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炜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1998年,进口大片《泰坦尼克号》票房超过3亿元,本刊编辑部里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执,主编朱伟要求一位年轻记者批评这个电影。年轻记者写出了报道,老朱不满意,耳提面命一番应该从哪几个角度批评,记者改了一遍,老朱依然不满意,大叫,我们不能给好莱坞唱赞歌,你这样写,我就不发!年轻记者也很倔,她说,我只能这样写。不知道为什么,这番争执在我脑子里印象深刻,后来,我渐渐明白,这是两种裁判原则的争执。以往,文化裁判是要做价值判断,而新的裁判标准是什么东西“受欢迎”。现在,那些“受欢迎”的东西占据上风。有一位艺术评论家曾经这样说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他说,人们去那里只是顺便去看展览的,就像顺便上趟厕所一样。那篇文章的标题叫“Welcome to Funhouse”,我们目前就处在一个巨大的Funhouse中,什么东西都要“有趣”、“好玩”、“有娱乐性”,还要有“传播力”。1998年的《三联生活周刊》还比较严肃,但一本杂志也是一个买卖,我们得做点儿“有意思”的封面故事。
那一年6月15日的封面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关于性的事》,杂志出街,就受到了有关部门的批评,大意是不应该这样随便地谈论“性”。那一期封面是个外国女郎,做出脱衣服的姿态,但一点儿也不暴露。据说,这本杂志打开了周刊的销售渠道,以往我们要向各个书报亭推销自己的杂志,此期杂志过后,书报亭的主人都踊跃进货。那时候市面上的杂志还相对保守,封面女郎不会太暴露。有一次我意外得到一本台湾版的《柯梦波丹》(Cosmopolitan),惊讶于那本杂志的尺度,将好多页复印下来做业务学习。
关系”的经历,还不如叫“情感经历”更确切。他们没有触及“身体”,没有细节,甚少欢娱,更多是压抑。封面导语引用了一句福柯的话点出编辑主旨:性的话语的增殖,是因为性的隐秘意味着对我们的诱惑,我们通过对性的隐秘的叙说与窥视所获得对性的自由和解放的努力,都可能增强性的禁忌。这段“编者按”应该出自主编老朱的手笔,他说出了这个封面的意图——谈论“性”,这是一种应该争取的“消极自由”,他也准确地料到了后来上级的批评——我们假装开放地谈论这个问题,只能增强性的禁忌。
隔了10多年,再翻看《每个人都想知道关于性的事》,赫然发现,记者署名应该都是假的,“袁鸣”、“张进”,这两人是谁啊?记者采访了七八个人谈论自己的性经历,最后署上了两个笔名。那些“性经历”,只是一些“性我给这个封面贡献了标题——“每个人都想知道关于性的事”,这句话借鉴自伍迪·艾伦的电影《性爱宝典》。我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看这个电影,在一个朋友家里,翻检了一大堆录像带,挑中了这个刺激的,结果发现这是个喜剧片,伍迪·艾伦在里面扮演了一个小精子。那是“艺片毛看”的时代,我们看《感官王国》,看《芳名卡门》,都不由自主地被其中的裸露镜头所吸引,某位朋友称之为“艺片毛看”,就是把艺术片当成毛片看,性禁忌是很害人的,如果太关注性场面,就会妨碍我们欣赏艺术。我当年以为《性爱宝典》中肯定会出现一两个香艳的女郎,甚至期待会有些香艳的画面,结果小老头伍迪·艾伦闯进来,他那部电影里的嘲讽,对一个想“艺片毛看”的小子来说,形成了双重的讽刺。自此之后,小老头儿就在我脑袋里扎下根儿,嘲讽也成了我极推崇的一种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