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捞到个机会给本科生开社会学导论课,本没指望他们读什么参考书,不过更没想到的是,我自己反而被布置了两本“课外读物”。
三体》,里面提到了一种‘宇宙社会学’!”
事情是这样,一天下课,一位好心的学生向我推荐说:“老师,你该读一下《“宇宙社会学!”我当时就震撼了!直接想起了朱海军的“面对面”和网上某社会学爱好者发明的“人生论”等等山寨社会学理论,不过这个名词象个黑洞一样,听起来更加具有诱惑力。联想起众多朋友的推荐,我没有理由拒绝相信这是一本好小说。于是诚心诚意地借了来攻读之。
书很好看,“宇宙社会学”出现在刘慈欣“地球往事”三部曲之二——《三体:黑暗森林》里面,主人公罗辑依靠“社会学知识”而非物理学知识战胜了外星人,在公众对社会学认识度不高的当今中国,一部“硬科幻代表作”中把社会学提到这样的高度,很出乎我的意料。
作为一名跨世纪的“社会青年”,总免不了被问到的两个“终极问题”之一就是“社会学有什么用啊?”我以往储备的答案比较低调,比较无厘头:“学了社会学可以教社会学啊!”,令闻者侧目。现在,我知道我可以抛出一个高调得多的答案了:“学了社会学至少可以保卫地球,大战外星人啊!”作为一个业余的(伪)科幻迷来说,这个答案简直太拉风,太合我的心意了!我要向大刘老师致以崇高的敬礼!
不过敬礼归敬礼,这个“宇宙社会学”还是要从专业角度好好考察一下的。“科学幻想”一直把“社会科学”排除在外,其实是个不正常的现象。除了社会科学“准科学”的尴尬地位之外,其实也跟科学界对社会科学研究的特殊性认识不足有关。借这个考察“宇宙社会学”的机会,或许可以看一下,社会科学的专业知识对于丰富我们对未来世界的幻想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而缺了这个视角,对于一部幻想人类未来的小说来说又是多么大的遗憾。
我们知道,知识的建立有两个途径,经验归纳和理论推导(演绎)。经验归纳服从实证批判,理论推导服从逻辑批评。而理论推导必须要有起点,归根结底要建立在经验归纳基础上的。所谓“公理”,是理论的基础,往往是在一定普遍的尺度上不证自明的常识。所以从原则上说,经验世界是所有知识的来源,公理也不例外。公理阶段的偏差,往往直接影响到理论是否正确,或者至少是理论适用的范围大小。
那我们就来看看在杨冬墓前,叶文洁传授给罗辑的宇宙社会学知识,有几分站得住脚。说实话,这一幕总让我联想到上帝向摩西显现。
宇宙社会学第一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宇宙社会学第二公理: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罗辑说:“叶老师,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足够坚实……”
很遗憾,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不成立。
先说第一条。逻辑学上,“是”是个极其关键的词汇,“应然”或是“实然”都可以用“是”来表达,但其中的含义是截然不同的。第一公理这个命题,是“应然”还是“实然”呢?“生存应该成为文明的第一需要?”还是“生存确实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情感的个人组成的。涉及人的地方,一定存在意义。宇宙社会学第一公理到底是应然命题还是实然命题,这在自然科学中无足轻重。因为恒星和原子是不会涉及意义的。无论“应该这样转”还是“确实这样转”对它们来说都是一样,总之他们就是这样转。但是对于人类文明来说,情况完全不同。
大刘在这两本经天纬地的奇书中已经展现出了他深厚的自然科学素养。但是对于社会科学,他显然没有把握住其中的关键。前面提到社会科学的特殊性,在我看来,就是“意义”二字。原因无他,因为社会科学研究的现象无论再怎样被“忽略细节,浓缩成一个点”,面对的集合体也是由有意志有人有意志,可以选择,而且他们的选择并不总是依据自己真正的需要,哪怕是学者眼中的“第一需要”!现代社会的“成瘾性”现象就不必说了,古人的事例更是多不胜数。不必烦引现象学社会学的理论,简单举例即可。古龙说过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样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的东西,酒鬼眼中的酒,色鬼眼中的美人,赌鬼眼中的赌局,都是如此。”其实已经把这个道理说得很清楚。人之所以为人,正因为他并不像动物一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重于一切。谈论到“文明”,尤其如此。“文明”必然涉及“互惠”和“利他”,有时候,生存的第一需要也是可以被牺牲的。
当然人有为了基本生存不惜一切的时候,社会学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但是作为“公理”,应该是个极强的论断,只要有反证就可以被推翻,何况是如此大量的“反证”。只能说这个公理本身有问题。
假设一位支持宇宙社会学的对手辩驳:“不,你说的是微观层次,作为整个文明本身,是不会为了另一个文明牺牲的。”
我同意,但是既然上升到宏观层次,我就要提醒对手,他在摆脱了一个问题的同时,面对着一个新的问题:文明本身是有重量的。
这个诗意的说法借自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用社会学术语来说,文明社会必然是个分化的社会,其运行是有成本的。生存的需要并不必然可以清晰地传递到决定文明命运的阶层心中。如果从“生存是第一需要”的公理出发,五世纪的罗马帝国应该重整尚武精神,把蛮族迁移到边疆才对,不应该大量雇用蛮族军队。清王朝末年应该整顿吏治,推行新政才对,不该把施行宪政的日期一推再推。可惜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没有机会发生,有权力为文明选择未来的人往往已经被文明局限住了视野,一个文明运行的成本决定了它无力去选择另一种可能。
用一个诗化的说法总结就是:“文明自身是自身的敌人”。探寻历史上文明盛衰的轨迹,无不如此,所以说,无论“应然”还是“实然”,第一公理都是站不住脚的。
宇宙社会学第二公理不成立的原因,和第一条有联系。
关系,可以省略,重点看前半句。
宇宙中总量保持恒定与否和社会学没如今地球上生存的人,总属于这种或那种文明,所以当我们回顾文明的历程时,总不免产生“文明在不断增长和扩张”的幻想。可事实呢?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文明中,延续到今天的绝对是少数。大多数文明都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王铭铭在碰到有人质疑历史的重要性时,总要反问对方:“你说自古到今,死人多还是活人多?”面对宇宙社会学第二公理,我们可以这么问,只不过主体换成文明而已:消失的文明多还是延续下来的文明多?
假设我的对手这样辩驳:“你说的这都是地球上的状况,宇宙中不适用!”并且引用创始人叶文洁的话:“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自杀率、教派人数兴衰等等,并不需要放大到宇宙级别。问题是你采取什么路径去看。坚持实证方法,用自然科学手段研究社会的人,也会得到一些成果,但是从概念界定开始(什么叫做“婚姻”和“教派”),他就会遭到“意义”问题的持续困扰,直到他解释这些现象为止(为什么离婚率会上升?为什么教派兴起又衰落?)。他会发现数学可以帮他一些忙,但是关键的问题他都必须从意义入手才能解决。照《三体》的世界观看,三体人或许比较先进,比较特殊(不能隐藏内心意图),但是与人类一样有精神觉悟,有自由意志的生物,能制造、交流和读解意义。宇宙中的其他文明数量再多,构成的“宇宙社会”再复杂,只要能互相交流,那么“宇宙社会学”就一定会涉及到意义问题,绝对不可能用数学来解决的。
对不起,还是不对。人群的量级是个问题,不过不是核心的问题。哪怕在一个社会内部,只要从统计入手,大量社会事实也会呈现出清晰的数学结构,例如离婚率、所以说穿了,所谓“宇宙社会学有清晰的数学结构”,其实只是理工科背景人士对于社会的一种幻想(不客气地说是无知),跟宇宙不宇宙倒没什么关系。
接下来谈谈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猜疑链不新鲜,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就是典型的猜疑链造成的——两个囚徒互相猜疑对方的选择,难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如何举措。这个假设的前提是两人处于完全无知的黑幕状态,并且彼此之间缺乏信任和共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