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给女友如此痛苦，仅仅是因为恐惧
当小明出现在我面前时，他的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一双很深邃、却又像小兔子一样含着恐惧的眼睛，让我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气质。
我微笑着问他：“是什么引导你来这里寻求帮助呢？”
他微微一笑，露出象牙般洁白的牙齿，轻轻地说：“是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就是这双让人一见就留下深深印象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什么不平凡的地方呢？
他接着说：“我从出生起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后来3岁时做了手术，眼睛复明了，但是我相信，现在我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难，还是来自我的眼睛。”
他像是一个谜，这是一个怎样的谜语？解谜会带来什么？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请他详细讲讲他遇到的困扰，他点点头答应了。
“我是一个盲孩，后来虽然重见光明，但我总是感到心情就好像一张白板上划过的黑点，真的很恐惧。我现在正在谈一个女朋友，可是我总是殴打她，她本来很喜欢我，但是现在因为受不了我的暴力，要跟我分手了。我觉得这也是因为我的眼睛，我不能忍受心底里宛如黑暗般的恐惧，所以我打了她。”
他是一个很有悟性的小伙子，自己就能意识到很多东西，但是我有一个感觉，就是这种悟性隐含着某种黑暗，或者说，是从某种黑暗中作为上帝给的补偿升起来的。我跟他说了我的感觉。
我说：“我感到与你眼睛相关的那种黑暗既带给你痛苦和灾祸，也带给你聪明与智慧，而你现在不能把这两者整合起来，所以你会烦躁和恐惧，甚至不能自已的打女朋友。”
他看着我，顺从的点点头，静静地等着我进一步解释。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宛如宗教徒的气质，这种气质在宁静和洁净的背后，却隐含着一种近乎要爆炸般的疯狂。
我问：“你怎样解释你的暴力？”
他笑笑，说：“我不得不打。当她在我眼前像朵花似的飞来飞去时，我就又一次体验到我的那个经常性的感觉――心情就好像一张白板上划过的黑点，真的很恐惧。她总是能够深入我内心深处，而我内心深处是一片黑暗。所以，我不得不打。”
他恐惧黑暗。他恐惧自己黑夜般的内心。一旦他想起小时候在黑暗中的感受，就会变得烦躁而疯狂，就好像女友激起了他平时隐藏的炸药桶，而这个炸药桶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我有些理解他的行为了，我觉得不妨把这些暴怒的行为叫做“黑暗中的呐喊”。
我把我的理解告诉他，我说：“早年的黑暗给你留下了太深的原始印象，这些黑暗就是那张白板上的黑点，就是令你恐惧的不安感。当你重新记起这些黑暗时，那种恐惧而疼痛的感受令你不能忍受，于是变成暴怒发泄出来。其实你最要发泄的不是暴怒，而是你在无人的暗夜中深深的恐惧。”
他露出感兴趣的样子，点点头，还是不说话。于是我也沉默着，我感到在这种沉默中，仿佛能感受到他带进咨询室的暗夜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他说：“您说的很对，但是我无法自控。我总觉得我的内心幽远而深邃，就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很喜欢我女朋友，于是带她也走上这条路，可是这条路不能带给她幸福，而只有无尽的暗夜，足以带给她如我般的恐惧和痛苦。”
看来他喜欢女友的方式是带她一起体验痛苦。在他的内心中，喜欢女友和打女友，本来是一件事情。
我说：“可能你打女友也是在表达对她的爱？”
他点点头，说：“是的。这很费解，是吗？但是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我所有能带给她、和她共享的，就是我的痛苦。我用暴力带给她的，在我看来就是爱，就是对她的亲近。可是，这一点无人能懂。”
我有一种感觉，他和别人、包括他女友，其实都没有在一起，他其实一直孤身一人生活在黑暗里。女友对于他来说，是他想要接近以取暖的另一只小兔子，但是，他希望女友带给他的是爱，但他打算带给女友的，却是无尽的折磨。而且他好像为这种折磨找到了理由，理由就是――他曾经生活在黑暗中。
咨询到这里，时间正好到了。我让他先回去，我要跟他的女友再谈谈。
遭受暴力却默默承受，原来是为了拯救
小明的女友叫小菲，是个文弱清秀的女孩子，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女孩，曾经承受了小明那么多的毒打。
我看着她，温和的问：“能讲讲你和小明之间的故事？”
小菲哀怨的看着我，轻轻的摇了摇头，她好像不愿意提及和小明的往事，好像那些故事带着太多的伤痛，她不忍回首。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克服了内心的挣扎，长舒一口气，点点头，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爱小明，是因为他曾经有过痛苦的经历，一想到他那么幼小时就在黑暗里摸索，我的心就止不住的为他滴血。我同情他，真的，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和他在一起。”
小菲简洁的话语中透露着伤心和无奈。原来她找小明，是因为同情。
“我知道他的恐惧。他经常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眼神中是近乎崩溃的神情。我不忍心看他那样，我总想拯救他。”
原来，小菲这份爱是为了拯救。可以看出，小菲是一个非常善良而有爱心的女孩，她希望用自己的爱就能够帮助一个男孩摆脱痛苦，通过自己的爱就能带给恋人幸福。这么强的拯救情结，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说：“你很想帮助小明，这与你自己的故事有关吗？”
她哀怨的看看我，轻轻的点点头。“我过去也不是个完全阳光的女孩，我幼年丧父，童年是在没有人保护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曾经多么希望有人能保护我、包容我，我多么希望有一个爸爸！但也许是习惯了独自承担吧，我又不习惯于被男人呵护。小明不懂得呵护我，但他起码爱我、需要我，即使他用的是暴力的方式。”
我明白了，小菲对小明的爱，就是把她自己的情感全部奉献给小明，她拯救小明，就好像是在代替曾经缺失的亲人来拯救她自己。
我说：“我能理解你的感情。你幼年丧失亲人，你积压了那么多渴望被爱的需要，但是你不相信会有男人代替父亲来给你这些爱，于是你选择给男人爱，让男人需要你，好像这样做他们就不会像父亲一样在你最渴望的时候离你而去，好像你只有通过不断的付出，才能换回男人的爱。这背后是一种低自我价值感，以及一种对被虐待的默默承受。”
她的眼睛湿润了，我递给她纸巾，她小声的抽泣着。她等了那么多年，就是在等待一个能够爱她、保护她的爸爸，但是等来的却是虐待，也许，即使是虐待，也比没有男人来爱她要强。这时，我忽然注意到，谈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没有谈到小明对她的暴力本身。难道这只是一种偶然？
我问：“你对于小明对待你的方式怎么看？”
她停止了抽泣，想了想，低声说：“我全部的接受。但是，我唯独接受不了拯救不成功的失望！与其说是因为他的暴力我才离开他，不如说是因为这种彻底的失望。他就是不肯放弃折磨自己，就是不肯变得开心起来。那么，我的拯救还有什么意义？”
原来，小菲是因为拯救不成功而离开小明的。也许这也是小菲为什么能够容忍小明的暴力、却不能容忍小明对他自己的折磨和抛弃的重要原因。小菲想要用爱情唤回小明黑暗中的灵魂，但她发现小明仿佛挚爱他黑夜里的生活，就是不愿走出来，于是她失望了，她体验不到自己的价值，她感到自己的努力落了空。于是，她选择离开。
而小菲为了拯救小明而容忍的暴力，是否也是小明的暴力频繁发作的原因之一呢？
执拗的不接受责任，是否是导致情殇的原因
我再一次约见小明。看着他坐在那里无辜而痛苦的样子，想起小菲叙述中幽怨而失望的语调，我在心里暗暗为他们俩着急。
小明急切的问：“小菲还能接受我吗？”
接受不接受呢？难道小明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女孩能接受他的毒打？
其实，对于像小明这样小时候曾经有残疾的孩子来说，曾经的失明带来的痛苦是可以理解的，尤其又是在生命最重要的头三年。但是，这就能成为向别人施虐的理由吗？或者说，小明的那些看似有理的说法真的能成立吗？如果能，那就等于说，所有曾经痛苦过的生灵，都可以把痛苦重新倾倒给别人，而别人理应接受，理由就是他自己曾经痛苦过！这很显然不能成立。我决心挑战他自成系统的黑暗信念。
我说：“你上次说的那些施暴的理由好像是潜意识的规则，而不是意识层次的规则。在能看见阳光的地方，规则是与黑暗的潜意识不同的。当然，你可以说你打女友是因为你爱她，但是，你是在黑夜里爱她，而健康的恋爱则是在阳光里进行。你不能因为你曾经并且现在还呆在黑暗里，就拉女友也进入黑暗，因为你的女友有权利拥有一双能看见阳光的眼睛。”
他皱皱眉，说：“那么您是说我错了。”
我感到他的挑战，但是我打算坚持我的立场，给他一个挫折，以建立现实感。于是我说：“你的逻辑在黑暗的潜意识里没有错，但是人要对自己实际的行为负责。”
他忽然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恨恨的一字一顿的说：“我-不-接-受！”
我知道现在他那黑夜里的黑点出来了，他在要求我惯着他，把他当做一个受苦受难的孩子来呵护，而我却要把他当做一个成人来约束，这不可能不出现矛盾。但是这个矛盾是有必要的。
我要强化他自我的功能，让他意识到给女友制造痛苦就会使女友真的痛苦，而一个痛苦的女友虽然来到了黑暗中，却不再能给他带来幸福。他期望的其实是自己一相情愿的折磨女友，而女友却没有因为痛苦而离开；他要的是女友虽然也深感痛苦，却为此而喜欢他。但是，这些只是他的一相情愿，而不可能完全变成现实。
于是我说：“你那在阳光下如花般飞来飞去的女友才是你所爱的，你要把她拉入黑夜，就会失去她。因为，一旦你成功的把她拉入黑夜，你就会恨她。”
他惊愕而茫然的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突然把头埋进双臂间，哭了。那是一个恐惧痛苦的孩子的哭声，是这孩子为自己没有阳光的心灵进行的哀悼。
专家支招：
一，我帮助他进行建立界限的训练。每次他又要施暴时，就要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抑制自己的暴力行为，而把它弱化为仅仅是暴力的念头。同时要求小菲不再完全的忍受小明施暴，一旦小明又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小菲就要赶快回避。这样坚持一段时间以后，小明的自控能力有很大加强，他不再持续的向小菲发泄暴力，而开始自己也承担一些约束和限制。
二，我让小明每天用录音机录下自己暴力念头的倾诉，自己去理解自己，而不是让女友全部的承担。这是为了让他在抑制住暴力的同时不至于过分压抑，而是还有途径去疏泄心理能量，当然，这种疏泄已经是用口头语言的方式，而不再动手。
经过一段时间，小明已经能够接受自己的行为需要有界限，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忍受自己的痛苦而不是完全无节制的发泄。小菲回来了，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因为，毕竟他们是相爱的。
外面，春日的梢头已经有鹅黄柳绿，那些暗夜中成长出的新的胚芽，已经在襁褓中向我们微笑。祝愿小明和小菲一路走好！
专家点评：
即使是因为爱，也不能肆意发泄恋爱中的暴力。
小明由于过分执着于自己的痛苦，导致对待他人失去了界限；他由于自己有暗夜情结，就以为能不遵守社会性的规则。当他要求小菲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的时候，他也就回避了恋爱中相互的责任。他需要明确人际之间的边界，同时增强他耐受自己各种负性情绪的能力，自己也承担一部分情感的压力，这样他才能正常的生活，正常的恋爱。
以接受暴打为代价，换不回曾经的爱
小菲为了拯救小明受伤的灵魂，宁愿自己挨打，这也许是可敬的，但是这是否加剧了小明施暴的行为？如果不去拒绝本不应有的暴力，是否会促成暴力的发泄？所以，即使是好意，也不等于无限的迁就；即使有爱，也不等于失去原则。因为当你失去了基本的底线以后，你会发现，即使如此，你也已经无法去拯救另一个人。
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像小明和小菲一样，由“不负责任”和“拯救”组成的恋人。对于他们，也许相互之间责任的重新分配，对双方都蕴含着一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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