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工作中遇到的几种性格类型(1986c)
Some Character-Types Met with in Psycho-Analytic Work ( XIV, 311-33 )
Einige Charaktertypen aus der psychoanalytischen Arbeit ( X, 364-91 )
由精神分析看若干性格典型(1973b)
精神分析工作中遇到性格类型(1986d)
Frued 1916d
对于任何一位精神分析师来说,每当他开始着手治疗一位罹患神经紊乱疾病的病人时,对方的性格其实根本就不在他的注意范围之内,也就是说,病人的性格给分析师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重要。真正引起分析师关注的,正是病人的症状、症状背后的自发冲动,以及那从自发愿望通往特定症状的疾病道路上的各个关节点。分析的技巧则必然在第一时间里即把分析师的求知渴望引向病人性格以外的对象。随着分析的推进他会发现,他所致力的研究正受到来自病人的阻抗的威胁,于是他很可能会把这种阻抗的产生归因于病人的性格。直到这时,性格问题才初次引起了分析师的注意。
那些阻碍分析的性格特点倒也并不总是为病人自身所知晓,也不一定会被他身边的人们发现。在这些病人身上,那些隐蔽的性格特征通常都根深蒂固,其强大程度甚至令人难以想像,但是从表面上看来,它们的表现却并无定数,既可能是一种终生不曾违背的观点,也可能只是一点轻微的性格倾向。在本文中接下来的部分里,我将着重描述这些叫人吃惊的性格特点,并指出它们背后的东西。
(一)与众不同的人
在精神分析的工作中我们时常遇到一种奇特的局面:分析师总是不得不劝说病人放弃某种近在眼前、伸手可及的愉悦感。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求病人将所有的愉悦都抛弃——恐怕也没有谁能够做到这点,即便是宗教,在要求人们放弃尘世快乐的同时,也要许诺一种存在于彼岸世界里的无量至福。不,我们对病人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们只是要让他们摆脱那些伴随创伤而来的满足感,让他们从那短暂的快慰中解脱出来,让他们学会克制对于转瞬即逝的愉悦的依赖,并最终获得更加稳固的快乐——哪怕那只是一种迟到的快乐。换句话说,病人是要在分析师的指导下学习从唯乐原则向唯实原则的转变。成人与儿童的分野,也就在于是否实现了这种转变。在这个教学过程中,分析师是更加高瞻远瞩的一方,但却并不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分析师永远也不可能把病人本身理解不了的东西教给他们,这是一条规律;而对于一件事的直观理解也绝不会等同于被人灌输的知识。分析师所扮演的角色,其实是一个有能力对病人施加影响的旁观者,他要做的事情,也就是把一个人可能对他人产生的影响充分发挥出来。请大家回想一下我们时常在精神分析中遇到的一种情况:我们分析师总是要用一些原始而根本的东西来代替那些发生在后来且经过了重重矫正的对象。让我们这么说吧:在分析师的工作中,他总是要用到爱的某些组成成分。根据这种观点,我们施予病人的教育很可能也不过是对其早期教育的一种重复。在此爱是一种几乎不可或缺的东西,因此,它也就成为一种非常有效的教育方法;在最亲近之人的爱的感召下,那些不曾经历人世雕琢的人们也将学会尊重必需的限制,进而避免因违反社会规范而受到惩罚。
如果我们要求病人做出牺牲,短暂地将某种快慰搁置,为了更好的结果而在一段时间里忍受痛苦,或者干脆就是要他屈服于某些必然的规则,那么我们很可能遇到极大的阻力。一些病人会表现出激烈的抗争,他们会说,他们已经忍受了太多的痛苦,没有理由还要继续下去;他们会认为自己有权拒绝分析师的此类要求,也不会再向任何令人不快的规则屈服,因为他们与众不同,而且还将继续与众不同。在这样的病人看来,上述观点已经上升为一种观念,认为神灵正在看护着他,让他可以免受那些痛苦的折磨。分析师的看法无论如何也无法动摇如此强大的内在信念;更何况在分析开始阶段他对病人的影响力本就十分微弱。面对这种局面,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从那种致病观念的根源入手。
毫无疑问,每个人其实都愿意视自己为“与众不同”的人,也都想享有凌驾他人之上的特权。所以,既然一个人敢于宣称自己是真正的与众不同,并且以相应的行为方式行事,那么他就必然会为自己的与众不同找到一种证明——不过,这倒不一定是能令他人认同的。这样的证明当然会有形形色色的表现,但是就我的经验看来,这些五花八门的证明方式之间也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病人早年的命运:他们的心理症总是和他们早年的某种经历或说苦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他们本人看来,这都是一些不公正的经历,因为他们总是自认为无辜,却又陷入很不利的情势。他们把特权视为对这种不公正的补偿,并因此而变得任性妄为,而这又在极大程度上加重了那些将在后来导致心理疾病爆发的心理冲突。在一个十分典型的病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生活态度的原貌。这个病人之所以患上心理症,是因为在她的观念中,她的一种器官疾病让她无法认清自己与生俱来的生活目标。起初她以为这种器官疾病是在成年之后才患上的,于是她很出人意料地耐心忍受了疾病的折磨;可是一旦得知那是一种遗传疾病,她的脾气立即变得叛逆难驯。而在那个自以为受神灵看护的男子身上,则是婴儿时代被护士传染上疾病的经历拖累了他的一生,叫他不断地向世界要求补偿,要求幸运的眷顾——换句话说,这位病人丝毫不能认清自己的要求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那个案例中,我们的分析工作以模糊的残留记忆为基础,通过对症状的解析,再现了病人的精神状态的原貌,但结果却遭到病人家庭的反对——他们甚至发表声明抗议我们的结论。
自我认识正是出自他的先天缺陷。
出于一些很容易理解的原因,我不能再就此类案例的细节继续谈论下去。在那些从童年时代开始即长期处于心理疾病易感状态的人们身上,性格的发展道路都存在着明显的共同特征,大家可以很容易观察到这点,而相关的评论却显得不合适;同样的,那些拥有苦难的过去的人们的行为方式也属于我们的评论应当回避的主题。不过,我倒可以谈谈一个戏剧人物的性格。这是一位大诗人笔下的人物,在他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在莎士比亚的名剧《理查三世》开头的独白里,后来成为国王的葛洛斯特公爵唱道:
可是我呢,天生我一副畸形陋相,不适于调情弄爱,也无从对着含情的明镜去讨取宠幸;我比不上爱神的风采,怎能凭空在嫋娜的仙姑面前昂首阔步;我既被卸除了一切匀称的身段模样,欺人的造物者又骗去了我的仪容,使得我残缺不全,不等我生长成形,便把我抛进这喘息的人间,加上我如此跛跛踬踬,满叫人看不入眼,甚至路旁的狗儿见我停下,也要狂吠几声;
因此,我既无法由我的春心奔放,趁着韶光洋溢卖弄风情,就只好打定主意以歹徒自许,专事仇视眼前的闲情逸致。①【①莎士比亚引文皆取自朱生豪译本。——译注】
关系。理查所说的话,看来似乎只是这个意思:这个闲情逸致的时代让我感到厌烦,而我所想要的,恰恰就是快乐。所以,既然我因相貌丑陋而不能成为一个情人,我就应该以恶人自许,应该玩弄诡计阴谋,应该去杀人,去做我喜欢的那些事。如果没有什么深刻的原因,这种轻薄无聊的动机必将在观众心中抹去任何一丝一毫的同情。果真那样的话,单从心理学的角度我们即可断定,这出戏不可能成功。剧作家当然知道该怎么给他笔下的英雄人物设置一个能够博取同情的秘密背景,他能叫我们在没有经历过那些内心冲突的情况下,就对人物的胆大妄为和计谋手腕心生赞赏,而这样一种同情只可能是植根于理解——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能够在这人物身上看到我们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
初看之下大家可能注意不到这段台词和我们的主题之间的自恋情结,我们的自爱。我们想要巴德尔的金发、齐格弗里德的力量、天才的高阔额头和贵族的高雅轮廓,为什么命运不把这些都赐给我们?为什么我们的出生地要是那么一个狭小陋室,而非国王的宫殿?只要能拥有英俊的外表和高雅的仪态,我们也可以像那些令我们嫉妒的人们一样获得成功。
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理查的独白并不直白。他只是给出了一些线索,具体该怎样把握这些线索的问题,却被丢给了我们。着手从事这份补全工作之后我们逐渐发现,葛洛斯特公爵那种轻薄无聊的外表消失了,而他在描述自己的畸形时的那些痛苦的细节则显现出来。于是我们看到了自己与他共通的那个部分,也就是让我们对这个恶棍心生同情的那个部分。这时候,他的话语显出了这样的含义:上天不公,它拒绝给我漂亮的外表,叫我无法赢得别人的爱慕!生活负我,我有权要求某种补偿。我可以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可以不必顾虑那叫他人不敢如此的世俗规范。我有权行不公正之事,因为我早已是不公正的牺牲品——在这时候,我们感觉自己也能成为理查,而在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一小部分里变得和他一样。理查放大了我们心中的这个部分。我们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拥有足够的理由去责备天意,责备命运,因为我们生来就有缺陷。我们所有人都要求补偿,补偿我们在早年遭受的屈辱和冒犯。那些经历伤害了我们的这就是戏剧的艺术,也是一种很符合经济原则的微妙情感。剧作家并未叫他的英雄把所有隐蔽的动机都暴露出来,那样就会让我们的想像力无所事事。通过他的技巧,剧作家迫使我们自行挖掘那些隐秘的心理活动,让我们的智力被这任务调动起来,把冷眼旁观的念头赶出我们的大脑,以我们对人物的仿同紧紧地攫住我们。一个门外汉会把他想要表达的一切都直白地说出,于是他就会发现,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将碰上观众冷冰冰的理智,于是根本无法叫幻觉进一步地加深。
在我们结束对“与众不同”的讨论之前,请先来思考一下这种情况:在所有女性的身上,对特权和自由的追求虽然受各种强迫性冲动的驱使,却都是出于同样的根源。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我们认识到,女性都是自认为先天不足的,她们都以为自己是在婴儿时代就经受过创伤,被某种力量剥夺了身高,又无来由地被削减了自身的价值。女儿大多对母亲暗含幽怨,这种感情就植根于对生为女性的不满。
(二)倒在成功临近时的人
从精神分析的实践中我们总结出了这么一句格言:心理疾病全都源于挫折。这里所谓的挫折,指的就是在寻求性满足时遭遇的失败。直接理解是困难的,我们必须首先介绍一些相关背景知识。要知道,在心理症的发生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在个体的性愿望和那个被我们称作“自我”①的人格构造之间发生某种冲突,而后者则正是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种表达,同时也包含了个体为自身存在方式设立的典范。只要有致病心理冲突的出现,我们就可以断定这样一种情况的存在:力比多所追求的目标和出口,恰恰是早已受到自我的压制和禁抑的——这同样意味着,此种压制和禁抑将永远不被解除。个体力比多之所以选择这样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只可能是因为合理的满足途径已被关闭。力比多寻求真正的满足而不可得,这就为心理症的发生埋下了伏笔,尽管这绝不是导致心理疾病的充分条件,但无疑是必要条件。【①在收入本书的论文发表时,弗洛伊德的那套举世闻名的人格构造理论尚未最终定形,也就是说.针对个体人格所作的自我(ego)、本我(Id)、超我(superego)的划分尚未最终确定下来。这里的“自我”德文为Ich,作为一个比较笼统的概念翻译为“自我”,和后来的精确的“自我”概念接近,但不能视作等同。其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在此时的“自我”中,也包含有不少“超我”(也即自我典范)的成分。】
精神分析师们有时会遇到如下这种情况:病人的心理症恰恰出现在其夙愿得偿之时。看起来好像是病人的好运让他无法负担;在成功与疾病这两者间无疑是存有某种因果关联的。一个女病人的案例为这种戏剧性的转折提供了绝好的示例。正是因为留意到成功和疾病的关系,我才找到了深入理解病人命运的门径。
幸福的生活。在共同生活了几年之后,那位艺术家终于说服了他的家庭,让他们接受了她。于是,他准备让她成为他的合法妻子。可是就在这时,她的那些挫折经历开始捣鬼了。她逃避那个她即将合法进入的家庭,还坚持认为自己受到那些已经打算接纳她的亲戚们的算计。出于荒谬的嫉妒,她为丈夫推掉了所有的社交活动,还阻碍他的艺术探索。很快地,她就陷入了难以治愈的心理疾病。
这位病人出身优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无法克制自己对生活的热情,于是她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挣脱了父母怀抱,开始了独自闯荡的冒险生活。最后,她认识了一个艺术家,对方不仅能欣赏她的女性魅力,还能认识到这个不名誉的女人对美的感悟能力。他接纳了她,并以她为终身伴侣。表面上看来,这位女病人已经什么也不缺,只要能恢复良好的社会地位,她就能过上彻底另一个类似的案例出自一位备受尊崇的人物,一个在学院中为人师表的人。这位病人多年来的心愿,就是要继承导师的衣钵;后者在其学术领域中堪称一代大师,也正是他引领着我们的病人走上了后来的研究道路。在那个老人退休之后,病人的同事告诉他说,他已经被选为大师的唯一继任者。可这时候的他却心性大变,竟然反对这项任命,宣称自己不配获得那个职位。病人陷入了忧郁的状态,失去了行动能力,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
这些案例当然是各有特点,不尽相同,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它们是共通的:在这些案例中,疾病都是紧跟着愿望的实现而降临,并把所有本应随之而来的快乐都摧毁殆尽。
潜意识中得到实现。因此,内部挫折成为心理疾病的必备要素。不过,内部挫折也只在外部条件成熟的条件下才发挥其致病作用,即以遭遇外部挫折为导火索下。在我们看到的那些例外中,病人都在成功之时患病,这本就意味着,在这些案例中内部挫折的条件早已满足,只等外部挫折伴随愿望的满足出现,这些内部挫折即开始发挥作用。乍一看,这当中颇有自相矛盾之处;可是只要仔细琢磨,我们就能发现其中的因果。当愿望还是一种幻想时,自我总是能够容忍它的存在,并且视之为无害,这种现象非常普遍;可是一旦愿望实现在望,其与自我的矛盾也就变得尖锐。前述所谓例外与常见的心理症类型之间只有一点区别:在这些例外中,尽管冲突的爆发都由外在的变迁引起,但在实质上却是高浓度的力比多投注使早先那种平淡而温和的幻想转化成自我的某种可怕的敌对力量。
看起来这些案例和那条“心理疾病全都源于挫折”的格言发生了冲突,但是细想之下,这种冲突却并非不可调和。怎样调和?只需对挫折作外部与内部之划分即可。若是那为力比多提供满足的外部对象被移走,那么这就是一种外部挫折。这种挫折不会造成任何后续影响,也并不致病,除非它被某种内部挫折加强。要实现这种加强,必然会有自我的参与,而且力比多对其他对象的欲求也必将被阻止。导致疾病的、自我与力比多的冲突只在一种情况下出现:某种作为替代品的满足在被压抑的我们的精神分析工作早已揭开了这种现象背后的真相:病人之所以在夙愿得偿、环境好转的时候陷入沮丧,完全是因为意识的力量禁止他享受收获。那么,这种力量到底在以什么准则进行评判?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我们时常会惊讶地发现,它们正在某些大出我们意料的地方存在着。在这里,我将向大家展示我们在此问题上已经获得的确切知识,以及某些猜想;但我不想刊登那些由我作为分析师而观察到的案例——因为那将泄露隐私——而打算借助于那些伟大作家的作品。他们对人类的心灵有深刻的理解,所以我将通过分析大作家笔下的某些人物来阐明我的观点。
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夫人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她为了自己的目标专心致志、历尽艰辛,却在心愿得成之时陷入精神崩溃。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到犹豫,看不到内心的挣扎;除了要激励她那雄心勃勃却优柔寡断的丈夫、战胜他的犹豫胆怯之外,她再无别的愿望。为了她那危险的目标,她甚至已经准备好牺牲自己的女人天性,丝毫没有考虑到在野心实现的那天,那种天性可以为她那通过犯罪手段得来的地位提供怎样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