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爱中窒息——心理学家眼里的普鲁斯特
摘自《身体不说谎》
作者:(德)爱丽丝·米勒
任何人如果曾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完全遁入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世界,都会知道这位作家能带给读者的感觉、敏锐、意象与观察有多么丰富。普鲁斯特为了写出他所经历的丰沛印象,年复一年地写着《追忆似水年华 》这部巨作。
为什么他不将这种经历贡献于生活呢?为什么他在完稿后才两个月就过世了呢?而且为什么是窒息而死?
事实上,他在母亲过世后才能够写下他自身所观察、感觉与思考的特别世界。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母亲难以忍受的负荷。他永远无法向母亲展现他真实的样貌、想法与感觉。这点可由他写给母亲的信件中清楚看见,我会把信件内容节录在后文中。
创造力感到害怕。珍妮特非常注意要扮演好一个名医、教授的妻子,并受到社会大众的欣赏,社会大众的评价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她认为普鲁斯特的独特性与活力是一种威胁,她用尽办法让这种威胁在世界上消失。而她那个敏感、纤细的孩子并没有忽略这些,但他必须沉默很长一段时间。
普鲁斯特的母亲珍妮特(Jeanne)是一个非常保守、温顺、典型的「好」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儿,她对儿子特殊的就在他的母亲过世后,也就是普鲁斯特34岁时,他在给Robert de Montesquiou的信中写道:
她知道我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从此刻开始,我的人生失去了它唯一的目的、它唯一的甜美、它唯一的爱、它唯一的慰藉。我失去了她,她那永不终止的警觉在带给我唯一的人生甘露,在平静与爱中……我被所有痛楚浸湿了……诚如照顾她的护士所说的:在她眼中,我永远都只有四岁。(节录自 Mauriac, 2002: 10)
这段有关普鲁斯特对母亲之爱的叙述,反映出他对母亲悲剧性的依附,这种依附让他不可能解脱,而且不留任何空间让他可以公然反抗那持续的监控。他的气喘病如实地传达出他的困境:「我吸入这么多空气,并且不被允许将之吐出,她给我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我好,即便我会因此窒息。」
回顾普鲁斯特的童年故事,可以厘清这场悲剧的根源。它说明了为什么普鲁斯特会如此长时间地挚爱着母亲,且无法从她身边脱离,即便他绝对是因此而受苦。
母亲,让娜·韦伊,阿德里安·普鲁斯特夫人,犹太血统。
普鲁斯特的童年时光
记忆,他的身体牢记着他一出生后母亲的杂乱情绪。睡前吻可抹去这种身体最初的、强烈的感知。
普鲁斯特的整个童年,如果没有母亲的睡前吻就无法入睡,但这种强迫性的需求越被父母──与周围的其他每个人──觉得是丢脸的「坏习惯」,这种需求就越强烈。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普鲁斯特一定想去相信母亲的爱,但不知怎地他似乎无法摆脱储存在身体里的长大成人后,普鲁斯特出发上路去研究这个世界,他要研究把他母亲对他的爱偷走的世界。他的做法是先积极地投入沙龙活动,后来,他母亲过世后,他在幻想之中以一种罕见的热情、精准与敏感来描写这个世界。就好像他做了一趟伟大的旅行,最终是为了解答这个问题:「妈妈,为什么那些人全都比我有趣呢?妳难道不知道他们的空虚、他们在装模作样吗?为什么我的人生、我对你的渴望、我对你的爱,对你来说是这么没有意义呢?为什么我不过就一个麻烦呢?」
如果普鲁斯特可以有意识地经验到自己的情绪,他或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他想当个听话的男孩,不想制造问题。因此,他投入母亲的世界里,而这个世界开始吸引他。他可以用诗的语言自由地描绘这个世界,也可以不受阻挠地批评它。而这一切,他都是躺在床上做的。他在床上做了趟幻想之旅,病床就象是他的庇护所,可以保护他不被自己揭露的残酷事实所伤,也不会受到他所害怕的处罚。
对作家而言,他可以利用小说人物来表达现实中永远也无法传达给父母的真实感觉。普鲁斯特过世后才发表带有强烈自传式的小说《让.桑德伊》(Jean Santeuil),克劳德·莫里亚克(Claude Mauriac)[2]视之为撰写普鲁斯特传记青少年时期的资料来源;我们可以发现普鲁斯特在小说里更加直接地表达他的困境,让我们了解普鲁斯特其实感觉到父母的排拒。
普鲁斯特叙述:
这孩子本性中的极度不幸、他的健康状态、他那容易悲伤的性格、他的挥霍癖、他的惰性、他不可能在生命之中获得一席之地,以及浪费他的聪明才能。(Proust, 1992: 1051)
普鲁斯特又在同一本小说里展现出他对母亲的抗拒,但依旧是伪装成书中的主人翁,让.桑德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