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闭毗邻位 [1]
Thomas H. Ogden
段涤非、孙凌翻译
吴艳茹校对
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初,英国精神分析的学术讨论和思想的交流,很大程度上围绕着克莱因、温尼科特、费尔贝恩和比昂的工作开展。这几位分析师中每一位的观点都互为背景知识且相互呼应。在过去的二十年中,英国客体关系理论的发展的历史,可以被视作开始孕育某个经验领域的探索,这个经验领域处于已被论述过的以下存在状态之外:包括Klein(1958)描述的偏执-分裂和抑郁心位、Fairbairn (1944)的内部客体世界概念、Bion (1962)探讨的作为防御、交流和容纳的原始形式的投射性认同概念、或者Winnicott (1971)对母婴关系演变的设想和过渡现象的阐述。
自闭症儿童的临床工作中发展起来的。它们定义了一个迄今为止尚未被充分理解的(比偏执-分裂位更原始的)人类经验维度,我将其称为自闭-毗邻位。本论文对这些精神分析思想家的工作进行了整合、解释和扩展。(这个领域的其他一些重要的贡献者包括:J. Anthony (1958), Anzieu (1970), Bion (1962), Bower (1977), Brazelton (1981), Eimas (1975), Fordham (1977), E. Gaddini (1969), R. Gaddini (1978), Kanner (1944), S. Klein (1980), Mahler (1968), Milner (1969), D. Rosenfeld (1984), Sander (1964), Spitz (1965),Stern (1985), Trevarthan(1979)和Winnicott(1960))。
Esther Bick (1968,1986)、 Donald Meltzer (1975)和 Frances Tustin(1972,1980,1981,1984,1986)的临床和理论工作是在与焦虑特性,以及主体性的程度,这些我都将在文中描述并举临床案例说明。
在之前的一篇论文(Ogden, 1988)中,我把这种产生最原始存在状态的心理组织称为自闭-毗邻位 (我之所以使用“位”这个术语,是因为我认为这种心理组织状态是一种不断发展的、持续中的经验生成模式,而不是发展的某一个阶段。我认为它在心理组织过程中具有和偏执-分裂以及抑郁位同等的意义,并且对辩证性构筑人类经验做出同样有力的贡献) 。对这种原始组织的阐述,描绘了正常发展过程中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通过这个发展过程,一种独特的经验模式将会产生。这种组织经验的模式具有一定的特征,包括特定类型的防御、客体关系形式,意识的概念永远不会独立于无意识的概念存在一样:他们相互创造、保存和否定对方。此外,对自闭-毗邻体验维度的描述,在任何层面上都不会削弱偏执-分裂和抑郁体验维度的重要性。本文试图扩展“心位”或心理组织的概念,以囊括人类经验中最原始的面向。
由这种心理组织产生的存在状态,与偏执-分裂和抑郁位既有历时性又有共时性的关系。与Klein所描述的两种心理组织相比,自闭-毗邻位的出现时间更早,并且从心理生活的开端就与偏执-分裂和抑郁位辩证共存(Ogden,1988)。这种原始的组织代表了辩证关系的一极,因此,这种原始组织永远不会以纯粹的形式存在,就像经验的原始组织
自我[“主体我”]首先是一个躯体的自我”(Freud, 1923p.26)……“也就是说,自我 [“主体我”]从根本上来源于躯体的感观,而且主要来源于那些从躯体表面产生的感观” (Freud, 1923p. 26),( 1927年加入)。
自闭-毗邻组织与一种特定的模式有关,这种模式是这样为经验赋予意义的:经由感官印象之间形成的前符号连接,对原始感官信息进行组织,并形成了有界的表面。而自体经验也起源于这些表面:“我保留了自闭这个词,用于指代一种最原始的心理组织,尽管事实上这个词通常会与一种病理性封闭的心理系统联系在一起,但我不认为这种病理性封闭是正常的自闭-毗邻位的特征。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相信病理性自闭包含了过度的自闭-毗邻位特征,包括防御类型、为经验赋予意义的形式,以及客体关联的模式。
我认为“毗邻”这个词特别适合于进一步命名这种心理组织,因为正如我们将要讨论的,在这种心理模式中,表面相互接触的体验是形成联系和组织的主要媒介。因此,“毗邻”这个词提供了与“自闭”这个词所带有的“孤立性”和“无联结性”含义的必要的对立面。在本文中必须得时刻注意,不要犯一个严重的错误,即,将婴儿由自闭-毗邻模式主导来进行的经验生成过程,与婴儿病理性自闭症混为一谈。这会类似于认为一个以偏执分裂模式来组织经验的婴儿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或者认为一个主要以抑郁模式来组织经验的婴儿患有临床抑郁症。
神经症性心理结构为主的病人的自闭特质 (参见S. Klein, 1980);(Tustin, 1986))。
在正常情况下,这种原始的心理组织为所有随后出现的主观状态提供了几乎不被察觉的感官有界性背景。如果婴儿的焦虑异常极端(无论是因为素质性的还是环境性原因),那么具有这种模式特点的防御系统就会过分增长和僵化,导致各种形式的病理自闭症(从病理性婴儿自闭症,到一些已经达到以由感观主导的经验的本质
在一种自闭-毗邻模式中,感官经验,特别是在皮肤表面的感官经验,是创造心理意义和自体经验雏形的主要媒介。皮肤表面的感观毗连性和节律性是婴儿最基本客体关系的基础:即婴儿被母亲抱着、哺乳和说话的体验。这些早期的经验在特定的意义上是与客体相关的,也与自闭-毗邻位中主体性的本质相关。在之前的文章(Ogden, 1986),(1988)中,我已经讨论了Klein的抑郁位概念。抑郁位作为一种心理组织,其中有一个诠释性的主体,中介于象征和被象征物、个人和个人的生活体验之间。在偏执-分裂模式中,则很少有中介性和诠释性的“我”(“I”)的感觉;相反,自体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作为客体的自体/客体样自体。这个自体只在最低程度上将其自身体验为自己的想法、感受、感观和认知的创作者;事实上,在偏执-分裂模式中,个体会认为想法、感受以及感观就是某种力量,或者认为它们就是那样发生了,并且体验到自己被这些力量裹挟、推来搡去。
个体与其客体的关系的性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主体性的性质(“我”的形式)决定的,主体性的性质是构成客体关系的背景元素。在自闭-毗邻位,个体与客体的关系是合一的,在这样的关系中,对 “主体我性”( “I-ness” )的原初感觉的组织结构,从一系列感官的毗邻关系(比如:触摸)中生发出来,并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成一个有界的感官表面的感觉,个体的经验也在这个表面上产生(温尼科特(Winnicott, 1971)所说的“个体栖身之所”的感觉的开端 )。由毗邻关系产生的有界性的例子包括:当婴儿的脸颊靠在母亲的乳房上时,他皮肤表面所产生的印象带来的形状感;形状的持续性和可预测性则来源于(在母亲提供的抱持环境中)婴儿吮吸活动的节律性和规律性;母亲和婴儿之间喔喔啊啊的“对话”的韵律;婴儿用牙床紧压母亲的乳头或手指而产生的边沿感。
自闭-毗邻位中主体性最原始的开端必须从两极视角同时描述。一方面,婴儿和母亲是一体的:“没有婴儿这回事” (Winnicott, 1960p. 39, fn.)。从这个角度来看,婴儿的主体性可以被认为是在母亲(更准确地说,从母-婴共同体的视角看,一个外部观察者会将其视为母亲)那里托管的。与此同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婴儿和母亲从来都不是完全在一起的,婴儿的主体性在自闭-毗邻位上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极其微妙的、非自我反思的“持续的存在” (Winnicott, 1956)的感觉。在这样的感觉中,感官需求包含在主体欲望获得满足的过程中 (主体渴望某物在感官层面上的开始)。自闭-毗邻模式下,感官经验具有一种节律性,这种节律会逐渐生发出一种存在的持续性;感官经验也具有一种有界性,这是个体经验的开端,在那里个体去感觉,思考和生活;感官经验中有形状、硬度、寒冷、温暖、质地等等,这些都是关于一个人是谁,会有怎样的品质的开端。
Tustin(1980), (1984)[1]描述了两种与客体有关的经验,它们是整理秩序和定义在自闭-毗邻位上的经验的重要方法(这些组织和描述经验的方法也参与了心理防御的建构)。第一种与客体相关联的形式(同样的,只有一个外部的观察者才会将其识别为一种与外部客体的关系)是“自闭形状” (1984)1。自闭-毗邻模式中生成的形状必须与我们通常认为的物体形状区分开来。这些早期的形状是一种“感觉的形状”(Tustin, 1986p),它是从对表面的柔和触摸产生的感官印象中生发出来的一种感觉。自闭-毗邻模式中的形状体验并不包含“客体性”或“物性”的概念,它只是一种感受到的体验。就像Tustin(1984)所描述的,我们能够尝试为自己创造一个自闭形状的体验:例如把我们对所坐的椅子的感觉,缩小到它给我们的臀部带来的感官体验。从这种视角来看,如果抛开椅子带给我们的感官体验,我们并没有椅子本身作为一个物体的感觉。这种对“形状”的印象,在我们每个人这里都是独特的,并且会随着我们在座位上的移动而变化。
对于婴儿来说,能在自闭-毗邻模式下生成形状的物体包括他自己身体的柔软部分、母亲的身体以及体内柔软的物质(包括唾液、尿液和粪便)。自闭-毗邻模式下对形状的体验有助于自我统整感的形成,也有助于形成感知什么是外部客体的体验。在之后较晚的发展阶段中,“安抚”、“抚慰”、“安全”、“联结性”、“抱持”、“拥抱”以及“柔和”等词会与自闭-毗邻模式中对形状的体验联系起来。
安全感需要而产生的,对边缘的印象,它定义、描绘和保护一个人的表面外壳,没有它,个体将暴露在外且脆弱不堪)。随着体验越来越多地以偏执-分裂和抑郁模式生成,像“盔甲”、“外壳”、“外皮”、“危险”、“攻击”、“分离性”、“他者性”、“侵入”、“刚性”、“不可穿透性”、“排斥”这样的词,被附加到自闭客体产生的感官印象的性质上。
Tustin(1980)描述了第二种形式,对于非常早期的感官经验的定义——“自闭客体”的经验,它与自闭形状的体验形成了鲜明对比。自闭客体是一种对坚硬的、有棱角表面的体验,当一个物体紧压在婴儿的皮肤上时这种体验就产生了。在这种形式的体验中,个人把他的表面(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全部)当作坚硬的外壳或盔甲,保护他免遭无所名状的危险,这些危险要晚一些才会被命名。自闭客体是一种因心理治疗中与一个名为罗伯特的先天性失明精神分裂症青少年一起工作了多年(关于这个案例的扩展讨论,见Ogden, 1982a)。我们刚开始工作时,病人19岁时,在和他工作的最初几年,他很少说话。这位病人说,他非常害怕那些成千上万的蜘蛛,它们在地板上、食物上和他的身体上。他感觉它们在他身体的所有开口里爬进爬出,包括他的眼睛、嘴巴、耳朵、鼻子、肛门、阴茎,包括他皮肤上的毛孔。他会坐在我的办公室里,颤抖着、把眼睛转回眼窝里,只看得见巩膜(翻白眼)。
我曾经在高频根据病人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其他亲属提供的个人史,罗伯特的母亲在他婴儿时期对待他的方式表现出一种不可预测的特征,会从令人窒息的过度参与和对这个孩子的极端憎恨之间不断变化。罗伯特曾被单独留在一个移动婴儿床里几个小时。他会在婴儿床里站起来,抓住婴儿床上边缘的扶手,有节奏地用头撞击扶手,以此来推动自己在房间里转圈。他的母亲告诉我,他似乎忘记了痛苦,她被他“恶魔般的倔强”吓坏了。
在这个时期的治疗中,我将集中讨论的东西是,罗伯特拒绝洗澡,尽管医护人员用了能够想到各种方式,刺激、劝诱、哄骗和威胁 (罗伯特在最初一年的治疗中住院) 。他几乎不换衣服,甚至睡觉时也不换。他的头发是一团油腻的疙瘩。
罗伯特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味,这种气味无声地伴随着他,而且在他离开我的咨询室后,这种气味还会在哪里残存好几个小时。在我的咨询室里,他仰面躺在柔软的椅子上,油腻腻的头发搁在椅子的硬垫子上。我当时最能够意识到的移情-反移情互动的部分,是我感觉被这个病人以这样的方式在侵犯。当他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我也感到没有办法从他这里获得任何喘息的机会。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成功地进入了我的身体(进入我的皮肤之内),凭借他的气味浸透了我的家具(而我与它们有着密切地联系)。我最终理解了这些感觉是我对(无意识参与的)投射性认同的反应,在这种认同中,病人在我身上诱发了他自己的感受,即他痛苦地、不情愿地,被内部客体母亲渗透的感觉。
回想起来,当时病人无意识地引导我关注这种体验,而我对这种体验的有一个方面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当我问罗伯特,他洗澡时最害怕的是什么,他说,“下水道”。我现在觉得我比当时更清楚地了解罗伯特,他害怕自己的身体溶解掉,然后真的从下水道排下去。他试图将自己放植于自身独特的体味带来的感觉当中,特别是当他缺乏形成边界清晰的视觉影像的能力时,这种体味对他来说尤为重要。他的气味构成了一种安抚性的自闭形状,这种自闭形状帮他创造了一个地方,在那里他可以(通过他的身体感官)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颤抖提升了他皮肤的感觉;他把眼睛转回到他的眼窝里,把自己和视觉上感知到的模糊的、没有边界的阴影隔离开来。(多年后,他告诉我,这些阴影“比什么都看不见还糟糕”,因为它们会让他有一种溺水一般的感觉。)
病人坚持把他的头靠在我的椅背的边沿,这为他提供了某种程度的有界性。在童年时期,罗伯特也曾以类似的方式,绝望地试图通过用头撞击婴儿床坚硬的边缘来修复自己失去的凝聚性,这是对长期与母亲失联状态所造成的崩溃反应。这种与硬度的早期“关系”表现了一种病态地使用自闭客体的形式,即个体将自闭客体作为一种替代品,来代替与真实的人的治愈性关系。头部的撞击和婴儿床运动当中所包含的节律性部分,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通过使用自闭形状来自我安抚的努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罗伯特坚持不洗澡就更可以理解了。失去他的气味等同于失去了他自己。他的气味提供了一些基本要素,让他能成为一个人(有一种特殊气味的人)、存在于某个地方(他能感知自己气味的地方)、成为另一个人(一个能闻到他、被他灌注并记住他的人)的某物。在这个案例中,将气味作为自闭形状的使用,会作为移情-反移情关系的一部分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旨在建立一种邻接(气味的“触碰”)的客体关系,而不仅仅是努力创造一个客体的替代品。在这个意义上,这种气味的使用方式可被视为是非病理性的。
自闭-毗邻体验和病理性自闭
我们可以认为病理性自闭症构成了一个“非象征”领域。但正常的自闭-毗邻模式则是“前象征”的,因为在那里,基于感官的经验单元被组织起来,做出这样一种准备:经由过渡性现象(Winnicott, 1951)介导,象征应运而生。这一过程指向发展,与病理自闭中的非象征经验的静态性形成了对比。在病理性自闭中,个体会努力保持一个完全隔绝的封闭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感官经验除了回到自身之外,不会通向任何地方)。病理性自闭的目标是彻底消除未知和不可预测的事物。
病理性自闭状态对形状和客体的经验具有机械般的可预测性,它取代了人类的经验不可避免的不完美和非完全预测性。永不改变的自闭形状和自闭客体拥有提供绝对可靠的安抚和保护的能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这种能力抗衡。
皮肤表面的经验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构成了一个舞台,在那里有两个不同的世界会聚,一个是婴儿的特异的、前象征性的感官印象世界,另外一个是由(外部观察者认为的)独立于婴儿和他的万能控制之外而存在的客体所组成的人际关系世界。在这个阶段,婴儿或者发展出一种与母亲和其他客体世界相关联的在世存在方式,或者发展出由感官主导的存在的方式,(更恰切地说,是不存在的方式)。这种方式被用来隔绝潜在的自体(也因此这个自体永远不会出现),婴儿会将任何在他感官主导的世界之外的东西与这个潜在的自体隔绝开来,达到这样一种程度:身体系统与人类交互转化的经验隔绝开来,这里面存在一种在自己和他人之间(自体体验和感官知觉之间的潜在心理空间)的 “潜在空间”的缺失 (Winnicott, 1971);(也见于Odgen, 1985) ,(1987)。这个封闭的肉身世界没有空间来区分象征物和被象征物,因此在这个世界里诠释性的主体是不可能出现的;在这个世界,婴儿和母亲之间没有心理空间,也无法在其中去创造/发现过渡现象。
病理性自闭过程的自封闭循环的一个典型例子是病理性婴儿反刍综合征。
生理的反刍或倒嚼作用是将已经到达胃内并可能开始进入消化过程的食物送入口中的一种活动,食物可能部分被重新吞咽,部分流失,对婴儿的营养造成严重后果。与之不同的是反流,反流时食物从婴儿口中流出并不需要努力。而反刍时则有复杂而有目的的准备运动,尤其是舌头和腹肌的准备运动。在某些情况下,婴儿还会用手指在嘴里刺激硬腭。当这种努力成功,牛奶出现在咽部背面时,孩子的脸上会弥漫着一种狂喜的表情(R. Gaddini & E. Gaddini, 1959p.166)。
在婴儿的思维反刍中,通过喂养互动来形成他者性意识的过程从开始就受阻,因为婴儿将整个喂养情境据为己有,然后进入一个紧密的自动感官循环,创造他自己的食物(更准确地说,创造他的自闭形状)。然后,这些自闭形状代替了母亲,也因此,喂养经验从一条通往日益成熟的客体关系的道路,转变为了一条通往无客体的“自给自足”的道路(在那里也没有自体)。
在分析情境中,在一类病人那里可以看到相当于反刍的形式,他们也将分析据为己有。他们并没有内化一个分析性空间,在分析性空间里,个体会思考和体会自己的思想、感受和感觉。而这样的病人会呈现一种像自创漫画一样的分析场景,在其中反刍和模仿替代了分析性过程。分析师的角色已经完全被安排好了。这类病人通常表现出一种无意识幻想,即他们将父母和孩子的功能都纳入自身并“养育自己”。如此一来,也用一个内部的世界替代了真实的客体关联,这个内部世界是由幻想中的客体关系和对自闭形状、自闭客体的体验组成的。
M夫人是一位62岁的寡妇,我在高频心理治疗中见了她8年,最初她是在自杀未遂后由内科医生转介给我的。她用剃刀仔细地在手腕、胳膊、腿和脚踝上割了很深的口子,然后进入一个装满热水的浴缸,耐心地等了三个多小时,想让自己失血而死。在她陷入昏迷后,被一个清洁女工发现了。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她感到了一种解脱,自己终于能结束几十年的难以忍受的强迫性仪式。
M夫人会用非常精简的句子说话,而且几乎只是在回应一些直接的问题。她告诉我,她总是会在她公寓的门前站几个小时,在“正确思考”之后才允许自己进门。“正确思考”包括在她的脑海中完美地重现她过去的一些经历,以及当中的所有感官特征。在好多年中(包括治疗的最初几年),这种努力会集中在尝试重新体验大约38年前,病人在与她的丈夫交往过程中,尝过的第一口冰镇葡萄酒的味道。她不允许自己打开公寓的门,进入隔壁房间或去到走廊,除非她成功地完成这项任务。她把正确思考比作高潮;它以一种特定方式将不同的感观和韵律组合在一起。在好多年当中,这种强迫性的活动几乎占据了M夫人生活的每时每刻。在治疗过程中,这种症状可以理解为提供了一种安慰形式,既像梦魇一般挥之不去,但又能维系生命。
病人惧怕自己的身体节奏被打乱,尤其是她的呼吸。在她痴迷的马拉松比赛中,M夫人会感到窒息的恐惧,而且她会觉得如果她无法“正确思考”,她就将无法恢复正常呼吸。与此同时,她觉得她必须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过程,也永远无法感到自己的呼吸是自然的、自动的和充分的。她确信如果忘记呼吸,她就会窒息。
尽管M女士非常重视治疗,在日常会面中从不迟到,但当我说话时,她觉得非常痛苦,因为这干扰了她集中注意力的能力。与这个病人在一起的体验,非常地不同于与一个沉默的但体会到他人在提供“抱持环境”(Winnicott, 1960)的病人在一起的体验。相反,我会通常觉得自己无用。M夫人可以也确实会在家里反刍思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对她提出了额外的要求(她感觉到我想要被作为人类和治疗师承认和使用的要求),而这似乎使她的情况变得更糟。在我们工作的第二年,我向她表露了一点点我的思考,就是我想要被她体验为一个人的愿望,反映了她自身的一个方面。但那时她不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样丰富又复杂的想法,因为她只能疲于应对自己的生活。她会看着我,点点头,好像在说:“我明白你说的,但我现在太忙了,没空说话” 。然后就会继续去完成她的任务。
偶尔,她会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看我一眼,点点头,带着一种并不愉快的微笑说:“我弄对了”。然后,她似乎会放松下来,盯着我,就像刚从麻醉中苏醒过来,想看看是谁陪着她经历了这场磨难。然后,她就会开始做心理准备,准备去应对下一个无可避免的思想追捕,因此,即使是在这段过渡时期,她也远没有真的放松。
婚姻生活中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他死后8年,这位病人开始试图自杀。
在完全重新沉浸于反刍之前,M女士能够在短暂的休息阶段提供一些个人经历的片段。我了解到她深爱和钦佩她的丈夫,一个比她大20岁的教授,他们在22年的M博士和M夫人曾经收藏了大量他们一起生活的照片,在M博士死后,这位病人冲动性地把这些照片扔掉了,“因为要整理的东西太多了”。(听到她这样告诉我,我很难过,因为这种冲动行为中,她仿佛残忍地把自己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切除了)。M夫人只留下了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她的丈夫与一只“真正的狮子”的合影,她丈夫的手握在狮子张开的大嘴之间。
M夫人的母亲曾是一名演员,患有精神病,她相信自己能读懂M夫人的心思,比M夫人更了解她自己在想什么。在小时候,M夫人在她母亲的妄想剧情中被当作道具来使用。M夫人小时候把重要的小饰品和票根放在她祖母给她的一个中式的盒子里。而她的母亲(当时病人10岁)对这个孩子想保有秘密的天性感到愤怒,在病人上学的时候把盒子扔掉了。当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说,我想我终于开始理解她把照片扔掉的意义:一个人最珍贵的宝藏只有被保存在内心才是安全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这种诠释在某个重要的方面是不完整的。事实上,M夫人经常无法感受到自己拥有一个内部空间来存放任何东西。她告诉我,“我没有内在,我45岁的时候做了子宫切除术。”
后来我对她说,当她感到体内没有安全的地方来保存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和事时,她觉得她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冻结时间。“正确思考”葡萄酒的味道并不是试图记住什么。去回忆会非常痛苦,因为那会让她知道那一个时刻已经结束了,它在彼时彼地。我会这样讲,她给我的感觉是,她会试图进入一种没有时间和没有地点的状态——她可以进入那种感观,那种味道当中,并成为它本身。她需要的一切都在那里,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放松。(她丈夫的手握在狮子张开的大嘴之间的那张照片,一定也让M夫人觉得时间好像真的被冻结了。)
青春期以及之前,她一直在不断地尝试着去生活在一个永恒的感官世界里。在治疗中,我最初试图理解她选择每一种感觉的意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这个病人的心理世界不是由意义的积累构成的;相反,她生活在一个既非内在也非外在的永恒的感官体验世界里。反刍活动的本质是不变的、纯粹的感观感觉。
M夫人反刍症状并不是从她丈夫的死开始的。从在8年的治疗过程中,M夫人逐渐开始能够在一种相对不受她强迫性反刍影响的精神状态下生活较长时间。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可以感知一丝微光,似乎房间里有一个活人和我在一起。偶尔,当M夫人为她和她丈夫生活中的一些幽默事件,或我说过的她觉得有趣的事情而大笑时,我瞥见一个能感到快乐的小女孩。之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让我的悲伤和一种莫名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的电话,从我遇见M夫人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期待着的电话:她在严重中风后被送到医院,不久就去世了。
我认为自闭-毗邻模式是所有强迫性防御的一个重要维度,而且我认为这些防御总是在构建感官层面上对经验的一种紧密有序的涵容。而这绝不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概念上的经验组织方式,不只是被用于避免、控制和表达无意识中冲突着的肛欲-性欲愿望和恐惧。这种形式的防御通常是为了堵住个人自体感觉中感官上的漏洞,如果有这些漏洞,患者会恐惧并(以最实体感官的方式)感到,不仅思想会泄露,身体实在的内容也会泄露。强迫性症状和防御则源于婴儿最初为他的感官体验,组织和创造一种有界感的努力。从很早期开始,这种在组织和划界上的努力就被用于抵挡这样一种焦虑:一种与感官主导的、原初的自体感被破坏有关的焦虑。
1 Tustin(1980),(1984),在Anthony(1958)的带领下,设想了一个“正常自闭症”的阶段(她最近将其定义为“自动感官”(1986)的发展阶段)。在这个阶段,婴儿使用“形状”的方式与自闭症儿童类似;然而,婴儿对形状的正常使用并不像病理性自闭症那样泛化或僵硬,也不像病理性自闭症那样切断与外部客体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