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坦诺哲学概论
布伦坦诺的价值哲学
——“一件事情不是因为上帝命令它才是善的,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善的,上帝才命令它”
目录:
一、缘起
1.形而上学的没落
2.对康德哲学的批判
3.理论与实践分离
4.总结与出路
二、物理现象与心理现象
1.区分物理现象与心理现象的原因
2.根据广延性来区分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的困难
3.心理现象是一种表象活动,并且包括基于表象之上的现象
4.心理现象具有意向性
5.心理现象通过内知觉被把握
6.对心理现象特征的总结
三、心理现象的分类
1.表象
2.判断
3.情感
一、 缘起
1.形而上学的没落
19世纪中叶,实证自然科学(包括生理学、心理学和生物学)得到了充分的发展,黑格尔的“自然哲学”被清除出自然科学,使传统哲学不断丧失了它的“世袭领地”(即传统形而上学的三大主题:物质、灵魂、上帝)。另一方面,自然科学的发展普遍地使人们对任何形式的思辨的哲学形而上学体系发生了怀疑,并也导致曾经令人叹服的、在逻辑上极为精致的德国古典哲学日渐衰微,进而使整个哲学事业面临“消亡”的危险,因为哲学如果失去它所研究的对象,那么这门学科也将自行消除,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自古希腊以来,哲学一直作为指导人的生活的智慧之学和科学之父而存在,科学的终极目的是形而上学,是在理论上了解整个世界的来源,并且在对自然秩序的认识中寻找并建立合理的社会秩序的规范以及良好生活的标准,简言之,科学是服务于哲学的,服务于人生目的的。然而,从17世纪科学的细密分类开始,科学逐渐从哲学中独立出来,以其自身的目的(即研究对象的朴素客观性、理论体系的感性精确性和社会实践的直接可感性)的要求日益增强。尤其是随着19世纪自然科学各自领域的深入发展,为了理论兴趣而进行的科学研究越来越普遍,致使形而上学不再成为科学的目的。自然科学领域取得的进步,使得人的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人们往往把生活的意义和幸福寄希望于科学的发展,而不再是哲学的探讨。
2.对康德哲学的批判
这种危机早在康德便已察觉,他意识到形而上学这位女王正面临名誉扫地的危险境地。另一方面,一些哲学家把人等同于动物和机器,使道德的基础摇摇欲坠。康德认为这是因为当时的唯理论与经验论在使用理性来下结论之前并没有对理性本身作一个批判性的考察。他通过自己哲学的“哥白匿式的革命”,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对感性作进一步深入的考察,在伦理学方面,他又放弃了通过情感为道德寻找理论基础,他认为情感的偏好只能是他律,而不可能成为自律的道德的基础。在理论理性方面,他认为只有理性才能确保“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并且认为超出理论性的范畴所使用的范围必然产生幻相,从而使上帝、世界、灵魂的概念与实存的对象相混淆。在实践理性方面,也即伦理学方面,他通过对既予的的道德律的分析,认为上帝只能是信仰的对象,是道德的信仰保证了上帝的存在,而不是上帝的存在保证了道德。
在布伦坦诺看来,康德哲学抽空了经验来讨论道德是不符合道德存在的事实的。他认为比如意志自由、灵魂不朽、上帝这些理念如果我们想要以这些为我们认识的基础,又不承认它们作为直观对象的存在,那么,我们的认识基础又怎么能够建立呢?(布伦坦诺主张依据建立在实践概念内观基础上的生命体验去保证上帝等作为直观的对象的存在性。这一点我们会在其体系的展开阐述中看到。)同样,康德哲学的原则是使客观符合主观,这种哲学的解决方式与其抽空经验谈道德的做法是一致的。布伦坦诺认为,建构“严格的科学的哲学”必须要摆脱先入为主的逻辑预设,哲学的真正方法应该是经验的,也只能是经验的(当然,他所说的经验并不仅局限于感官经验,还指对自明性的直接体验,这一点我们也将在下文看到)。布伦坦诺的这种经验立场与当时流行的实证态度有关。面对哲学的危机,当时大批学者采取了自然科学的实证态度,并试图利用自然科学的经验方法来研究或“治疗”哲学,把哲学建立在一门像自然科学那样精密的知识体系。当然,布伦坦诺并没有生搬硬套自然科学的方法。
布伦坦诺批判的对象是以康德为开端的德国古典哲学的理性主义,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对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哲学没落之后的反思。他认为传统形而上学的基础是理性自我的绝对确定性,然而靠单一的逻辑推演得出的基础是不可靠的,它将陷入无穷的循环论证,最终将自己推到理性的自我的反面——非理性的信念与确信上(正如康德的上帝这一概念一样)。
康德一开始就问“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并把形而上学是否成立取决于“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布伦坦诺认为这个逻辑问题的逻辑证明的结论就是有欠公允的。这是因为,康德把形而上学的问题单一地规定在逻辑范围之先,并没有首先论证“形而上学知识这一概念本身就说明它不能是经验的”到底是为什么。因此,形而上学需要回答一个更为基础性的问题,那就是:形而上学作为知识体系是单一经验的,还是单一逻辑的?抑或既是经验又是逻辑的?布伦坦诺正是从经验和逻辑两个维度展开对康德的批判并进而建构了自己的哲学。(即他既从直接体验来寻找价值的来源,又从建立在对价值体验基础上的确切的逻辑概念为基点来展开其理论体系,具体过程是:由心理现象的分析开始,逐步分析人的认识能力、认识的心理依据以及它们各自的作用、把握价值的方式和能够把握的结果。总之,不论是形而上到形而下还是由形而下到形而上,哲学体系在逻辑层面展开的方向性是次要的,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形成表率的基础。布伦坦诺认为,哲学理论的逻辑基础不应建立在纯粹的逻辑概念的推演之上,而应建立在对存在对象的事实体验上。也就是说,布伦坦诺在探究哲学问题时采取的是两种探究方法:一是我们对直接经验的体验,二是从建立在对这种体验基础上的确切的逻辑概念为基点展开其理论体系。
3.理论与实践分离
从古代至近代,科学给予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在那些时代,人类工作的祸福完全取决于他所选择的目标是善还是恶,也就是说,在当时,人类的知识与伦理学的目的是统一的。因而,对于人类来说——“知识就是力量”。然而,现在这一信念却出现了问题,人类以哲学为代表的人文科学知识,日渐丧失了对人类的指导作用,日渐丧失其“力量”。在布伦坦诺看来,德国唯心体系的这种丧失力量的危机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谢林哲学不过是一个“狂想的舞台”,黑格尔的思辨则是“人类思维的最大堕落”。他指出,人们之所以对哲学失去信心不仅是因为哲学家的分化,而且是因为哲学已经远离了它的初衷,哲学不再关心人的内心生活,并且在自然科学蓬勃发展面前一筹莫展,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布伦坦诺无限感慨地表率了这样的看法:在自然科学中,知识意味着力量,而在现实面前,哲学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为此,布伦坦诺认为,哲学应该重新深思自己的目的与使命,哲学应当关心人的现实生活,哲学应当关乎人的心灵!
值得一提的是,在布伦坦诺生活的时代,由哲学的式微,无法提供一个道德的绝对价值,整个社会弥漫着从历史学、社会学、法学领域中产生的相对主义和历史主义思潮,这种思潮一方面鼓励社会崇拜权威,另一方面瓦解了传统的道德信念。奥斯卡.克劳兹这样描述相对主义的横行:“在逻辑领域,普塔戈拉曾经坚持主张,即认为人们所相信的对于他个人来说就是真的,并且由此断定: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非存在者非存在的尺度。其他的诡辨论者把这种信条搬进了伦理领域,认为人所喜欢的,对于他来说就是善的;相反,人所不喜欢的,对于他来说就是恶的,并且由此得出结论:善本身与恶本身是同一个事物,对于所有爱他的人来说是善的,对于所有恨他的人来说则是恶的。在这种观点看来,不存在任何真正的知识,也并不存在任何具有普遍有效性的价值体系。正确的判断和信念的概念就像公正的爱、公正的评价、公正的努力这些概念一样,将是不成立的和虚构的。在这样一种观点下,说一个判断是完全正确的而与其相反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那将是毫无意义的;因此,说一些判断是其他判断的构成原则也是没有意义的;说任何兴趣和愉悦本身完全是正当的,因此就没有什么是我们所反对的非正当的兴趣、欲望和愉悦,也同样是没有意义的。于是,逻辑学和伦理学作为规范科学将不再可能”。
4.总结与出路
总之,布伦坦诺的时代所面临的哲学困境有三重:一是19世纪生物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突飞猛进瓦解了哲学的自信;二是德国古典哲学的没落,充斥大学的是对谢林、黑格尔哲学庞大体系的繁琐论证,这些理论本身的单一逻辑的本性使其偏离了实践;三是弥漫社会的相对主义,他们将伦理评价归结为对权威的畏惧、或者一些心理学的法则,从而使得伦理真理化为乌有,瓦解了传统的道德信念。
施太格缪勒描述了这种强烈的矛盾情形,他的描述在今天依然具有现实意义:“正如形而上学和信仰对现代人来说已不再是某种不言而喻的事情一样,世界本身对于现代人来说也失去了本身自明的性质。对世界的神秘和可疑性的意识,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这样盛行;另一方面,或许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要求人们面对今天生活中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的问题采取一种明确的态度。知识和信仰已不再能满足生存的需要和生活的必须了。形而上学的欲望和怀疑的基本态度之间的对立,是今天人们精神生活中一种巨大的分裂;第二种分裂就是,一方面生活不安定和不知道生活的最终意义,另一方面又必须作出明确的实际决定之间的矛盾。”
19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哲学观念混乱的时代,饱尝了这种混乱之苦的布伦坦诺从求学时期就开始思索德国哲学现状与出路。布伦坦诺认为,哲学的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无论是古代哲学、中世纪哲学还是近代哲学都经历过四个发展阶段:一是对纯粹理论知识无偏见的思辨兴趣普遍兴起;二是各种实际的功利兴趣出现;三是功利兴趣造成对纯理论的追求减弱,怀疑主义盛行;四是由于人在本性上不能容忍怀疑主义,于是便转向神秘主义。四个阶段即求知、实践、怀疑、神秘主义。这四个阶段构成了哲学发展的“上升——衰退”周期。在他看来,哲学之所以会由盛转衰,是因为功利兴趣的驱使下,思辨传统式微,哲学渐渐远离了自身的纯理论性质。布伦坦诺认为,19世纪后期的德国哲学正在经历这样一个衰变。同时,他指出,目前德国唯心主义的瓦解恰恰表明哲学已经经历了前三个阶段并进入最低谷,不久就会迎来崭新的形而上学的诞生。而他自己,愿意肩负起这个伟大的任务:复兴哲学,拯救人心。
布伦坦诺认为,人们之所以对形而上学的探索感到失望,乃是因为德国古典哲学的流弊成为真正形而上学的拙劣模仿。而要复兴哲学,首先就要采纳当今最科学的方法。布伦坦诺深受经验主义和孔德实证主义哲学影响,主张哲学应该像自然科学一样“严谨”和“精确”。然而,他同时又反对把自然科学的方法简单地植入哲学。建构“严格科学的哲学”,需要找到一个真正严格的起点,他认为这就是心理学。
他选择心理学是有关于理论科学和实践科学方面的考虑的。理论科学包括物理学、化学、胜利学、心理学等等,而实践学科包括建筑学、军事学、政治学、医学等等。“对于理论学科而言,知识就是它本身的目的”。而实践学科则不同,虽然每一门实践性学科都拥有各自不同的目标,但一门学科都有可能是另一门学科的手段,比如军事学就是政治学的手段。在实践学科的这些目的与手段之中,总有一门是实现终极目的。伦理学正是这样一门学科。正如建筑学指导一个手艺不熟练的工人去学习一样,伦理学的“教导是人性最重要的指南”。在科技不断发达的世代,布伦坦诺感叹道:“如果不是在最高实践学科伦理学的指导和控制下,那么,技术的进步就只能在灾难中结束。”总而言之,理论学科中最高的是形而上学,它是“关于存在与真理的终极原则的知识”,在实践学科中,最高的则是伦理学,它是“关于行动原则的知识。”但他认为理论学科与实践学科并没有绝对的划分,他说:“并不只有伦理学才被称作实践哲学”,“伦理学与众多哲学的理论性分支具有同样的联系,尤其是心理学,就像农业、医学与有机化学和胜利学一样”具有内在联系。
再则,布伦坦诺认为,道德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是回答先天善的来源问题。先天善的来源问题,则应归结到先天善的知识的来源这个问题上,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必须对人的意识和心理的发生过有充分的认识。由此,他选择了心理学并建立了描述心理学。在所有的经验科学中,他最青睐心理学,认为“心理学是哲学可从中找到对于一系列真正哲学问题的答案的唯一学科”。他称自己的心理学为描述心理学,是以区别于发生心理学。后者探讨人的心理或意识及其各种形式的发生和演进的进程,前者则是研究和描述心理活动、心理现象的特征、结构、要素和分类等等。二者的区别犹如地球构造学(geognosie)之于研究地球历史演变的地质学(geologie)。因而布伦坦诺也把描述心理学称为心理构造学(Josychognosie)。
布伦坦诺的描述心理学有其独特之处。布伦坦诺在考察了传统的哲学心理学和以冯特为代表的实验心理学之后指出,传统的哲学心理学建立在哲学思辨而非科学实证的基础上,既含糊又带有形而上学和神秘主义的味道,缺乏“科学性”。实验心理学在把人理解为“生理——心理”统一体的基础上,往往以生理学法则来解释心理现象,因而只是机械地套用了自然科学的方法。“这种方法由于考察心理时加进了物理学的独断,因而并未触及纯粹心理,而是夹有非心理的杂质。”在布伦坦诺看来,传统的哲学心理学和以冯特为代表的实验心理学都不能满足构建“严格科学的哲学”的要求,因而,需要建立一门新的心理学。
他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原因是:首先,布伦坦诺主张用“经验描述”的方法来研究心理现象。他认为,我们在充分澄清并描述想要阐明的现象“究竟是什么”之前,不可能对现象做出任何因果性判断。布伦坦诺认为,描述心理学就是要运用经验分析方法对我们的心灵实体及其基本要素进行“描述性”研究,这是“真正的哲学事业”。而发生心理学或实验心理学的方法主要是归纳法,因此它是一门不精确的科学。如同气象学一样,它要使用“经常”、“大多数”、“平均”这些概念。描述心理学却同数学一样,是一门精确科学,一些普遍的真理是不需要归纳而直接达到的,因此是一门先天科学,是一门纯粹的心理学。尽管描述心理学和发生心理学存在着这些区别,但是发生心理学仍然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只不过描述心理学不仅独立于心理学,而且它构成了发生心理学的“前提条件”,是发生心理学的“基础”。不仅如此,对布伦坦诺而言,一切逻辑学、伦理学、美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都以描述心理学为基础。其次,布伦坦诺坚信如果依据自然科学通行的观察实验方法,心灵现象则永远无法被把握。因为一个人无法观察别人的心灵现象:不论借助多么精致的仪器和方法,他观察到的总是别人的行为表现或生理过程。因而,对心理现象的通达和把握只能依靠当事人自己。进一步看,自己也无法观察和反思到自己当下的心灵现象。因为一个人进行观察或反思时,他当下的心灵现象已发生了“质性变更”。例如当我们试图观察我的愤怒时,我的怒气便被我的“有意观察”冲散,当下对愤怒的观察已经不是刚才发生的愤怒了。布伦坦诺认为把握心灵现象只能依靠“内知觉经验”(这种内知觉我们将在后文中着重阐述,当然,这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这种知觉的体验的方法与观察与试验方法的间接性不同的是:它必须具有当下和直接性)。布伦坦诺认为,内部知觉仅限于对我们自己的心理活动的体验和反省,对于他人的心理活动则可以通过观察他的言语报告或自传、行为及其表现来了解。在他看来,内部知觉和观察法都是研究正常心理现象的方法。此外,他还主张对动物、儿童、心理变态的人和原始社会进行观察和研究。关于实验方法,布伦塔诺并不反对,但认为侧重实验便不免太看重了方法,所以他认为科学心理学不应该局限于一些细节实验上,而应着眼于对心理现象作大体解释,这样才不致使心理学迷失于实验法之中。
总而言之,布伦坦诺之所以选择心理学的原因是:他将伦理学置于实践学科最高的位置并指导科学,而对伦理学的探究则可依靠描述心理学。
二、物理现象与心理现象
1.区分物理现象与心理现象的原因
对心理学展开探讨之前,布伦坦诺首先对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进行了区分。对两者进行区分是其理论体系的前提并且保证了其体系内在的统一。心理学研究的对象当然是心理现象,但当时对心理现象的界定存在分歧,布伦坦诺正是通过对二者的区分从而界定心理现象,进而对心理现象展开研究的。所以我们说,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区分绝不单纯是一个描述和分类,它是贯穿布伦坦诺整个体系的前提。
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的划分并非始于布伦坦诺,但是在布伦坦诺看来,哲学中正是由于这两个概念理解上的混淆与界限划分的不明确,导致了将物理现象当作心理现象、用对待物理现象的方法来处理心理现象的问题等种种混乱。而如何正确的划分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关键在于找到这两个领域划分的标准,这个标准的获得在于对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根本特征的准确把握。
布伦坦诺对二者的区分与当时引起诸多关注的科学分类问题显然有直接的联系。在19世纪自然科学急速发展的压力下,精神科学(或曰人文——社会科学)纷纷开始考虑自身与自然科学的关系问题。布伦坦诺对心理——物理现象的划分也与这种考虑有关。然而,这一划分并非始于布伦坦诺。从古希腊开始,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将世界划分为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在这里,现象世界即是一般人所谓的物理现象,而理念世界则类似于心理现象。虽然这种划分早已开始,但在布伦坦诺看来,对物理现象与心理现象进行区分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圆满的解决。
布伦坦诺认为,伦理学研究之所以出现诸多混乱状况,对道德认识根源众多纷纭,其原因有二:一是我们认识的原则是推演原则,伦理知识建立在无穷循环论证的推理前提之上;二是价值判断中所依靠的是自然科学对象,而非伦理学的研究对象,并且由此导致使用科学研究的方法(外知觉)来研究伦理学。因此,要结束伦理学研究中的这种混乱局面,首先应该区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而要区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不同领域的特征,则需要在认识论上给出可靠的依据。在布伦坦诺看来,依据就在于人的意识现象中心理现象和物理现象的区分,物理现象是科学的对象,心理现象才关涉人的意识和价值。只有区分清楚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弄清心理现象的分类及其特征与认识途径,伦理知识才真正能够得以建立。
布伦坦诺对心理现象下了的三个定义。定义一:“每一呈现在感觉中和想象中的表象都是心理现象的一个实例;这里的表象不是指被表象的东西,而是指表象活动本身。”定义二:“心理现象这个词不仅指表象,而且也指称所有那些基于表象之上的现象。”定义三:“它们都意向性地把对象包含于自身之中。”在以下的阐述中我们不按照三个定义的解释的顺序,而是以讨论逐渐将这三个定义的含义展现出来。
2.根据广延性来区分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的困难
有人试图以物理现象具有广延性而心理现象没有广延性和空间位置这一特征来区分两者。“这种划分方法可追溯到笛卡尔和斯宾诺莎,尤其是康德,他主张空间是外感觉的直观形式”。举例而言,“一棵树或一条河都有广延性,但快乐可没有长、宽、高,它根本不具广延性。”但是有的学者并不赞同这种观点,他们认为许多物理现象也同样不具有广延性。比如他们认为声音和气味就具有这种性质。“贝克莱否定了颜色”具有广延性;“普拉特奈尔(Platner)认为触觉现象也是如此;而赫尔巴特、洛采、哈特莱(Hartley)、布郎(Brown)、穆勒父子、斯宾塞和其他人甚而主张所有的外感官(external senses)现象都是如此。”不过要注意的是,他们并不否认外感官(特别是视觉器官和触觉器官)所呈现的现象会表现出广延性,“但他们指出,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根据过去的经验把它们与我们的空间表象联系起来了,而这种空间表象乃是我们身上逐步发展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些外感官现象本身并不具备特定的空间位置,是我们把它们置于某种空间关系之中的。”以贝克莱为例,他认为,视觉所感受到的距离感并不是视觉本身的产物,“距离本身是看不到的”,“距离既是以其一端对着眼的一条直线,因此,它只能在眼底上投入一点。而且不论距离为长为短,这一点总是不变的”。那么距离感从何而来?他认为距离感是我们生活经验的产物,我们曾感受到各种物体所占空间的大小,当我们再次看到他们时,就会同时伴随他们大小的观念。不仅如上所指出,有些物理现象不具有广延性,而且,布伦坦诺指出,我们有时候还把心理现象置于空间位置之中,“例如,当一只狮子暴跳如雷时,我们可能认定它身上存在一种恼怒现象。又入,我们认为思想存在于我们的躯体所占据的那一部分空间中。”
还有一些人则认为心理现象也具有广延性,“亚里士多德可以说是这种看法的首创者”。“他们直率地谈到外部器官拥有痛苦和快乐的情感,甚而在器官被从人身上肢解后,这些情感仍然存在于其间。而既然情感与知觉一样都显然属于心理现象,因此至少这种心理现象是具有空间位置的”。对于这种观点,布伦坦诺持否定态度,他认为“首先是某种感性性质即某种物理现象”出现,“其次是对这一性质的感觉(或者说对它的表象),最后是建立在这一表象上的情感”。换言之,首先是物理现象,其次是人对它的表象,再次才产生出情感来。而不是像这些认为心理现象也具有广延性的人一样认为知觉中就有情感。布伦坦诺认为他们混淆了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而这种混淆的原因是他们没有看到心理现象是一种表象行为,由此,我们接下来阐述心理现象如何是一种表象行为或表象活动。在这之前,我们对本一小节讨论的结果是:广延性作为区分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的标准是靠不住的。且不说布伦坦诺反对把心理现象与物理现象混淆,从而否定亚里士多德认为的——心理现象具有广延性,即使是物理现象中也有些是不具有广延性的。所以他认为即使用广延性来区分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也只是一种消极的区分和定义,不能真正作为区分的标准。
3.心理现象是一种表象活动,并且包括基于表象之上的现象
布伦坦诺的“表象”不是指“被表象的东西”,而是指“表象的行为本身”。换言之,表象是一种行动,它表象出要表象的内容。或者我们用“客体”代替“内容”一词来理解,布伦坦诺的表象并不是表象的客体,而是对客体的表象活动。例如,听一种声音这种活动本身,看一种颜色这种活动本身,感到冷暖、疼痛这种活动本身,这些都是所谓的“表象”。而听到的声音,看到的颜色,感觉到的冷暖、疼痛以及气味则属于心理现象所相对的物理现象,它们是心理现象所要表象出来的内容。
但是,布伦坦诺指出,表象行为与表象的对象或内容是有区别的,“当我们听到一种温柔悦耳的声音或尖锐刺耳的声音,和谐动听的音乐或纷乱走调的乐声,我们绝不会把声音本身和相随的快乐或不快的情感混为一谈。同样,当刀伤、烧伤或搔痒令我们身上产生痛苦或愉快的情感时,我们同样会严格区分两种东西:其一是作为外知觉对象(the object of outer perception)的物理现象,其二是伴随这种现象的心理现象(即情感)。”正因为亚里士多德没有看到这种区分,所以才会主张心理现象具有广延性。
不过,心理现象“不仅指表象,而且指称所有那些基于表象之上的现象”。在上一段我们已经提出了“情感”。布伦坦诺认为,心理现象除了表象之外,还包括判断和情感,他认为判断与情感是基于表象之上的。他说:“我们不能判断任何东西,除非这些判断、被欲求、被希望或被害怕的东西事先被表象出来。”换言之,只有在先有了判断对象和情感饿对象之后才能进行判断和产生情感。也就是说,在布伦坦诺看来,心理现象包括表象、判断、情感。他的这种划分的依据是意向性理论,我们之后具体再分析意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