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座山
文/王浩威(精神科医师、作家,曾着有《台湾少年纪事》)
关于父亲角色相关讨论的不足
青少年的议题,关于现代家庭所面临的社会变迁,然后开放问答。
在一所离开台北市的国中里,我应邀去参加父母的座谈会。我先给个演讲,关于对于这一类的场合,我向来会多准备一些内容,免得没人举手发问时,让大家陷入等待的尴尬。不过,这些年来,发问的人越来越踊跃。甚至,问答的内容,我自己都觉得,比任何演讲还更精采。
那天,一位男士举了手。他一开口便说:“我是单亲爸爸,两个小孩分别是八年级男生和六年级女生。我看了很多亲职的书,但有没有爸爸亲职方面的谈论呢?”
那一秒钟,我脑海迅速搜寻,除了几本讨论“父亲”的书,主要是想起更多位我认识的单亲爸爸。而“讨论”父亲的书,多局限在社会学或历史学的架构里,或是父职重要性而已;似乎少有看过讨论爸爸亲职如何操作的单独书籍。九○年代,台湾曾播出《天才老爹》(TheCosbyShow,大陆译《考斯比一家》),片中有五个小孩的比尔‧寇斯比,似乎是史上最有亲职形象的父亲了。他和小孩之间既有幽默的互动能力,又能十分睿智地处理孩子们的困难。在影片中,他是如此地完美,以致于私底下也拥有教育博士学位的他,忍不住要跳出来,在他的书里告诉大家:“别怕让子女知道你并不是个完美的父亲,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你时时刻刻都在,是可以信赖的,碰到困难可以跑来说『我有困难』的最佳对象。”
父亲的角色绝不是第二个母亲。父亲要做的是,就像比尔‧寇斯比那段话的意义:一个存在,能接纳孩子的存在。
在双亲的家庭里,父亲的角色,最重要的影响不是被要求进行直接的教养,而是一个存在,一个坚强的存在,最好更是一个接纳子女的存在。不够坚强的存在,也就容易成为缺席的父亲(absentfather),这也是关于父亲的影响力讨论最多的。而父亲对子女的是接纳或是排斥,几乎是所有关于文学或流行歌曲中父亲形象的重点;也就是新好男人和旧的爸爸最大的差异-前者积极接纳,后者是百分之百被动。
然而,爸爸如何进行自己的亲职,如何面对小孩子每天生活中的食衣住行,如何在这一切活动中和孩子成功地互动呢?爸爸的亲职,跟妈妈的亲职,又有怎样的不同呢?
关于这一点,亲职研究上并没有太多的讨论。经常,爸爸在亲职上除了是妈妈的助手、后援、和担任纪律的最后防线外,除了对爸爸的亲职有态度上的提醒外,几乎没有太多的讨论。
然而,不论亲职如何,爸爸在孩子的生命中还有另一个角色:像一座山的存在。孩子虽然只是远远看到他的身影,然而其中产生的意义却是复杂的。
只是在背影中存在的父亲
还记得这段文字吗?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籍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到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这是民初学者兼作家朱自清最为人熟知的一篇散文《背影》。文章一开头,父亲便出场了:距离是遥远的(“不相见已有二年余”),社会观感上是失败的(“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满院狼籍”,“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样一个父亲,根本是谈不上亲职,怎么会成为我们华人世界最让人感动的父亲之一?
在朱自清文章里,他和爸爸一起到南京,终需一别。一边是自认为成熟的儿子(“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一边却是放不下心的父亲(“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贴;……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而且儿子内心甚至还嫌父亲老气,嫌他跟不上时代,让自己没面子。(“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