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的误解
论对《[ 英] E .R.Dodds1 文 [ 马来西亚] 周嘉惠2 译
(1.伦敦教育学院;2.浙江大学 传媒与国际教育文化学院,杭州 310058)
摘要:本文通过一次牛津大学考试的结果,归纳出三种对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的误读类型:第一,将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归咎其个人的道德缺陷;第二,把《俄狄浦斯王》视为命运悲剧,甚至把这种观点延伸到所有古希腊悲剧;第三,《俄狄浦斯王》只是一部单纯的悲剧作品,剧作家并没有在宗教和诸神的立场上赋予任何可理解的深意。本文认为,不能采用今天的观点来分析古希腊文学,否则就无法正确理解作品,甚至产生误读。
上次当笔者倒霉地为牛津大学的荣誉大考(Honour Moderations)① 出题时,我出了一道有关《俄狄浦斯王》的题目,而《俄狄浦斯王》是校方规定的通识读物之一。我出的考题是:“《俄狄浦斯王》是如何尝试将神祗对待人类的方式合理化的? 这说明了什么?” 这是一道选答题,其他还有很多可供选择的问题。然而,考生显然把它当成一个送分题,几乎所有人都选答了这一题。答案一共有三类。
第一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类认为,这部剧为诸神辩护的方式表明(很多考生用了“证明”)“我们将得到我们应当得到的” 。这一类答案以俄狄浦斯(Oedipus)的性格为论据。有些考生认为俄狄浦斯是个坏人,看看他是怎么对待克瑞翁(Creon)的就能知道,诸神自然要惩罚他。另一些则说:“ 不,他也没那么坏,在某些方面甚至是高尚的。但是,他就像所有悲剧英雄一般,具有亚里士多德说的致命过失(αμαρτíαι)。既然已有过失,他自然不能指望受到慈悲的对待,诸神都是读过《诗学》(the Poetics)的。” 超过半数的考生是这种观点。
第二类的观点认为《俄狄浦斯王》是“一个命运悲剧” 。他们说,这部剧“证明” 了人类其实没有自由意志,只是诸神操控的傀儡而已。至于索福克勒斯(Sophocles) 是不是认同诸神对待这些傀儡的方式,他们的答案并没有明确地反映出来。大多数持这种观点的考生很明显并不喜欢这部剧本,有些人也很诚实地承认如此。
第三类的人数少得多,但其中不乏一些最具思考性的考生。他们认为索福克勒斯是个“纯艺术家” ,所以对为诸神辩护的事并不感兴趣。他仅仅是把找到的俄狄浦斯故事写成一部精彩的剧本,而诸神不过就是情节中的一部分。
这三类答案占所有答案的百分之九十。剩余百分之十的考生不是拿不定主意,就是表达方式出了问题。
我震惊地发现,这些理应受过古典文学训练的年轻人在阅读这部伟大而动人的剧本时,竟然完全没抓住要点。我适才概述的那些观点实际上显而易见都是错误的(虽然某些人以及某些表达方式要比另一些人更为粗糙和粗俗)。事实上每一种观念在过去都曾经有学者为之辩护,但是我一直希望它们都已经“入土为安” 。威拉摩威茨(Wilamowitz)【2】 以为他半个多世纪以前在Hermes(1899 年第34 卷,55 页始) 发表的论文已经把这些论调赶尽杀绝,而且从那以后这些论调还一再被推翻,但在今天的大学考场上它们依然阴魂不散。而且我还须提到,许多受欢迎的欧洲戏剧史手册也是如此鬼影重重。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这些教师失职了呢?
这种挫败感促使我再次尝试来厘清这些古老的疑惑。读者很可能会觉得本文是在鞭打一匹死马【3】,我只能回应说,从我提出的证据中可以得知,这匹马其实还活着。
一
本文将以亚里士多德作为起点,因为他被认为是第一种意见的首要证人。从《诗学》第13章我们得知,最一流的悲剧英雄应该是个声名极其显赫之人,却因为某种“严重过失” (μεγáληαμαρτí α)【4】 而遭受不幸,例如俄狄浦斯、苏厄斯忒斯(Thyestes)。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看法,俄狄浦斯的不幸是直接由于某种严重过失所造成的。由于尽人皆知亚里士多德是永无过失的,于是维多利亚时代【5】的评论家即刻着手去搜寻这个“过失” ,在当下大多数本科生看来也是如此。
他们找到了什么呢? 这视他们的期望而定。众所周知,“过失” 这个单词的意思模糊不清:普通用法通常指的是错误的道德判断,有时候则纯粹指知识性错误,一般古希腊人并不会像我们这般将两者严格区分。由于《诗学》第13 章基本上关心的是悲剧英雄的品德,许多学者过去都认为(许多本科生依然如此认为),在亚里士多德眼中俄狄浦斯犯下的过失必然是道德上的过错。于是他们拿了放大镜在剧本中搜寻俄狄浦斯的道德过失,而且确实找到了,因为原本索福克勒斯也没有打算把俄狄浦斯塑造为一个道德完人。他们指出俄狄浦斯是傲慢且自负的,对忒瑞西阿斯(Teiresias) 和克瑞翁怀有不正当猜疑,有一处(964 行) 他甚至怀疑神谕的真实性。我们怀疑这些是否符合亚里士多德认为的“严重过失” ,即使符合,这还是与眼前的问题没有直接关联。远在剧中上述行动还没有发生以前,俄狄浦斯已犯下了弑父娶母的罪行,倘若那是为了惩罚他刻薄对待克瑞翁,那么也就是说惩罚比犯罪来的早,而这种正义无疑是非常奇怪的。
维多利亚评论家会说:“啊! 但俄狄浦斯在舞台上的行为暴露出真实的自己,他正是因为性格缺陷而被惩罚的。” 假若那样的话,在台上应该有人告诉我们:俄狄浦斯应当忏悔,有如克瑞翁在《安提戈涅》(Antigone)中忏悔那般;要不然另一个说话的人也应该引出其中的道德寓意。问一个文学上的主人公“他是不是个好人” ,实在毫无意义。由于俄狄浦斯并不真实存在,所以我们既不能答“是” ,也不能答“否” 。我们应该问一个合理的问题:“索福克勒斯想让我们觉得俄狄浦斯是个好人吗?” 这个问题可以回答,但我们不应运用自己的道德标准来判断,而是看看剧中的其他角色如何评价。采用这种方法得到的答案则为“是” 。在一开场出现的祭司眼中,俄狄浦斯是个最伟大、最高贵的人,是在神的帮助下将忒拜城(Thebes)从斯芬克斯(Sphinx)手中拯救出来的救世主。合唱队的看法也一致:他已经充分证明了个人的智慧,他是城邦的亲密朋友,他们都决不相信他有罪(504 行始)。而且,当灾难降临时,也没人反过来评论说: “好吧,这都是你的错,肯定是这样,亚里士多德就这么说的。”
孩子。他的故事显然和俄狄浦斯十分相似,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把这两个名字作为最严重“过失” 的例子(《法律篇》,Laws ,838c)。堤厄斯忒斯和俄狄浦斯都因为触犯了最神圣的自然律法而带来最可怕的污点【8】,但他们这种行为都不邪恶,因为他们并不知情;用亚里士多德的半法律术语来说,那是一种罪恶( μ ρτημα),而不是严重的罪过(αδíκημ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亚里士多德眼中是特别适合做悲剧的主角。假如他们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做的,那他们简直是衣冠禽兽,而我们对他们也就无从产生悲剧所应引发的怜悯。事实上,我们对人的脆弱状态产生同情,同时又对我们不理解的世间法规产生恐惧。俄狄浦斯的过失并不在于他对忒瑞西阿斯发脾气,而单纯地在于弑父和乱伦,那的确是一种大错,人世间最严重的罪行。
依我之见,亚里士多德其实并没那么说过,只不过是那些任性的道德评论家歪曲了他的话,几乎所有自拜沃德(Bywater)【6】 以来的亚里士多德派学者也都会赞同我的看法。几乎可以肯定,亚里士多德在这里说的“过失” 和他在《尼各马科伦理学》(Nicomachean Ethics ,1135b12)和《修辞学》(Rhetoric ,1374b6)用的“过失” 意思一样,即在对关键事实无知的情况犯下的过错,不能算是邪恶(πονηρíα))或耻辱(κακíα)的。【7】[1] 这些相似的字眼似乎是决定性的,从亚里士多德的第二个例子得到了确认:堤厄斯忒斯(Thyestes)以为只是屠夫送来的肉,却无意中吃下了亲生儿子,过后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自己的女儿生了悲剧英雄必定有重大道德缺失的理论有一段长远且糟糕的历史,而且人们错误地将其归咎于亚里士多德。这个理论是能够满足维多利亚时代评论家的,因为它似乎能够套用在几部莎士比亚的剧本上。但是这个理论可以追溯到更久远的17 世纪法国评论家达西埃(Dacier),他影响了高乃依(Corneille)等法国古典剧作家的习惯,而他自己则被更古老的“文学正义” 的无稽之谈所影响;“文学正义” 这个概念指诗人具有道德义务去展现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世界。我无须赘言,这种幼稚的想法跟亚里士多德以及古希腊剧作家们的习惯绝对格格不入。我之所以提它是因为就如那些荣誉大考的试卷所显示的,这种想法有如未经打扫房间中的蜘蛛网般,仍然徘徊在某些青年的脑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