后,他被谋杀了,被另外一个小伙伴用棒球棒击中头部死亡。当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我非常悲伤,也很愤怒。
我没能参加他的葬礼,当我从报纸上得知他的死讯时,已经太迟了。
自杀了。他决定写一本书来纪念他的女儿,叫《哀悼中的治疗师》。这本书由两位治疗师共同著作,他们邀请我也写一章,我写了这个小病人。他对这本书的介绍,以及书中所描述的体验,就是他哀悼的过程。
多年以后,我的一位朋友失去了他的女儿。他女儿18岁时记忆,让逝去的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这两位作者认为,弗洛伊德所提到的只是哀悼工作的一半。前一半是让我们的内在知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后一半是保存这部分我们想一直爱着那个离去的人,就必须让他们永远活在我们心间。
未能哀悼我的小病人,使我失去了喜爱儿童治疗的大部分自我,我从那时就完全终止了跟儿童的工作。
通过写这个小病人的故事,我又获得了能力。我写出这个故事而不给其他人看,或许能完成一些哀悼,但哀悼非常重要的部分是,与哀悼者一起分享与亡故者的记忆,就如同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分享缪医生的故事。
每个故事都会帮我们铭记哀悼者。
我非常清楚记得,跟缪医生的一个对话。他问我你有孩子吗?他做什么的?你也会像中国父母一样给孩子买房子吗?我说我有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是律师,他在政府工作。因为在政府工作收入不高,所以我会在经济上帮助他。
缪医生听见这个回复就哈哈大笑,说这个做法跟中国父母完全相反。
缪医生不停地笑,我现在知道他的笑点在哪儿了。相反的地方是在于,国内在政府工作的人平常收入是更高的,这跟国外相反。
我们的谈论就是了解彼此背后的文化。这是我和他在一起的真实记忆。
精神分析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哀悼的方式。我们知道,Anna·O是弗洛伊德第一个个案。当她开始生病就是在哀悼父亲。
她在父亲生病期间,忽然一下子充满活力,目的是为了日夜照顾父亲,在他需要时随时都在。
创伤即失去她的父亲,使得她在工作中的好转迹象被打断。
这样子过了几个月,她病倒了。布洛伊尔写了这个案例报告,他发现,她经历的当布洛伊尔医生通过按摩的形式,试图帮助她缓解这种焦虑时,Anna·O对布洛伊尔说我需要对你说一些事情,她就不停地讲自己的记忆。
布洛伊尔明确说过,精神分析不是他的一个发明。他发现Anna·O有变化时,感到非常惊讶;当Anna·O不再表达时,他同样感到非常惊讶。
换句话说,是Anna·O自己发明了精神分析疗愈自己。
布洛伊尔和弗洛伊德都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个个案中,最终是弗洛伊德发现自我疗愈的模式是谈话疗法。
《哀悼中的治疗师》这本书的两个作者认为,对去世亲人的记忆是重构哀悼者生命故事的基础。继续自己的生活不仅需要保留这样的记忆,也需要正视对丧失客体的矛盾心理。
除了保留珍贵记忆之外,我们对逝者也要表达由于被抛弃而产生的愤怒。
死去的人,如果是自杀,那我们对这个人的矛盾心理会特别尖锐;如果是因为疾病或年老离世,情况会有所不同。因为他并不是有意离开我们,而是努力活着,试图与爱他的人在一起。
当一个人是自杀的时候,哀悼变得复杂。自杀者有意离开,排斥生命,拒绝哀悼者的爱。
哀悼者发现自己被侵蚀,好像去世的人不在乎给自己带来痛苦,他所做的事情也没有看起来那般有爱。这个想法与爱的感受相冲突,使得哀悼者乱作一团。
很多情况下,如果家人自杀死亡,那他的亲人,比如伴侣或者是子女,更容易有自杀风险。
我有一个病人,父亲在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自杀了。
青春期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对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感到非常惊讶,因为他们都知道,并且也谈论过这件事情。
他一直被隐瞒着这个消息,直到他的父亲在股票市场蒙受了巨大经济损失,家人认为他自杀是因为无法忍受耻辱。
这个病人则认为,父亲是遭遇了抢劫,为了保护钱被杀害的。他把父亲想象成一个英雄人物。
情绪低落,在病人童年期和青春期大部分时间都患有忧郁症,不停地吸烟、酗酒而且总是暴躁易怒。
不幸的是,他妈妈变得她在病人上大学的时候,割开自己的静脉坐在热水浴缸里死去了。
现在轮到这个病人忧郁了,他用几种危及生命的行为方式进行对抗。他参军自愿参加战斗不断伤害自己。
在接受了几年支持性治疗后,他能够承受精神分析的强度,以亲社会行为来表达自己的愤怒。比如,支持女权的看法,参加这些社会组织。
我极力了解他并使他能够讲述,多年来,他看着母亲慢性自杀是多么糟糕。割腕流血是可怕,但是确是一种解脱。
他摆脱了焦虑和恐惧,但是抑郁诞生了。
退役后,他成为餐厅、酒吧、办公室和剧院禁烟的倡导者。他带着那些吸烟的人去看戴呼吸机、氧气管和住院病人,他加入了一些倡导团体,最终也成为这些团体的领导者。
在母亲在世时,他没能够为她哀伤,也没能够保护这个养育者。他为此深感内疚,从而不让自己生母亲的气,他被这样矛盾的愤怒所淹没。
在治疗中,我们谈论他是如何让我成为他危险行为的观察者,就如同他母亲让他做的事情一样。我明白,他必须要展示给我看,我也是最先把事情说出来的人。
他当时非常想救妈妈。不管是让妈妈不要去吸烟、不要去酗酒或者是不要有自杀行为,他只是把这个过程变慢了。
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使用憎恨妈妈吸烟、喝酒这样的情绪,然后让母亲的死亡过程减缓。
他憎恨吸烟,将愤怒转向一些有帮助的激愤,帮助更多人避免死于吸烟。
这是他无法拯救母亲的一种激愤,是由于对妈妈的哀悼所释放出来的,并且是创造性的。
他有能量取代无力感。他从儿时到青春期所保有的那些拯救者形象或强大父亲形象,使得他能够在后面的岁月里战胜这些困难。
我谈论他的故事,使他有能力跟所帮助的人进行交谈,也使他有勇气请愿做一些法律变革。
哀悼的目的是使团体中的每个人都能够面对愤怒。我们表达愤怒并且将其合理化,有助于我们减少羞愧。
讲述和创建故事是犹太人的一个仪式。当犹太人丧失亲人时,他们会花整个星期的时间待在家里,与彼此进行谈话或与来拜访的人进行谈话,这是他们对待死亡的一个仪式。
通过这样的仪式,Anna·O得知,谈话具有疗愈效果。
我的报告就到这里。
提问环节
问:我的亲属患了癌症,尽管术后恢复很好,但整个家庭时刻笼罩在死亡恐惧中。得了癌症的妈妈跟孩子说,你们不要担心我,但孩子却想要照顾她。我的问题是,作为亲属,我们可以做什么呢?
答:如果他们不能谈论病人的情况,不能谈论遭受疾病的病人有多痛苦,也不能谈论丧失这个病人后有多痛苦,那他们会有一些行动,这个行为可能更具破坏性。
我们能做的事情,第一个是说出来,第二个是去谈论,跟其他人分享痛苦的感受。
如果和其他人没办法谈论这部分感受,那她可能就要去见咨询师。
相比找咨询师,与亲人谈论是个既省时又省钱的方式。
问:我有一个男性病人,在青春期跟父亲关系很冲突。他目睹父亲在自己眼前离世,一周年祭时惊恐发作,频率越来越高。
他沉浸在对自己的症状或者身体的关注上,我们工作很困难。我的问题是,如何理解病人的症状,以及如何完成修复?
答:我可能会以一种比较疯狂的方式去跟他谈。我会告诉他,你好像在用你的症状跟你的父亲保持联系,你怎么样看?
我说疯狂的原因是,要让病人知道,他有拒绝你这样想法的自由。
我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吗?
继续问:他起初认为是鬼上身。后来慢慢接受,他在用这种方式纪念父亲,跟父亲亲近。在我诠释的那一刻,他很抗拒。
继续答:即便他拒绝这个想法,也在利用这个想法。
在治疗中,我们要允许病人拒绝你提出的任何一种想法。他实际上可能听进去了,也可能对行为方式有一些影响,或者改变了自己的某些想法。
就是你不必跟病人说你是对的,你要允许病人质疑你。
问:我有一个37岁的男性病人,惊恐发作。他父亲是政府官员,很胖,喝酒特别厉害。他总担心父亲死掉,也担心母亲死掉。如果父亲活到70岁,他就觉得非常好了。面对这样的病人,怎么进行工作?
答:他的父母或许可以活到70岁。他如此害怕失去父亲,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他非常依赖父母,觉得没有父母活不了;另一个方面是他对父母有愤怒,希望亲手杀掉他们。
最糟糕的情况是,这两种情况都有。就是非常依赖他们,又足以杀掉他们。
问:我有一个同行,是48岁的女性,父亲去世了25年。这25年中,每当有机会表达,她就表现出歇斯底里、哭天抢地的状态。
我想问,她不断表达是不是一种内在否认?对于这种来访者,如何进行工作?
答:第一要跟她谈论她的爸爸;第二要跟同样想念她爸爸的人去谈论这个事情,让她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这样情绪才可以被正常化、合理化。
问:我知道,农村有些哀悼仪式是逢年过节不停进行。说白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如果哀悼结束不了,我们该怎么理解它?怎么应对?
第二个是关于Anna·O。她最后成为“德国社工之母”,这是让我非常意外的结局。我想问,这个和讲述与叙事有什么样的关系?
答:实际上,哀悼的过程永远不会结束。
丧失是双重的。首先,我们失去了这个实体,这个人确实不在了;其次,我们也丧失了和这个人产生联结的那部分自我。比如,当一个妻子失去丈夫,她就失去了妻子的身份。
Anna·O说,自己疗愈的方式是表达。
这个想法非常强大。弗洛伊德花了一生时间探索她所说的这句话,实际上,这个表达就是谈话疗法,或者精神分析。
她有能力让自己觉得有趣,获得乐趣是有帮助的。
最重要的是,她能够亲近一些人,能够进行表达,这帮助她与其他人建立联结,进而代替丧失的那部分联结。
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帮助病人表达自己的感受。让她知道,她在表达感受时并不是孤单的,有人在跟她一起去见证这个过程,这就是哀悼。
问:我有一位女性来访者,谈到家里老人去世时,忽然想到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就是她在没有做好结婚准备时,堕胎了一次。
这让她泛起深深的悔恨。这种感受很痛苦,但她又拒绝谈论。我们在这个地方卡住了很久。我想问,这种情况怎么继续?
答:对于堕胎的女性来讲,这是非常常见的反应,即不能接受自己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跟她们谈论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这只是胚胎,并不是你的孩子。
胚胎未来会发展成一个孩子,就像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但种子不是大树,这个胚胎也不是你的孩子。
当这个老人离世的时候,激活或者唤醒了她对于自己孩子的原初内疚。
问:因为计划生育,堕胎在中国是普遍的问题。这是中国女性的一个集体伤,或者文化创伤。作为一个女人,我们能做些什么?
答:可以做三种事情。第一谈论这件事情,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第二在代际间去讨论,让这个消息一直传递下去;第三是珍视现在的女孩儿,让她们成为很强大的女人。
问:阿琳老师是一位非常强大的女人,我很想知道怎么能如此强大?
答:总结来说有两方面。
第一,我们要被珍视,就是当你来到这个世界时,感受到是被欢迎、被期待的。
第二,对于孩子的成长历程,不要给予过多保护。让她可以走出去,去尽情玩耍,去跟其他人竞争,然后变得足够强大。
今天提到的三个案例,我们可以看出相似的情况。就是其中一人死亡,周围世界变得糟糕。
我在中国也发现这样的情况。一个人跟其他人表达,其他人跟更多的人表达,然后个体会被群体产生的情绪所影响,这是中国的一种模式。
我们今天所做的事情,就是以演讲的方式纪念缪医生。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我们都在表达,都在哀悼。www.psychspace.com心理学空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