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一如，《三藏法数》
还有一样最能引读者入于迷途的，是“摘句”。 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来的一块绣花，经摘取者一吹嘘或附会，说是怎样超然物外，与尘浊无干，读者没有见过全体，便也被他弄得迷离惝恍。
——鲁迅
从它建成起那天，宏达学生公寓好像就应该被拆掉。
汉春大学在一个旧军阀的私家花园里建立起了这个庞大无比的怪物，总共有6幢楼，每幢楼之间有通道相连， 学生可以自由穿行于每幢楼，有几幢楼还共用一座楼梯。
从高空看，这个公寓区颇有些四合院的味道。
它如此丑陋地矗立在以古典园林风味闻名的汉春大学的建筑群中， 证明了校园管理层的无品味同时也见证了汉春大学所有知识分子土头土脑或者在权力面前的可耻地沉默。
谣言纷纷传来，据说这个公寓是一个发大财的汽车司机转行做建筑后处女作， 据说这个司机和汉春大学的领导层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公寓建成后，公寓的一层都承包给了这个司机的亲朋好友来经营饭馆、网吧、 乒乓球场等。一开始，学生们以住进宏达公寓为幸事，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学校里的管制。
因为管制需要耗费精力和金钱。
一年不到，这种快乐很快被发生在公寓类一系列的事件蒙上了阴影。
寒假前1月底，二号楼的一个女生莫名其妙的跳楼自杀。
寒假结束刚开学3月中旬，六号楼的一个女生又割腕自杀。
这件事情过去没有两个月。5月， 人们又在公寓区后的铁轨上发现一名男生的尸体。有人说是卧轨，有人说是事故。
在暑假前的6月的一个深夜，整个公寓沸腾了。
一个矮个子男生赤裸着身体，手里挥动着马刀，追杀两个舍友。
等到警察赶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被砍死。
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矮个子经常被这两个人欺负。
这一次他喝了酒，愤怒倾泻而出。
这年寒假前，公寓里的学生都战战兢兢，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李老师每天都失眠， 反复叮嘱学生咨询师们，一遇到有轻生念头的学生，要立即上报。
好在到了寒假，什么都没有发生
整个宏达公寓安静无比。
白色的灯泡在走廊里滋滋响着，像是暗夜里两只老鼠在窃窃私语。
2月，寒假还没有结束。
已经有学生陆续回到了公寓。
提前回来的学生无一例外都告诉父母亲：学习很紧张。
其实，最让他们紧张是那个日子：2月18日，情人节。
李莎14号就回到了公寓，等着和男友张浩共聚。
已经15号了，她还没有找到张浩。
张浩告诉他，12号他就已经回来了。
从14号夜间到16日清晨，李莎拨打张浩手机无数次，不见回应。
17号，李莎感觉到心跳得厉害，她隐隐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18号晚，蓬头垢面的李莎前往学校保卫科报案。
保卫科的人苦笑：“全校女生找不到男朋友都来找我们要的话，我们还工不工作啊？ 去问问其他女生吧！”
李莎自己复印了多份张浩的寻人启事到处张贴。
“李莎失恋了，我们去安慰她吧！”系里的几个男生看着寻人启事意味深长地笑。
20号，学校开学。
田苗打开宿舍门，快活地叫唤：“哥们，我回来了。”
一个人也没有，田苗的声音和欢乐在春天的阳光中播散、扩展、消失。
23号，已经开学三天了。
2幢412宿舍的其他五个学生都还没有回来注册报到。
“他们几个怎么还没回来？”几个同学好奇的问。
“不知道。“田苗说，“是约着出去玩了吧。听说张浩早就回来了。”
“不止张浩，牛立天前个星期还来我们这边打牌了。”
几只长着獠牙一人多高的大老鼠在宿舍里跑来跑去， 田苗看到吓得不行，要夺路而出，可是门口也有一只大老鼠把守着，正呲着牙笑。几只老鼠把他围了起来，红灯泡一样的眼睛越来越大……
田苗惊醒过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他想：“怪不得这几天老做恶梦，原来是这股臭味搞的， 肯定是宿舍里有死老鼠。明天我找一下。”
宏大公寓的位置本来是学校里的垃圾场，有不少老鼠在这里生活。
公寓建起后，老鼠们搬家到了公寓里。
校方下药毒死了不少老鼠，所以学生们时常可以在宿舍里发现老鼠的尸体。
有些男生以追打老鼠为课余爱好。
但是好像老鼠越杀越多,看起来好像是环境灾难激发了老鼠的繁殖能力的进化。
一个笃信佛教、巫术、提倡环保的中文系的学生一次卧谈的时候说， 宏大公寓之所以不断死人，是因为这里本来是鼠王的家，后来学生不小心杀死了鼠王，所以它的魂回来复仇。杀死了不少人。
这被男生们当作笑话传来传去，并吓唬女生。
后来这个传说也发生了进化， 演变成去年1月份跳楼的那个女生自杀前下药毒死了一只大老鼠们，后来鼠魂附体，附体的一个征兆就是眼睛变成老鼠一样的红色。 然后不断有人附和，所看到后面几个自杀或者杀人的学生的眼睛都是红的。
暗夜里跑来跑去的老鼠，的确是红眼黑毛的。
田苗到处寻找老鼠的尸体。
臭味指引他来到衣柜前，衣柜锁着。
田苗用力一拉，里面传来一身闷响，一股黄黑色的水从柜门逢里流了出来。
田苗突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田苗的呼叫唤醒了整个宏达公寓的人。
狂奔下楼，向宿管中心奔去。
柜门撬开，咕咚一声，一具腐烂的尸体滚出来。
两个人呆了半晌。
管理人员说：“快打110！我在这里保护现场！”
李莎赶到的时候，整个学生公寓已被封锁警戒，围观的同学被警察叫了出来。
几个女生见到李莎就哭着抱住了她，“别去看，别去看，太可怕了！”
“惨不忍睹啊！尸体一具接一具地搬出来，张浩也在里面……”李莎后来对母亲说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一共有四具尸体是从四个壁式衣柜里找到的，已经腐烂， 经过辨认，四人是分别是张浩、牛立天、郑安梧和高志新。
田苗的宿舍里只有两个人活着，一个是他，另外一个下落不明，名叫林子强。
当地媒体利令智昏， 看起来是忘记了报道社会积极面的责任，率先报道了这一事件，马上引起全国各种同样利令智昏忘记自己社会责任感的媒体一通狂抄 ，称该案是建国后“最惨的学生被杀案件”。
第二天，警方圈定犯罪嫌疑人是林子强。因为一家银行的录像资料显示， 林子强曾于2月15日下午持其中两名死者的存折到银行取走了4000元钱。
2月25日，附着林子强照片10万份A级通缉令就贴遍全城的大街小巷。
2月28日，全国贴满了林子强的通缉令。悬赏金额30万。
汉春大学有个颓废的学生诗人后来在自己的博客上由衷地感叹，“林子强同学的个人价值就这样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明晰定位和明码标价 ，而忧郁的我啊，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一条无意识的阴沟里惨遭抄底。”
会议室。
吴梦娟看着林子强的几张照片发呆。
这个男人肌肉发达，长得“横七竖八”， 这是法医兰坡对林子强的外貌描述时的用词。
朱丹心凑过头来：“整个一车祸版的拳王泰森， 这个人让你想起了谁吗？这么眼神迷离的。”
“哎——”吴梦娟叹气，“我的房子就指望他了。”
兰坡转过头来说：“你只能指望20万吧！其中应该有我的10万。”
厅长阴沉着脸进来。
会议精神是：20天破案，林子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几个刑警事后喝酒时合计， 干脆搞个死刑犯来砍个稀巴烂交差算了，古时候不就这么干吗？
“我们的心理轮廓分析特别重要，这次一定要描述准确。”吴梦娟兴奋地说。
“这还有什么好分析的， 任何人用脚趾头都看得出来凶手就是林子强。我们分析什么？”
“我们要提供凶手可能藏身的地点，并且提出前摄方案。”
“我看这条蛇不是那么容易就引出洞的。”
“什么年代了，破案又不是大炼钢铁，领导大手一挥，就能按时破案？”
“好。我们开始吧！”吴梦娟在电脑前摩拳擦掌。
“第一，犯罪背景。”朱丹心斜着眼睛说。
“4个人被害者都是大学生，都是头部受到锤击而死。 都是集中在2月13日-2月17日之间死亡的。”
“第二，受害者情况。”
“都是大学生，张浩、牛立天、郑安梧和高志新。”
“第三，使用武器。”
“一把石工锤子。”
“第四，尸体状况。”
“所有尸体都腐烂了。”
“第五，犯罪者危险因素。”
“这个，还不明显。”
“第六，控制受害者方法。”
“这也不知道。”
“第七，犯罪者签名？”
“这很明显，他留下了一把锤子。而且， 在裹尸体的袋子上还有一个血指纹。”
朱丹心笑了，“还没见过这么急着被抓住的罪犯。”
“是啊，这么幼稚的罪犯真是很少见。”
“好，现在我问你答，犯罪者性别 ？”
“这还用说。”
“组织化或非组织化人格？”
“非组织化！”
“那他怎么可能上大学？这里有个疑问？”
“我们待会再讨论？ 下一个，地理稳定性还是临时性？”
“临时性。冲动性或强迫性证据？”
“冲动性，肯定的，没错的。”
“我也觉得是这样，他可能有冲动性人格障碍！”
“场景面具类型或签名？”
“这已经说了，仪式化证据好像也没有。”
“包含的幻想类型？”
“自恋？”
“对父亲的攻击？”
“是否有战利品？”
“没有。”
“好，现在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朱丹心说。
“嘿嘿，不知道。” 吴梦娟说，“我们太性急了。”
“其实买房只不过是个欲望， 这个欲望是这个时代植入你大脑的，没必要急着买的。”
“你买了没有？”
点头，沉重的。
“这就行了。”
沉默，拿着资料皱眉看。
良久。
“不如我们借鉴一下地理轮廓分析的技术吧。”朱丹心说。
“Geographic profiling？”吴梦娟扬扬眉毛，在笔记本中倒腾一阵，“我这里倒是有个CGT，不过好像不太适合。”
让我们暂时离开朱丹心和吴梦娟， 以及喋喋不休的对话套路和情节铺架的陈词滥调，进入枯燥乏味、森然矗立在人格后面的学术话语。
这是因为作者在这里意图在于表明一种建构主义的观点： 人不是被生出来的，而是被说出来的。
就像世界是被上帝说出来的一样。“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1995年侦探吉姆·罗斯木（Kim Rossmo）写了一篇博士论文。
阐述使用地理轮廓分析的犯罪学方法。
他认为地理分析强调了犯罪地点和物理界限。
通过对犯罪场景的分析，可以得知犯罪者的心理特征、居住地等重要信息。
罗斯木的方法在英国和加拿大得到了广泛应用。但是美国人好像对此不感兴趣。
地理轮廓描述包括几个部分：
（1）对案例资料的完全的熟悉；
（2）检查犯罪现场；
（3）和受调查者及目击证人访谈；
（4）对区域地图的研究；
（5）对诱拐地点和弃尸地点的人口学分析；
（6）计算机分析。
罗斯木还发明了一个计算机软件，来评定犯罪的特性，叫做犯罪地理定标( Criminal Geographic Targeting ,CGT)。
这套软件需要很多的犯罪地点，犯罪地点越多，越准确。 能预测出罪犯的活动模式、躲藏地带和猎杀模式。
如右利手的罪犯逃跑的时候会从左边的路径逃跑， 但是会把凶器扔到左边；山上迷路的时候，男人会往山下跑，女人会往山上跑。 这些本来只是侦探们的个人经验终于得到了犯罪统计学的证实。
犯罪的地理轨迹方法被称作是罪犯认知模式的“指纹”。
“但是，CGT需要至少五个犯罪地点，我们只有一个， 根本不够啊？”吴梦娟叹气。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其他四个地点。”朱丹心说。
“你的意思是他以前还有犯罪的历史，可是没有啊？”
“不。他潜意识中的杀人动机不是这一次才出现的， 其实早在他以前的生活环境中就出现过，所以我们只要调查他以前的生活场景中有哪些时候出现过攻击性， 哪些场景和这个犯罪场景有相似的地方，就可以知道他的个性和他的逃离路线。”
地理轮廓描述中一个重要概念是心理地图（mental map）。 这是一个人通过既往环境经验发展起来的个人环境知觉的图像。
从心理地图来看，可以划分出四种犯罪模式：
第一，捕猎者（Hunter）—— 在熟悉的环境周围捕杀具有特定特征的受害者；
第二，偷猎者（Poacher）——离家旅行进行捕杀；
第三，游猎者（Troller）——在从事其他活动时机 会主义的杀人者；
第四，设陷者（Trapper）——创造出一个环境让受 害者进入。
“其实泡妞的人也是这四种类型。”兰坡说。
“其实做生意的人也是这四种类型。”朱丹心说。
“其实所有人都是这四种类型。诸位大哥，别跑题了。”吴梦娟苦笑。
“我们从第一个场景开始来看看林子强的心理地图。首先， 为什么他会选择他的舍友？”
“这说明他发泄愤怒的方式是针对熟悉者， 那么他对周围的人一直压抑着愤怒，这种愤怒要通过一个漫长的过程才能表达。”
“对，这也说明他其实内心其实很脆弱， 属于那种只敢对熟人发火，见到陌生人就有些胆怯的人。”
“第二，为什么他选择在宿舍内弃尸？”
“而且是把尸体藏在柜子里，并且用被单裹好。”
“在宿舍内弃尸，说明他是个捕猎者，说明他没有安全感。 但是藏尸到柜子不是因为他想要掩盖自己的罪行吗？让别人找不到。”
“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会留下签名了， 他留下了一个指纹，一把杀人用的锤子。这说明他潜意识中是希望自己被抓住的。那么， 他肯定不会像比较成熟的罪犯一样想要隐藏尸体，而会草草收场。他为什么要藏了，要藏什么？”
“这说明他不是一次杀死四个人的，他是个设陷者。 这更说明他是个安全感极度不足的人。只能在自己完全熟悉的场景中杀人。”
“孩子们喜欢玩一个游戏，把自己藏在柜子里。 他像个孩子一样想要把自己藏起来，让自己消失。他之所以要杀死这些人，其实是在杀死自己。所以他会善待尸体， 你注意到了吗，他捆扎尸体的方式很仔细，简直就像制造木乃伊。”
“这不也说明他没有安全感。”
“是啊， 但是这个方式还说明他认为他没有安全感来自于他的环境，他需要别人好好对待他，就像他对待尸体一样。”
“所以，我们动用前摄技术的时候要注意用情打动他。”
罗斯木认为罪犯杀人越多，他的心理地图越加扩展， 越有自信。所以罪犯杀死的第一个人往往最接近他的居住地。这个理论被托马斯·哈里斯写进了《沉默的羔羊》，帮助史塔林破案。
“这几个问题都是一致的：他采用了什么样的路线？ 什么时候采用的？这条路线被别人采用的情况如何？这条路线对他来说有什么吸引力? 有逃跑路线吗？”
“他的犯罪路线几乎就是他日常生活的路线， 这是这个案子最引人注目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杀人动机隐藏在日常生活中？”
朱丹心沉默不语。
良久。
“他到底会在那里，我们怎么把他引出来啊？”吴梦娟突然着急。
林子强正在南下的列车上，听着随身听，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枪与玫瑰”的“Don’t cry”。
Axl Rose 正在用他的铜锣嗓撕吼着一句情话：“哦，宝贝，今夜你不要哭泣， 天堂就在你头上！”
林子强走进厕所，拿出一盒空白磁带，按下录音键：“爹， 娘，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听到儿的声音了——”
痛泣。
林子强在田苗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是一次宿舍卧谈。 大家正在讨论什么样的食品最残忍。
田苗认为是活叫驴，这种吃法驴根本不用杀， 直接从活驴身上剜肉。
牛立天说浇驴肉更残忍，这种吃法是把活驴固定好， 旁边有烧沸的老汤。食用者指定要吃某一部分，厨师剥下那一块的驴皮，露出鲜肉。用木勺舀沸汤浇那块肉， 等浇得肉熟了再割下来，装盘上桌。
张浩却认为烤鸭掌最残忍， 这种吃法把活鸭放在微热的铁板之上，把涂着调料的铁板加温。活鸭因为热，会在铁板走来走去，到后来就开始跳。 最后鸭掌烧好了，鸭子却还活着，切下脚装盘上桌，鸭子做其它用。
田苗却认为天下最残忍的饮食莫过于生食猴脑，田苗说：“吃这道菜的人其实想吃人，真不是人啊。”
这时候，一贯沉默寡言的林子强接过话题：“错了。 你知道人为什么吃饱了还想吃吗？因为他一直没有吃到自己最想吃的东西。你知道人最先吃的东西是什么吗？是人。 你知道人最想吃的是什么人吗？是自己的父母。所以鲁迅总结历史就两个字：吃人。”
田苗从上铺探出了头：“兄弟，你真是个哲学家啊。 你想吃人的时候可别吃我，郑安梧肥，吃他！”
郑安梧笑着说：“你以为他想吃我，他想吃李莎。”
大家都笑。
高志新边笑边问：“老林，你会先吃李莎的哪个部位啊？”
郑安梧忙着补充：“哪个部位的肉啊？”，把“肉”念的特别重。
狂笑。
疲惫的朱丹心回到家， 妻子正在和一群亲戚闲聊林子强的案子。
“丹心，这个林子强怎么这么残忍， 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朱丹心苦笑。
“我知道，我知道。”10岁的侄儿子兴奋地说。
“噢，你说说。”朱丹心笑道。
“其实他们5个人都是天才。他们发现了一种神奇的药剂， 注入生物体内他们就会肌肉暴涨，力大无穷。这种药是一种理想的生物兵器。他们在动物身上做试验成功了，可是缺乏人体试验。
为了科学，林子强就自愿作实验品，果然效果明显。 正在他们要将成果公布时，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副作用，就是性格裂变，受者时常会变为不受控制的杀人兵器。
那4个人发现渐渐已经无法控制林子强了， 就瞒着林子强提前通知了军方。果然军方非常感兴趣，将林子强密藏进行研究。
林子强显然被同伴的背叛激怒了，逃出了军方的实验室， 回来将同伴一个个杀掉！然后逃跑！
此项科技要是落入外国，显然对国家安全构成严重影响。
所以其实他是赤手空拳打死4人的， 但是官方掩饰为用铁锤打死的，以不引起注意，并且全力搜捕，目的是一定要把这个未来的致胜兵器拿下。”
大家笑，“你是不是外国片子看多了。”
“不过你认为锤子是个掩饰倒是个新思路。”朱丹心若有所思。
林子强哭完，拿出一个随身听，按下录音键， 对着录音机说话：“其实我不想杀人，他们逼我的。我是2月12号 决定要杀他们的……”
为了实施杀人计划，林子强在网上查阅了许多资料， 最后决定把锤子作为作案工具。
他到一个旧货市场买了一把石工锤， 藏在宿舍楼内厕所的水箱上面，但是第二天不知怎么的，石工锤被人偷了。
林子强迫不得已， 他又回到上一次买锤子的商店再买了一把石工锤，并让老板把过长的木柄锯短后以便随身携带。
那天他还买了用于捆扎尸体的胶带纸， 并上街请制证窝点制作了假身份证，以备出逃时使用。
２月１2日早上，牛立天、郑安梧和高志新相约出去上网， 张浩在床上闷头大睡。林子强走过去，挥锤。
包扎尸体，藏进衣柜，处理现场。
中午，牛立天回来吃饭，郑安梧和高志新乐而忘返， 林子强走到牛立天身后。
挥锤。
包扎尸体，藏进衣柜，处理现场。
晚上，郑安梧和高志新回来。
半夜，林子强一锤一个，解决了他们。
就像他们扑杀宿舍里的老鼠一样果断。
朱丹心说：“我们之所以思路中断在于我们急着要找到他的藏身地，我们越急， 越找不到，因为我们只看到了路线，把人给丢了。我们要想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可以从现场的那把锤子开始。”
“这把锤子早就查过了，是二手货， 通过货源查不到什么更多的信息，买锤子给他的老板倒是找到了，可他对林子强没什么印象。不过在林子强的电脑里有些信息。 他曾经查询过西藏、云南、内蒙、新疆的信息，可能会逃到这些地方。”
“为什么要选择锤子呢？ 为什么要在现场留下锤子和指纹呢？”
“他会去西藏吗？”
“锤子象征着什么？”
“不会去西藏，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会去云南。”吴梦娟说。
“你实在太急着买房子了，你有没有想过， 为了你这套房子，林子强要死的。”
“他是杀人犯，他本来就该死。”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沉默。
“我们需要出现场。”吴梦娟说。
“我也正这么想。”朱丹心说。
学校派个五个学生干部陪着田苗，寸步不离， 做好思想工作，以防他受惊过度出问题。
“几位老大。我求你们了，别给我做思想工作了。”田苗苦着脸，“我真的不怕了，林子强站在我面前我都不怕。
我怕你们！你们再跟着我，我也要变成林子强了，拜托。 你们真要对思想教育上瘾，就去教育李莎好了，她需要你们。”
李莎哭个不停，“是我害了张浩他们。”
朱丹心和吴梦娟坐在李莎面前。
“这件事情我早应该告诉你们，可是我不敢。 我怕连累到我。其实……其实林子强追求过我。”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晚餐时间， 校园中飘荡着一支流行歌曲和丁香的芬芳。林子强站在李莎的对面，一言不发。
李莎问，“林子强，你把我约来这里要说什么？”
林子强说，“不说话，你听着这首歌。”
广播里传来三个万分快活的女生呐喊：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能爱你， you are my super star！”
歌曲播放完后，一个女主持的声音传来：“李莎同学， 这是一位不愿留下姓名的男生点播给你的，他想告诉你，歌词里的每句话都是他想对你说的。”
李莎瞪大眼睛看着林子强，“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是张浩的女朋友你不知道。”
“李莎，张浩对你不好。你别跟他好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只有我一个，没有其他人像我一样。跟我走吧，我带你到大海边看日出。”
“别说了，我不可能爱你的。”
“你不相信，是吗？”林子强猛然抽出一把刀，“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即就可以把我身上任何一个部分割下来给你， 你说，你要那个部分？眼睛、鼻子、嘴巴。”
“神经病！”李莎同学像电视剧里那些情感粗糙如演技的主角那样转头而去。
“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林子强对着背景吼叫。
“然后呢？”朱丹心兴致勃勃地问。
“然后，他再也没和我说过话。哦，对了，那天之后， 他居然卖了一台二手电脑，拼命上网打游戏。他和张浩他们关系本来挺好的，那以后不好了。”
田苗看着吴梦娟说：“他和李莎这件事情其实大家都知道——”
“怎么知道的？”
“张浩说的。同学们都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怎么可能呢？不过我觉得他挺可怜的。
家里面那么穷，他每顿饭都吃不起肉，只能吃几个馒头。 我还时不时接济他一下。
他好像很想融入同学们中间，可是很难。他实在太敏感了， 随便开个玩笑，都会觉得我们针对他。
我和他玩得比较好一些，他人很聪明，平常不上课， 考试前看一个通宵的书，考试就过了。打牌很厉害，很会算牌，但是输不起，有时候居然还偷牌。
他怎么会杀人呢？他平常还是比较冷静的，虽然爱发脾气， 但是很少打架。
有一次他踢球时得罪了对方，七、八个围着他要打他， 他很冷静，低头想了一阵，抬起头说：‘我不想和你们打架，但是我也不怕你们。我可以向你们赔礼道歉， 但是你们那个再说一句侮辱我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唉，我形容不出来，他那股气势很能镇住别人。……”
“是的，他是和我说过，生活没有意义， 现在活着也没有意思，他还是和我说，要是我们一起去抢劫，或者放火烧商场，那一定会很刺激。不过他又说他不敢，他怕死。”
“其他没什么了，真没什么了。哦，对了他这人有点变态， 喜欢把男同学一把抱住，摸别人那里，还哈哈大笑。很多男生很讨厌他。”
“不过他其实挺纯洁的，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毛片。 我们给他看了一次后，他忍不住。后来我们所带他出去消消火，张浩家比较有钱，他说那天他请客。
后来我们几个到火车站找了个野鸡，几个人轮流和她做， 张浩第一个上，轮到林子强的时候，他居然不行了，被别人笑得不行——”
“他们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还大学生呢？”吴梦娟过后红 着脸说。
“这是我这几天第一次没听到你讲破案。”
“我早就知道他会杀人的，他平常老师阴沉着脸。满脸横肉的样子，”李莎抽抽搭搭地说，
“他饭都吃不饱，但是还成天练肌肉， 他那身肌肉真是可怕，加上他那满脸横肉，谁敢和她谈恋爱啊。
而且，他这个人脾气特别暴躁， 动不动就像要和人打架的样子，全班人都怕他。他这个人啊，冲动！”
好不容易把尸体都包裹好，林子强坐下， 拿起桌子上的一只烟点燃，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吸烟。
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走到门后的穿衣镜前，脱光了上衣， 反复打量自己。
如果我们能够进入林子强的大脑，透过他的双眼， 我们会看到镜子里有一面空白的墙壁，一张桌子的一角，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的映像。
林子强不断转动身体，可是镜子里就是没有他的身体， 只有那呆板、空白的墙壁和桌角。
林子强叹了口气。
打开电脑上网，考虑流亡路线，然后睡觉。
第二天上午，离开宏达学生公寓。
“很明显，这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人， 难说是个攻击性人格障碍。”吴梦娟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李莎眼中看到的他比较具有攻击性，他要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
“青春期角色认同是他攻击性的一个来源。 更早的来源可能是自卑与补偿。”
“所以他这一次的攻击可能是挫折攻击。 他的确受到过挫折——失恋。”
“他表达爱情的方式很有意思。”
“这是典型的攻击性表达。包括那首歌， 也是充满了攻击性。”
“噢，我回去听听。”
沿着耳机的音频线，《Superstar》 中蕴含的攻击性伴随着三个女生甜美的长相向吴梦娟扑来。
歌词表达了一个女生对男生上帝般的崇拜，“你是意义， 是天是地 ，是神的旨意， 除了爱你，没有真理！”。
在这种爱情中，这个女生丧失了自我，“ 我没空理会我， 只感受你的感受……你要往哪走， 把我灵魂也带走 ，它为你着了魔 ，留着有什么用 ……如果我忘了我， 请帮忙记得我！”
在这种自虐式被动攻击的奴性认同中， 主体以被动的方式表现其强烈的攻击倾向。
就像一个被动服从、百依百顺的人，却会时常故意晚到， 故意不回电话或回信，拖延时间，虽然牢骚满腹，但心里又很依赖权威。
这个主体要通过认同虐待他的那个人获得快感， 这是一种潜意识的诡计，就像性虐待中那个跪在地下的人一样，他的身体在饱受折磨的时候，他的灵魂却和施虐者合二为一。
“ 我为你发了疯 ，你必须奖励我……没想过要逃脱， 为什么我要逃脱！”
这种快乐就像一个通过与悍妇结婚来摧残自己创作力的作家 的幸福。
奴隶就是这样通过认同变成了奴隶主。
奴性其实是自尊是有利的。
只有一个奴性十足的人才能够享受帝王那无所不能的愉悦。
一个在神像前拜倒的人，可能是个谦卑自信的圣徒， 也可能是个无比自恋的狂徒。
林子强走下火车，带着耳机，正在听自己的录音，“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爱过我，那就是田苗， 我们相爱是在那次实习……”
那是一个冬天的深夜。
田苗告诉林子强，其实他向李莎求爱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林子强一言不发，沉默半晌，说：“我要去洗个冷水澡。”
他光着身子，走出浴室，看着田苗说，“老子现在真想买个女人做老婆。”
田苗眼神迷离地看着林子强说，“其实， 男人比女人要好得多……”
“那首歌很有意思，”吴梦娟说，“他居然用一个女人的姿态向李莎求爱。”
“所以，他潜意识中是有同性恋倾向， 如果他是自恋型同性恋倾向的话，那么它杀人的潜意识动机就是想把这些同学留在自己身边， 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如果是阉割性同性恋倾向的话，他杀人的潜意识动机就是要排除这些人，这些人阻碍了他。”
“从他留下锤子和指纹这个签名行为来看， 可能是阉割性同性恋的潜意识结构。”
“的确，这也能证明我们前面的假设，愤怒的长期压抑、 签名是为了得到惩罚。但是这种结构的人不会是捕猎者，他的安全感应该是可以的，而且也很少会善待尸体。”
“这的确是个谜，我们可以在初步的报告中说明这一点， 现在我们可以推测一下他会去什么地方？”
“有几个可能：1随机逃离；2跑到他曾经查找过信息的西 藏、云南、内蒙、新疆；3回家。”
“如果是自恋性同性恋倾向的话，随机逃跑的可能性最大， 因为他觉得无论他做什么，对方都不可能抓住他；如果是阉割性同性恋倾向，那就要看他对父亲的认同如何， 高认同的话，他会回家；低认同的话，他不会回家。”
“我们需要到他们家去进行现场访谈。 不过我估计是低认同模式，高认同者不会有他那么广泛的焦虑的。”
朱丹心沉吟了一阵，“还有一种最妙的逃离模式， 你记得莫阿明那个失踪的案子吗？自杀是最绝妙的隐身方式。别忘了他是一个低认同者。”
这里我们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吴梦娟的表情神态， 这个成语的含义应该是介于花容失色和花枝乱颤之间，吴牛喘月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者注：吴牛喘月，出处《太平御览》卷四引《风俗通》：“吴牛望见月则喘，彼之苦于日，见月怖喘矣。”，李白有诗，“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不太可能的吧！”吴梦娟吴牛喘月地说。
“但愿如此。如果他是高认同者。 那么相应的行为就是他需要不断地寻找归属感。那么他迟早会暴露出一些线索。 这些线索在于他会通过间接的一些方式和家里人、亲朋好友、同性恋者联系。”
“所以监控和转化家里人比较重要，而同性恋群体， 特别是有虐恋倾向的同性恋群体是主要派查对象，噢还有黑网吧也是很重要的。”
“他可能会在深夜，人不太多也不太少的时候， 到网吧上网，并不会有太多的掩饰，可能会穿套头装。”
“他可能会躲到偏僻的地方，但是用不了多久， 就会回到一个通讯稍微发达的县城。因为他需要待在人群中。”
“而且他还会关注媒体对他的报道， 迟早会找时间上网关注有关他的信息，这是进行前摄的时机。”
“他还会继续犯罪，通过抢劫杀人得到钱财， 这会进一步暴露他的行踪。好像新的线索是他拿走了两部手机，我估计他会卖掉一部，留下一部虽然他不会使用， 但是这会给他安慰：我是可以随时随地和家里人联系的。”
“现在比较清楚了，我们可以到他们家做个访谈。 进一步细化这些推断。林子强在上桥的时候看到了他的通缉令，淡然一笑，推了推墨镜。
他走到大桥边，把两部手机拿出来，奋力扔入水中。
拿出录音机，“爸爸、妈妈， 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听到儿子的声音了。我给家里带来了不幸，让你们很丢脸。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法回报你们了， 就只剩这个身子了。”
只有死亡爱我们，伯格曼在他的电影里反复强调这个主题。 这就是西方人的自杀模式，他们自杀是为了杀死真正的自我。
而中国人不同，哪咤说：“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 还于父母，不累双亲。”而这个自杀的进一步目的却是杀死父亲， 哪吒追杀父亲的时候说，“剖腹、刳肠，已将骨肉还他了，我与他无干，还有甚么父母之情！”
长期自我虐待的奴隶一旦反向认同得到表达的机会， 会变得比奴隶主更加残暴。比如说张献忠这个不忠君的起义者。
一重山尽一重山，
坐断孤峰子细看。
雾卷云收山岳静，
楚天空阔一轮寒。
——能仁绍悟禅师，《五灯会元》
途中。
吴梦娟接完电话，“老朱，我们这次去他们家也许没什么意义了， 现在兰州那边已经抓到一个嫌疑人。”
半小时后，吴梦娟接完电话，“原来是虚惊一场。”
两小时后，“老朱，重庆那边传来消息，抓住林子强了， 是在公共汽车上抓到的。”
半小时后，“啊，又错了。……原来是个长得像他的人， 哪个小伙子还抱怨，说他怎么长得怎么丑。”
“这次行动结束还有多少天？”朱丹心问。
“还有四天。”
“大家都开始着急了，”朱丹心叹了口气，“欲速则不达啊。”
林子强的卧室里挂着一个人一般大的水墨条幅， 上书一个字，“忍”。朱丹心在房间里东摸摸，西瞧瞧，像个学艺不精的贼。
林兆圭，林子强的父亲， 一个符合城市人民为富不仁的对农民幻想的典型中国农夫，和他的妻子江善本， 一个如同军营歌曲中表述的那种只可能激起男人对母亲柏拉图式隐讳爱情的女人，坐在吴梦娟的对面。
“不会是强儿吧，他那么乖，肯定是别人， 或者别人指使的。”林兆圭说。
“这几天我们家天天都有几批人来问这问哪的， 把家里的事情都耽误了。”江善本说。
在林兆圭的记忆中，林子强始终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也是他们家族几代人唯一的骄傲。
但是当吴梦娟问道他们父子俩之间交流的快乐回忆时， 林兆圭愣住了。他的记忆中自己和儿子没有哪一次同儿子做过长时间的交谈。虽然他希望儿子快乐，却很少说出口。
“我们太穷了，成天忙着做活，没时间啊。”江善本在旁边插话。
林子强诞生的时候，这个家庭已经有三个孩子， 农田根本不可能养活这个家庭。
于是他们利用夜里的时间给村旁的几家制衣厂熨裤子， 每熨一条有2角5分钱的收入，为了养活这个家，两口子算了一笔帐，每天熨上一百条，就可以维持家用。让一个孩子读到高中毕业。
于是20年多年来， 两口子每天晚上都在蒸汽腾腾中奋战到凌晨1点半才睡觉。年幼的孩子们知道父母的繁忙和辛劳，从小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
“强儿还和我们说，等他大学毕业了， 就再也不让我们熨裤子了，他会找好多钱养活家里的。我们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苦，不都是为了他，就盼着他好， 出人头地啊……”母亲抹着眼泪。
“我们这辈子就是为了强儿活着的， 我们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啊，我们没活好，就盼着他不要再过我们的日子……”父亲哽咽着。
“强儿出事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不是他，不是他……”母亲嚎啕起来。
吴梦娟眼圈一红，也陪着掉泪。
朱丹心面无表情。
后来，在林子强的录音中人们找到唯一一段美好的记忆是：“爸爸，我知道虽然你不理我，嫌我烦。但其实我知道， 你最疼爱的人是我。我5岁生日的时候，你花了10块钱买了一个玩 具钢琴给我，那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礼物，我永远都记得。”
而这件事给父亲的记忆是，“他整天在屋子里玩得啪啪响， 但没和我说过一句话。这孩子，小时候就有些怪。”
母亲忙着补充，“我们家强儿从不像其他小孩那样要这要那的，”母亲李凤英说，“他惟一的兴趣就是一个人地坐着，很少出去玩， 通常和我在一起做家务。”
在母亲的记忆中，林子强从小就是一个早熟、懂事、 孝顺的人，他5岁时，有一次父母干完农活回到家后，发现儿子已经将稀饭为他们盛好了放在桌上，还体贴地说：“爸爸妈妈，你们一定饿了，快吃吧。”
得到父亲夸奖后，这个聪明的孩子说：“爸爸， 我从小就给你打饭，以后会一直都给你打饭，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
母亲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吴梦娟说，“你看看，这么可爱、老实的娃娃，怎么可能杀人。”
朱丹心探过头去，看着照片上的少年林子强说，“他的相貌改变很大啊。”
“是的，他上了高中后，长得很壮。小时候不这样。”
12岁林子强开始离开家，开始漫长的住校生涯。
父母对他整个中学阶段的陈述我们只需要用一个词就总结了 ：孝顺。
他的孝顺完全符合孟子的标准如下（ 括号里是根据埃里斯的合理情绪疗法原理的现代翻译）——
1无惰其四肢。（应该勤奋学习到没有时间手淫的地步）；
2 无博弈好饮酒。（学习和喝白开水应该是唯一的娱乐形式）；
3无好货财、私妻子。（赚钱、 恋爱都是伤害你的父母的方式）；
4无从耳目之欲。（大片、音乐和强奸一样是重罪）；
5无好勇斗狠。（打架尤其要不得，打赢了父母赔钱， 打输了父母心痛，最好做懦夫）。
“难道他从来就没有青春期的反叛？”朱丹心不解地问。
“没有，没有。”父母异口同声的说。
又举了一个事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林子强考取大学既是全家人的最大的快乐也是最大的痛苦。 全家人东拼西凑，终于找到了1万块钱。
“后来我还给他寄过几次生活费，不过不多。 他说没必要寄，他在打工，钱够用。”
“他经常和家里联系吗？”吴梦娟问道。
“很少。就打过几次电话。”
“他和你们说过，他对恋爱、结婚这些事情的打算吗？”朱丹心接着问。
“没有，他很懂事，肯定不会想这些事情的。”
“你觉得20多岁的男人不想女人，这正常吗？”吴梦娟忍不住，瞪着眼睛问。
“哈哈，问得好！”屋角闪出一个穿着粉红衣服女人。
“爸妈，你们太娇惯弟弟了，他有什么好， 不就是学习好一些。你们总以为学习好就一切都好，其实了，他大学毕业又怎么样，还不是穷鬼一个。 现在给我打工的人都是大学毕业的。你们总以为男孩子才靠得住，现在看看，要没有我，家里面这两间房怎么盖的起来？”
这个女人是林子强的大姐。
此时， 成为本文后现代话语生产原料供应商的林子强正在跨海大桥上，准备一跃投身那一片纯蓝。
林子强的大姐属于那种典型的“以农转非为基础的小市民白领”，也就是说她们是从农村（或县城） 到城市，凭着聪明、勤劳和自卑打出一片天下、终于功成名就、又略感空虚无聊的现代化白领。
当然她不可避免具有心理学家张烈飞先生列出的白领丽人的 诊断标准：
1家里必然有两大个衣柜专门用来装衣服；
2衡量一个人是否值得她尊重的标准必然是一个人的衣着；
3唯一乐此不疲的爱好必然是，买衣服；
4表达爱情的方式必然是：买衣服给对方；
5衡量对方是否爱我的标准必然是： 他舍不舍得为我买衣服；
6自我价值和生命意义的参照系必然是：我身上的衣服。
林子强的大姐在狠狠地赚够外国资本家的用来支付劳动力价 值的人民币后，开了一家服装店，开始狠狠地剥削中国小市民的剩余价值。
“警察同志，你们别听他们的一面之词， 我弟弟是什么样的人，县城里的熊老师最清楚，你们去问他。”
熊老师是个知青，至今未婚，在农村小学蹉跎了青春后， 总算出人头地，到了县城中学蹉跎他的中年乃至晚年。
“强儿这孩子，小学是我带的，初中是我带的， 高中虽然不是我带了，可他住校，常来我这里，我也经常接济他。他啊，简直就是干儿子。你们找我可算找对人了， 这个世界上我大概是最了解他，和他说话最多的人了。”
“他很聪明的。文理都不错，才子啊。……
不过这孩子太内向，太内向了。小时候就看得出来， 从小到大，一个朋友都没有。
而且一表扬，就紧张的面红耳赤。小时候得奖状还藏起来， 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中学时候他的成绩很好，全校第一， 还得了全国竞赛的一等奖。他要是一直我来带，就不会出问题了，可惜啊。
……到了高中，就出了问题， 他今天犯这个事情祸根就在高中。”
“可是很多报纸说祸根在大学教育。”朱丹心说。
“大学？大学教育那已经晚了。”
下面，为了满足大家源自性蕾期的偷窥雅好， 以及服务于我们批露人类心理、添加情节证明心理神探们的高智商和满足自恋的写作目的，这里需要再创造一段林子强的录音。
就在林子强要终身跳海之前，他迟疑了一会，掏出录音机， 又说了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对我太好了，你们一辈子都是为了我， 为了我的一切，全家人都是为了我，姐姐成绩比我好，本来可以上大学的，可是为了我，你们硬是让姐姐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我。
爸爸，妈妈，你们是天下最好的父母，最好的人， 我恨不得变牛变马来服侍你们，可是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我一定变牛变马来服侍你们。
你们这么好，可是我是天下最不孝的混球，最该死的猪猡， 最脏的垃圾、大便、最没有用的废物。
我生下来就该被掐死的，你们怎么没掐死我， 为什么不杀死我这个逆子、这个魔鬼啊。
你们对我那么好，可是在我小时候，我居然恨你们。
有一次你们为我好，叫我不要去别人家看电视， 说这影响学习，可是我居然恨死了你们，我在日记本上写了‘我好痛 恨爸爸妈妈，恨死了、恨死了！’
居然还写了一整页的‘恨’字，我这个狗东西， 那么小居然就有这种邪恶的想法。
高考那次，你们为了我好，叫我读军校， 可是我只考虑自己，去读了什么生物学，还要你们出学费，我太自私了。
可是我记得，我那天居然想一刀杀了你们， 后来我控制住自己，也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我害怕坐牢。
我觉得我的前途该是光明无比的， 我努力学习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我自己能够早点离开这个家。
林子强，你简直狼心狗肺啊，你这是个畜生！你早该死了！
爸爸、妈妈，现在我还杀了人， 让你们这么好的人一辈子都成了杀人犯的父母了！
我们这一家子一辈子都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而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你们多么高兴啊，还请了全村人喝酒。
现在这一切都被我破坏了，我天生就是个罪犯、魔鬼， 我都没脸下辈子投胎来你们家给你们做牛马，我做你们家的一只狗都不配。
我只配死！死！死！如果有地狱， 就让我永远永远待在地狱，永远永远不要超生。
你们永远永远不要把我当作你们的儿子，就当我是一只狗、 一只苍蝇、狗屎，这条狗今天已经死了。不会再为害你们家了！”
现在，我们把林子强的死本能放一放， 看看曾经的蹉跎青年熊老师的陈述——
“……他进了高中，居然迷上了武侠小说。特别是金庸的， 金庸这个大毒草，他比琼瑶还糟糕，你看他的小说，用暴力勾引人，其实是教人谈恋爱，而且还不让人谈过瘾，一点性描写都没有， 他还用什么爱国啊等等来掩饰暴力和色情，这怎么不教坏青少年呢。”
“我也迷金庸，怎么没变坏？”吴梦娟气急败坏。
“两位，我们不是来开文学讨论会的，继续谈林子强吧？”朱丹心说。
“他迷了武侠小说后，学习成绩怎么不下降。 然后他破罐子破摔了，我叫他来找我都不来。离高考只有半年了，他居然有一次去喝酒，差点和同学打架。
那天我狠狠批了他。他倒好，第二天失踪了。
整整一星期。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还到公安局备了案。 全校师生、公安还有他的家人到处找他，方圆好几里贴了有他画像的寻人启事，结果一点音讯都没有。你们猜怎么回事？他跑了，跑到金港。
哎，这个傻孩子，他说他闷的不行，要去看大海， 以为金港市就是在大海边。他才到金港第一天晚上，一个人在深夜的街道上游荡的时候，见到两个巡警就跑。 被带回了派出所。在里面待了整整一星期。
回来后，我们问他，他只有一句话，我闷的不行， 只想看看大海。
不过我对学校的处理很有意见，这孩子压力够大的了， 学校居然还给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还全校通报。我觉得祸根子就在这里。
当时我跟他好好谈了一夜。救了这孩子。
其实呢，他还是个好孩子，半年的时间，发奋学习， 照样考上了重点大学，他要高中前两年没看武侠荒废，我看他清华、北大没问题。
他英文那么好，以后到哈佛、牛津读个博士也不在话下， 说不定就是我们国家解放后自己培养的第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就是他，到时候我们全国、全县、全村、全校是多大的光荣啊。 我这个作老师的，一辈子培养出这个学生，也可以死而无憾、含笑九泉了。
他爸爸、妈妈在他高考后还希望他去读军校， 说是不用交学费，我当时坚决反对，那时大材小用了，我当时说，我熊某人砸锅卖铁，买血买肾，也要把我这个学生供出来， 他的学费一大半都是我借给他们家的。可惜啊，这么个栋梁、这么个良才，怎么就废了。”
“熊老师，我真盼望我当年的高中老师是你。”朱丹心的眼圈红了。
离开熊老师家，朱丹心说：“我知道怎么进行前摄了， 叫他爸爸和熊老师写一封公开信给他，一定有用。”
“对！说说你高中吧？”
“说说你买房吧？”
让侦探们失望的是，父亲写了公开信，熊老师坚决拒绝， 他说：“你们枪毙了我，我也不写，子强是好孩子，我不会帮你们去抓他的。”
回程途中。
“强儿，您快回来吧，家里人都等着您， 您平常说要孝顺父母，这次你归案自首就是对爸爸、妈妈的最大孝顺。”朱丹心念着父亲写的公开信，“他为什么要用‘您’这个尊称啊？”
“林子强这个可怜的孩子啊，”吴梦娟幽幽地说，“我理解他了，他的生活中没有爱，没有选择，没有自由， 承担了太多、太重的压力。
所有的人对他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他必须成为一个功成名就的人，他必须完成父辈们没有完成的理想，他只不过是其他人的工具。
他的理想自我就是孝子加名人。大功告成前他不可以愤怒、 不可以顽皮、不可以谈恋爱。这个理想自我支撑了他的自尊，甚至有些自恋。
但是实际上他自卑的不行。到了重点大学， 他的整个自我体系动摇了，失恋是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自我崩溃了。
所有人都是那么功利， 他们的照顾和关怀都是对一举成名的情感投资，这不是什么亲情。他需要共情、需要无条件的爱。他要来找你做心理治疗就好了。”
“恐怕我也很功利，他那么穷，而我做心理治疗1小时需要800元，我可从来不降价。”朱丹心笑道。
“你们就知道钱，孩子们就是这样被害的。”吴梦娟白了朱丹心一眼。
“功利主义是衡量一个人成熟的标准。 林子强的确一点不功利，他杀人不是为了功利，所以他不适应社会，所以我们可以抓住他。
不管他平常有多少可值得同情的因素， 可是他杀人的时候是兽性大发，我们不可能只枪毙兽性、不枪毙人性吧。”
“这倒也是，他毕竟是犯罪了。受害者更值得同情。 他好像是低认同性阉割性同性恋倾向结构为主，对吧？他可能逃跑的路线是什么？”
“你不觉得你谴责别人功利很虚伪吗？我们不都很功利， 我们正是因为一开始急功近利才做不出有效的地理轮廓分析的。
林家那么穷，叫他们如何不功利？如何不抱着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的梦想？如何不想着养儿防老？
如何不利用孩子来保证自己贫瘠的生活和心灵？ 你说的无条件的爱对穷人来说，永远是奢侈品。”朱丹心激动地说。
（作者注：这段话转引自网友“下不了手”的帖子， 特此鸣谢。下不了手，一个有趣而软绵绵的名字，类似的网名有“老子今天要下手”，“下不了手下只脚”。）
“好了，朱道德、朱仁慈，我错了，我有罪，我小市民， 我就想着破案领奖金买房子，行了吧。拜托我们谈工作吧。”
“我同意你的看法，自恋性特征有一些， 但是是作为一个防御外壳存在的。他主要的问题在于强大的文化压力让他的自我无法成长， 成不了一个男人，一个能够主宰自我又能适当压抑的男人。
或者说他的自我是个僵化的自我， 他一辈子就只能成为一个孝子、一个好学生。而不能有独立性、 有合理攻击性和性欲。
他的问题在于他实在太孝顺了。 一个只知道孝顺的孩子很难做到有理有节的发泄愤怒的。”
“他的地理轮廓分析是什么？用什么交通工具？ 可能跑到什么地方？”
“他是一个弱者，”朱丹心说，“他的自我脆弱无比， 无法确定自身的价值，除了杀人被悬赏通缉，世界上没有一种别的方 式让他看到自身的价值。
他的行为是对功利的反叛，一个彻底失败的反叛， 对一个过分功利的社会做出一种毁灭式的抗争。这个功利的世界压垮了他，一个脆弱的，想伸张自我，又不知如何伸张自我的青年人。
他没有能力爱，他对李莎表达的不是爱，而是恨， 他以为爱就是把自己分尸送给对方。而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体验过爱的孩子，才有能力去爱他人。”
（作者注：这里中间一段转引自另外一个帖子， 发帖者有一个女权主义的名字，叫做herstory， 作为尊重妇女的回应，有两个网友分别取名为her-boyfreind-story和 her-self-inflicted- psychological- trauma-history回帖）
“朱诗人，别作诗了。你现在和我刚才说的差不多， 我们还是功利些，地理分析吧。”
“这很简单，他肯定会乘坐可以补偿阉割的交通工具， 火车或汽车，而他会跑到——”
“多山的地带！山象征着男性。”吴梦娟兴奋的说，“而他电脑里参照过的地方，有两个都是多山地带。”
“准确地说，山象征着男性的生殖器。”朱丹心笑着说。
（作者注：这里，我们免去“吴梦娟脸一红，娇嗔道：‘你真坏！’”这样引诱读者对人民警察进行性幻想的描写吧。）
朱丹心和吴梦娟的分析是错误的， 我会在后文中生产出一段情节来证明这一点。
影响这种错误的因素有：
（1）他们太功利；
（2）他们太不了解自己，也就是说，他们不了解中国人， 但是他们又以为自己很了解；
（3）他们太自卑，把精神分析胡同里赶猪的逻辑（ 都怪你爸和你妈！）和人本主义情窦初开言情小说式的口号（爱吧！共情吧！）奉若神明；
（4）这种对西方话语的阉割认同受到了1840年的那场 战争和电视剧兴起、古典诗歌衰落的曲线式循环反馈的影响。这种学术界的阉割认同的表现是心理治疗家们内心呐喊：“我们要自由、不要压抑；我们要情感、不要理智；我们要自我， 不要超我；我们要平等、不要压制！”的同时却不知道拿这些个东西干什么用的；
（5）读者和编辑需要悬念卖钱， 作者需要悬念赚钱和满足虚荣心（所谓悬念，就是别人犯错我过瘾）。
（6）这几天我寄居的地方天气太热。
中国人的自我是一个“团结性自我”，也就是说， 大家的自我要绕成一团，打成死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为我活着，我为你活着。就像连体婴儿。
所以才会有中华民族伟大凝聚力、集体主义和利他主义。
一个标准健康的中国人是这样的人，他毫无利己的动机， 把别人的事情当做他自己的事情，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的负责任， 对同志对人民的极端的热忱。
其实，利他源于我们心里的邪恶。
朱、吴二人不懂现代西学是建立独立个体的定义上的， 也就是说，西学的基础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而这个社会中的“人”的概念是“一个相对独立于他人，有自己欲望、思想、情感， 自我界限清晰、自我中心为基础的市场主体，其生物学特征是高度社群化的灵长类哺乳动物。”
而中国社会的“人”的概念就是“仁”， 这是介于至少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情感联结，简言之，中国的“人”，就是一个社会关系的汇合点。
一个中国人，只要他成为社会关系网络的汇合点， 他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利他设计的人类社会中当然会对西方人所谓的同性恋比较宽 容了。
林子强的问题在于他恰恰是要发展是一个不符合社会设计的 自我，是一个“分离性自我”（焦虑），而不是“团结性自我”（抑郁）。
即便他没有杀人，他的这个自我也是“疯癫”的。 不疯癫的话，他就是一个反社会、反人类的人，“其罪当诛”。
中国社会矩阵的权力机制就在于用法律话语和精神病学话语 双管齐下（古时候还有个伦理话语），把具有“分离性自我”的人定位、归类、梳理。
当然，这个矩阵有个后门，这就是佛教和道教， 供超越者出入。
而进入这个矩阵的钥匙就悬挂在林子强的卧室中——“忍”。
这把万能钥匙也能打开矩阵的后门， 如果做到忍常人之不能忍，“知一切法无我，没有人， 也没有别人骂我打我这件事。这样才能了生死，出轮回。否则，就被我执障碍住了。“
所谓忍辱波罗蜜。
“真认自己错，莫论他人非；他非即我非，同体名大悲。”
林子强的悲剧在于，没有把“我”（self）给忍住了。 这当然也是所有现代中国人的悲剧。
回到公安厅两天后，吴梦娟提交了分析报告，全国媒体发了林子强父亲的信。
这时候，离20天的行动截至日期只有一天了。
“老朱，我看我们这次前摄没什么效果。什么新东西都没有， 只有一大堆人在网络上冒充林子强的名字发帖子，有个人居然跑到他们班的主页冒充他的名字发帖子， 全国根据IP查了几百个林子强，完全都是恶作剧。”
第二天一早，吴梦娟打来电话，“老朱，林子强抓到了， 完了，完了，这回我们丢了脸，完全分析错了。他根本没到交通发达的县城，也从来没有去过网吧，也没有出城， 更别说什么多山地带了。他就在我们城里，化装成了一个乞丐，还自己毁容了。我们的分析完全错误，这回丢面丢大方了， 厅里还把报告上交了公安部。”
“不至于这么离谱吧。”朱丹心惊讶地说。
“你看今晚八点的新闻就知道了。”
八点。
朱丹心正在看新闻，被抓住的林子强满脸黑灰、戴着手铐、 穿着一套类似夏威夷海滩歌手的花花绿绿的衣服。
“这个人都饿得这么瘦了，真是可怜啊！”朱丹心的妻子说。
打电话给吴梦娟，停机。
两天后，厅长找到朱丹心。
“我们需要紧急调用你到一个地方， 已经和你们单位打招呼了，飞机两小时后起飞，你准备一下。可以带些资料，现在起手机要关机。其他东西那边都有。”
少年林子强消瘦如柴，如同一只食物中毒的蜘蛛。
三
你的诞生已经
诞生的你的死
已经不死的你
的诞生已经诞
生的你的死已
经不死的你
——林亨泰，《二倍距离》
如果你现在正坐在书桌前，如果你的书桌上刚好有CD,如果这张CD刚好是Leonard Cohen的 ,如果这张CD里刚好有这首歌，《Suzanne》，你可以让它伴随我们，继续话语泛舟。
苏珊带你下去／到她河畔的居处／在那里你会听见／船徐徐驶过
你会和她一起渡过今夜／你知道她半颠半狂／正因如此你想到她身边
她喂你茶和橙子／来自远远的中国／你正想对她说／ 你没有爱可以给她/她便让你融入她的波长／让河水回答一切／你一直都是她的爱人
你想跟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地踏上旅途／你知道她会信任你
毕竟你已经用你的心灵／抚触过她完美的身躯……
耶稣是个水手／当他在水面行走／ 他也花上长长的时间眺望/从那座孤悬的木塔／而祂终于明白／只有溺水的人能看见祂
祂说「那末所有人都是水手／只有海能让他们自由」 但祂自己却被毁坏／早在天门大开之前／被拋弃，几乎像凡人
祂在你的智能中沉没／像颗岩石
你想跟祂一起旅行／你想盲目地踏上旅途／你想或许可以信任祂
毕竟祂已经用祂的心灵／抚触过你完美的身躯……
苏珊执起你的手／引领你到河边／她身上拼缀着破布和羽毛
来自救世军的柜台／阳光像蜜那样流淌／照耀着我们港口的守护女神
她带引着你的视线／穿越垃圾堆和鲜花／那儿有埋在海草中的英雄
那儿有晨光中的儿童／他们探出身躯期待爱情／探出身躯， 便永远保持那样的姿势
而苏珊手里／正握着一面镜子……
你想跟她一起旅行／你想盲目地踏上旅途／你知道可以信任她
毕竟她已经用她的心灵／抚触过你完美的身躯……
苏珊带你进入时间之河，灵魂在河面上微微颤动， 你低头凝视，河里空白一片，没有你的脸庞和躯体。
你看见那忧郁的救世主和那平静女孩——苏珊。
苏珊的名字叫做“死神”。
在伯格曼穿透黑暗的墨镜中，她化身为一只长相滑稽的蜘蛛。
1996年，美国北卡罗莱纳州。出现了很多起女性黑人被殴打、掐死的案子。
犯罪心理学家戈德温认为存在一个系列杀人犯，而警方拒绝相信。
戈德温发明了一个软件，证明他的假设——犯罪人和受害者接触的方式决定其他逃跑路线。
他把这些案子的资料输入电脑，不到一分钟， 他得出了结论，这个罪犯可能在某几个临近铁路的街区，28-35岁间，行为无计划，但是有间断性的暴力行为。
当天，罪犯约翰·威廉姆斯就被抓获。记者采访时， 戈德温说，杀人们脑海里面都会有一个地区（模型），他们的体验教会他们这样的地方可以找到合适的受害者。
每次他们到这些地方都会形成一些和以前犯罪类似的痕迹。 但也会根据经验作一些调整。杀手会在他的路线图上徘徊，直到时机来临，他们会和受害者说话，远远地观察他们。 环境的背景会提示出杀手的捕猎模式。
根据戈德温的分析，最可能出现系列杀人犯的区域有：
1）市亚文化地带（如酒吧、红灯区等）；
2）孤立地区（停车场、慢跑道、休闲区）；
3）高度集中老人和贫穷人口的地区；
4）被废弃的城区；
5）大学校园。
这些地区共有的特点是容易设计反侦查进入和逃离路线， 大学校园看起来表面看起来是安全地带，但是它有众多的孤立地带，所以也成为了系列杀人犯的乐园。
朱丹心被带到那个神秘处所，刚收拾好行装。
有人敲门。是吴梦娟。
朱丹心笑：“你先别说，我来猜猜。”
“好啊，朱葛亮，你猜吧。别错了。”
“第一，林子强没有被抓住，电视上那个人是个替身；
第二，林子强的案件不仅仅是杀人这么简单， 还有一些隐情，他可能对公众有巨大危害，而在此之前，你、我都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第三，这次请我们来，就是和全国其他人一起侦破这个案子；
第四，我们的分析报告不但没错，可能还和其他同行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全部都对，你怎么知道的？”吴梦娟问道。
“这就是你平常不注意文学修养的恶果。任何一个看过《 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人都看得出来。我怎么看出来那个人是替身的？
首先，他穿一件花衣服，而且是新衣服。 据我们对他生活的了解，他没钱买新衣服，即便现在有钱，他也不可能在逃亡的时候穿得那么招摇。只有一个可能， 警察给他的衣服。但是为什么要给他这么一件衣服呢？这是为了转移观众的注意力。
其次，电视上那个人满脸黑灰，据说这是因为他做了乞丐。 但是他穿的是短袖花衬衫，露出来的两只带手铐的手却白生生的，一个乞丐为什么手会那么干净？如果是清洗过的话， 为什么不清洗脸部呢？这说明那些黑灰是为了易容用的化妆。
第三，你告诉我他已经毁容，但是新闻里没有提到， 画面上也看不出毁容的痕迹，所以这只有一个可能，两个信息都不是真的，是为了掩盖一个真相——林子强并没有被抓住。”
“是的，那个人是替身，林子强没有被抓住。 你怎么知道他的案件对公众有重大隐情？”
“第一，这次抓捕行动很快就变成了全国协作的拉网追捕。 全国大部分警力都用上了，而且几乎所有传媒力量都用上了。比他恶劣的案件多的是了，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量？ 这说明这个案件的继发危害远远超过一个单纯的激情杀人案。
第二，在追捕行动到期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宣布他被抓住。 但是批准现场报道的媒体只有了一家，和前期完全不同，这说明我们害怕过多的媒体介入暴露隐情；
第三，林子强是个天才， 而他的专业让他又可能接触到可能对公众有害的生物制品和化学制品。
那天晚上你的手机关机和厅长叫我来的时候，我就更加确定我的推断了。”
“的确发现了某些生物制剂的丢失， 但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一组有六个人，有一个神经病学家、两个犯罪心理学家（一个就是我）、 一个刑侦学家、一个精神病学家，你是我申请后最后加进来的，唯一一个临床心理学家，明天你会见到这些人。”
“其实我也是精神病学家，虽然是做临床心理治疗的。”
“我们的分析还要细化。你带了些资料过来了吗？”吴梦娟拿出笔记本电脑。
“我就带了这个资料，”朱丹心拿出一张纸挥了一下，“他就在这张纸上。”
那是一张网页打印稿。
1893年, 汉斯·莱普（Hans Leip）出生于汉堡。他的父亲是个海员， 他自己热爱浪漫主义的诗歌和绘画，并且梦想着有朝一日像父亲一样成为海员。
一次世界大战打破了莱普的梦想，他成了军官学校的一名学生。
1915年4月，柏林，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
莱普离开了刚刚一个漂亮姑娘的怀抱， 来到火枪团兵营外站岗，他的情人叫做莉莉。
街灯在浓雾中闪烁。
莱普正在想念着莉莉的温暖和芳香。
路灯下走来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有着一双海蓝色眼睛， 海蓝色的，就像林子强幻想的大海那样，一片透明的纯蓝。
这个姑娘叫做玛莲。莱普是在一家艺术画廊认识她的，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那天玛莲正要到一家医院看护伤兵，路过这里， 她也看到了莱普，高兴挥手，“嗨，莱普，晚上好！”
莱普正准备挥手致意，突然看了巡营的军官走了过来。 立即收敛笑容，挺直腰板，神情肃穆，目不斜视。
玛莲失望而不解的张望，无奈的背影消失在雾中。
军号吹响，莱普匆忙中被送到俄国前线， 这个积极浪漫主义者终于见到了人生的另一面，寒冷、屠杀、死亡、失败。
陪伴着他的还有一首诗，《年轻哨兵的歌》， 诗中讲述的是一个战士站在营房外的灯光下向心上人莉莉·玛莲告别的故事。
在军营前面，在这大门口，
曾竖着盏路灯，迄今应仍有。
我俩曾相约在那儿再见，
我俩相约在路灯下会面。
：：一如以往，莉莉·玛莲。
我们的身影重叠在一处，
我们的相恋谁都能看出。
所有的人都应该能看见，
当我们俩在路灯下见面。
：：一如以往，莉莉·玛莲。
哨兵在催促，回营号已吹响，
又须等三天，且容我稍彷徨。
就在那时，我们道了再会，
虽然我很想能将你追随。
：：和你一起，莉莉·玛莲。
它识得你足音，你步态的美丽，
它每夜都燃烧着，却早把我忘记。
倘若我不幸有个三长两短，
何人会在这路灯的下面，
：：和你一起，莉莉·玛莲。
自这静寂的小屋，从地面的土泥，
你可爱的嘴唇，在梦中把我托起。
当傍晚的暮霭翻卷，
我会在路灯的下面。
：：一如以往，莉莉·玛莲。
战后，莱普再没有见到莉莉和玛莲。
大约20年后，他将《年轻哨兵的歌》收入自己的一本诗集。
1938年，诺博特·舒尔策（Norbert Schultze）看到了这首诗后为它谱了曲，并改名为《莉莉·玛莲》。
1941年，德军侵占南斯拉夫后， 开设了贝尔格莱德广播电台，工作人员在维也纳的一个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堆落满灰尘的唱片，其中就有夜总会歌手安德森演唱的《 莉莉·玛莲》。
1941年8月18日晚，《莉莉·玛莲》在战场上响起。
成千上万的钢铁般坚强德军士兵怀抱钢枪、含着眼泪跟着这首歌轻轻哼唱。
一位德国母亲写信给舒尔策说：“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他在最后一封信中提到了《莉莉?玛莲》，我一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他。”
战地的广播喇叭把这首歌也传给了美国、法国、英国、苏联的士兵。
整个四十年代初期，每天晚上在21:57分。《莉莉·玛莲》都会响彻战场。
刚才还准备相互残杀的士兵们一同沉浸在对这个路灯下的姑 娘的柔情蜜意的回忆中。
艾森豪威尔将军感叹地说：这位诗人是战争中唯一的一位让各方都喜欢的人。
《莉莉·玛莲》传到了和隆美尔作战的英军第8军团。 俘获了英国小伙子们的心。
一位英国战士如此回忆这首歌——
“夜幕降临北非的沙漠，我们将坦克围成一圈， 围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一位女歌手温柔的歌声，这歌声深深地打动了我，令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一点也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也一样。
因为我们不属于德国的非洲军团，而是英国第8军——沙漠之鼠。但我们仍为这种亲切的歌声所吸引， 它似乎深深渗透到我们的内心。在距我们不远的地方，德军士兵也在收听同一首歌曲，分享着我们的孤独与渴望。 当时正是1942年春天，对阵双方的战士都远离家乡，我们都喜欢歌中的同一女孩。其它国家的成千上万士兵也一样， 他们直到今天仍在唱着这支《莉莉?玛莲》。”
而歌曲出版商在英格兰菲利浦却被这首歌刺伤了爱国心。
那天晚上，他到英格兰一个酒吧里买醉， 正好一些第8军团的老兵，在哼唱《莉莉·玛莲》。
注意，这些英国人用的是德语。
菲利浦走上前，提醒提醒这些老兵：“乡村员警可能会把你们当成德国间谍的。”
一个老兵愤怒地喊道：“如果你们对它不满的话， 为什幺不为我们写一首英语歌呢?”
于是，《莉莉·玛莲》的英文版《我灯光下的莉莉》出现了。
英国版的莉莉是一位留在家里的姑娘，她期待着她的战士安全归来。
“在军营门口的灯光下/亲爱的，我记得你习惯地在等待/在那儿你温柔地对我低语/你将爱我到永远/我灯光下的莉莉/我心爱的莉莉·玛莲……”
接着是美国版、法国版、苏联版的莉莉，足足有14种语言的莉莉。
当然，其中没有中文版的。
“埃迪博·皮亚夫将它唱给法军，马林·迪特里希将它唱给美军，美国第5军的战士唱着它挺进佛罗伦斯……”
有趣的是，敌我双方的高级将领都不喜欢这首歌。
1943年斯大林格勒战役中，30万德军被歼， 纳粹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戈培尔下令禁播《莉莉·玛莲》，并称它为“徘徊在酒吧中的死亡舞曲”。
莉莉·玛莲，这个战场上的爱神，她和Cohen的死神苏珊一样，住在河边。
还有一个并不太浪漫的传说，歌中的一个女人莉莉是个放荡的妓女， 另一个女人玛莲是诗人莱普认识的一个老大妈，可能是洗衣工或者房东，两个人和莱普的共同联系是，他们都和莱普做过爱。
“莉莉·玛莲”， 这个意象产生的过程就是林子强产生的过程，从无意识的角度来看。
朱丹心拿着那张纸说，“在我知道那个人是替身后， 我第一个反应是，如果林子强知道我们找了替罪羊，他的第一反应可能是得意忘形。他会做的事情就是——”
“上网或者抢劫。”吴梦娟眼睛一亮。
“而这时候，那些冒充林子强的网民已经对他不感兴趣。”
“所以，在那天之后，凡是用林子强名字发布的帖子都有可能是他。”
“是，他的一大特点是，他需要签名， 暴露自己来获得自我的价值感。而他另外一个特点是，他需要归属感。他对父亲的低认同，恰恰会表现出对其他群体的高认同。”
“同性恋网站，学校主页，专门讨论他的论坛，他都可能出现。”
“我叫科里的人查了一下，那天之后， 有16个不同地方的帖子都在声称电视里的那个人不是林子强，虽然网名不同，还使用了代理服务器，IP隐蔽等技术， 但是我们发现这些帖子都是一个人发的，而且都是在西沙这个地方发的。”朱丹心兴奋的说，“最有趣的是， 他居然跑到他们班的主页上发了个帖子，说，我在一个海岛上，你们别找我了！”
“这个人不是他才怪。”吴梦娟高兴地说，“我的房子到手了，到时候请你吃饭。”
“但是，我们怎么说服其他人相信我们的结论呢？”朱丹心摇头。
“放心吧，有我呢。”
第二天，会议室。
神经病学家正在发言：“……大量动物实验与临床资料表明，攻击行为有其生理基础。 一些生理学家提出，小脑成熟延迟，传递快感的神经道路发育受阻，因而难于感受和体验愉快与安全，可能是攻击行为发生的因素。 有人报告，暴力犯罪者中脑电波异常多见，特别是额叶的慢波活动与正相尖波，在普通人群中为2％， 在攻击型人格患者中则为14％。另外，攻击行为还与人体内分泌腺和雄性激素分泌过多有关。……”
“我们要抓住他，不是要学习神经病学知识。”另一个专家抱怨。
……
吴梦娟报告完后，会场一片沉默。
刑侦学家说，“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地理轮廓描述到底有多少确定性啊？”
吴梦娟调出一张图（见下），说：“这是统计结果。”
“可是根据这个统计，他最有可能到多山地带（ 就是红色的那些区域值），现在你们的推论是他在西沙，这是一个海岛啊，虽然的确是个通讯发达的县城， 可是那里根本没有山。”另一个犯罪心理学家说。
吴梦娟说：“我们知道，地理轮廓描述有4个要素：距离、 心理地图、机动性、地区人口学。其中最重要的是距离。而最重要的在于区别实际距离和心理距离。每个人的距离知觉都是不同的， 距离知觉会影响到犯罪地理的一些细节，如尸体的转移、障碍物的树木（桥梁、跨省数目），选择逃离的公路类型、 对某些地区的熟悉程度等等。”
“这些我都知道，你能解释统计结果的和报告的差异吗？”犯罪心理学家有些不耐烦。
“你听我说完，对罪犯来说，家庭环境是熟悉的、 可预测的，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体验空间，’ 对林子强来说，切实的家庭领域是他持续性自我和体验连续体的象征。 如果他的犯罪和他的日常生活有密切的连续性，那么可以预测类似家庭的环境是他犯罪活动的中心。”
“是啊，他的犯罪的确和日常生活的确有连续性， 所以这个分析图我同意，他会到多山地带，尤其是林城、金县、孔戊市，这些地方他都去过，而且有他们家亲戚。”
“但是你看这里还有几个黑色的点， 这是最不可能逃亡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地点，是金港！而他高中时到金港，就是为了看看大海。”
“你是说这是一种仪式行为！”
“是的。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 软件之所以把金港等沿海地带排除，是因为他只去过一次，但是别忘了两点：
第一，这套软件最适合系列杀人犯，而林子强不是系列杀人犯，是激情屠杀， 如果他发展成系列杀人犯的话，我完全同意林城、金县、孔戊市是高危地带；
第二，别忘了，地理轮廓分析分析的是地理知觉，在国外，交通、经济发达， 一个人地理知觉中向往去的地方他可能实际上已经去过很多次，但是林子强没有这个条件，如果他们家很有钱， 他可能已经去了西沙、青岛、厦门等沿海地带很多次了。”
“我明白了，他心里去了沿海地带无数次， 如果把这些地方统计出来，这些黑点就会变成红点，成为高危地带。好，我同意，我们报告就这么写。”犯罪心理学家高兴的说。
“等一等，”精神病学家悠悠地说，“我们刚才一致同意， 他高中的时候那次出走是他的攻击性转向自身后的付诸行动，如果这一次也是仪式化的重复，那么最可能结果就是——”
“他已经自杀了！”四个专家异口同声。
会场鸦雀无声。
吴梦娟转头看朱丹心。
朱丹心眉头紧锁。
林子强走出宿舍，拍了拍手。
他来到火车站，看了一下列车时刻表，决定要去看看这辈子都没看过的大海。
买了一张车票，一天一夜后，到了海边。
在城里住了几天，他决定到跨海大桥上自杀。
他录音完毕，准备跳入大海，一抬脚，裤包里一个东西碰到了他。
“我要死了，这个宝贝岂不没有用了。不，我还不能死， 我要做惊天动地的事情，我要让全中国、全人类都感染上病毒，让成千上万的人陪着我死，制造一场新的非典，几十年后， 全世界都知道这场灭绝人类的灾难是我造成的。”
他走下桥，带着微笑。把套头衫拉起来，遮住自己。
林子强走进一个黑暗的网吧，想：“就从这里开始吧。”
由于是下午吃饭的时间，网吧里没几个人， 林子强决定先玩一会《反恐精英》，等人多了再下手。
逐渐网吧里人越来越多。
林子强看着旁边的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大学生，决定就从他下手。
把手伸进了裤包。
“不，他不会自杀！”朱丹心说。
“为什么？”其他几个人看着他。
“我们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情，他为什么选择大海？”
“这象征着母爱嘛！”精神病学家说。
“正是这样，自杀者其实不是想死，而是想换一种方式活。 一般来说，我们知道，低认同阉割性同性恋结构的人，他对父亲意象的低认同，会通过对母亲的高认同来解决。但是，他没有。”
“所以，他出现了自恋性同性恋结构的特征， 作为补偿的防御外壳。”犯罪心理学家说。
“也就是说，”吴梦娟高兴地补充，“他如果要自杀的话， 是想回到母亲的怀抱，如果他充分享受了母爱，他肯定已经自杀了，可是她母亲恰恰是个和父亲高度一致的人， 他投向母亲就等于投向父亲，这不能满足他的潜意识。”
“不会自杀，不会自杀！”会场活跃起来，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们也不能高兴得太早， 不自杀就意味着攻击性无法转向自身，接着出现的情况就是——”朱丹心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攻击性对外的进一步发泄，而他的手里，又有可以杀死成千上万人的东西。”
会场一片沉默。
“就看是他快，还是我们的行动快了。”刑侦专家总结。
林子强把手伸进了裤包。
“他妈的。”白衣女大学生大喝一声。
林子强吓得一哆嗦。
“他居然又把我打死了，”白衣服对林子强说，“他怎么制造出那么多坦克啊。”
林子强一看，白衣服正在玩一个他已经玩腻的战略游戏。
“他有修改器，你也装一个，就可以打赢他。”
“大哥，”白衣服高兴得拉住他的手臂，“快教教我， 快教教我，今天我非把他搞定。”
林子强过去，几分钟就教会了她。
白衣服凑近了看，发丝拂到他的脸上。
“你还不走吧，待会儿我有问题就请教你。”
“不走，不走。”林子强受宠若惊。
一个晚上，林子强都不断地被白衣服叫过去，教授绝技。
“我该走了，宿舍要关门了。”白衣服遗憾地说，“哎，明天你来吗？”
……
接下来的事情不外乎林子强心头乱跳、回去辗转反侧。
又过了几天，林子强既没有自杀，也没有杀人。而是为去不去网吧犹豫不决。
白衣服一见到他，高兴的招手，“快来，快来， 我现在已经差不多所向无敌了，可这个家伙比我还厉害。”
林子强一看，笑了，那个人是他昔日网友兼战友“以德服人”。
“他是我哥们，要打赢他还真不容易。不过也是我手下败将。”
“你就是传说中的‘童子军’吧，久仰久仰， 您老人家退出江湖好久了，小女子三生有幸啊，我对你可是滔滔江水，滔滔江水。”
林子强淡然一笑，没想到自己的游戏网名已经成了传奇。
那天晚上，他们奋战的时候。
西沙公安局正在紧急会议。
“今天的会议绝密。下面开始执行任务。”局长说。
负责排查黑网吧的刑警们出动。
法斯宾德，德国最优秀的青年导演，同性恋者，流氓， 施虐-受虐狂，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艺术家，吸毒者。
他把《莉莉·玛莲》演唱者的故事搬上了银幕。
那是1943年。犹太青年作曲家罗伯特和德国姑娘维莉正在热恋中。
罗伯特的父亲门德尔松是瑞士一个秘密组织的领导人。
政治让两个有情人不得不分离。
维莉在德国因为演唱《莉莉·玛莲》成了深受德军官兵欢迎的明星。
罗伯特经常能从报纸和广播中得到有关维莉的消息， 他痛苦不堪，化妆潜入德国。却被捕入狱。
为了罗伯特，维莉接受了地下组织的任务。同时，也营救出了罗伯特。
在《莉莉·玛莲》的歌声中，德国节节败退，战争快结束了。
维莉来到了罗伯特瑞士的家，看到却是罗伯特迫于父命， 正在和一个与他们家门当户对的女孩交往。
战争结束了，维莉的爱情也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莱普回到那盏路灯下， 却再也找不到莉莉和玛莲，找不到那个浓雾中挥手的俊俏身影，找不到那温暖、芬芳的怀抱。
Leonard Cohen ,写了一首歌，一封给昔日情敌的信。
《Famous blue raincoat》——
十二月底，清晨四点
我正写信，只想知道你是否安好？
纽约很冷，但我仍喜欢住在这里，
整晚，克林顿街都有音乐响起。
我听说你正在盖你的小屋，在沙漠深处，，
现在，你不为什么而活，
我希望你仍继续保持一些录音。
是的，Jane，带了你的一束头发来我这里,
她说那是你给她的。
那天晚上你打算把一切清干净，
你是否已经真的清干净了呢?
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如此苍老，
你著名的蓝雨衣在肩膀处磨损了。
你曾到火车站，等候每一个到站的列车，
你孤独的回到家，没有莉莉·玛莲的陪伴。
但她从未出现，我指莉莉·玛莲
然后你对待我的女人，就像你生命中的一场火花，
所以你对待某个女人，．．
然后当她回来时，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
哦!我看到你，在那里,你嘴里咬着一朵玫瑰，
又一个薄情的吉普赛偷心人。
哦!我看到 Jane醒过来，
她说她很担心你。
然后，我能对你说些什么？我的兄弟，我的杀手
然后，我能对你说些什么？
我还能冀望说些什么？
我想我想念你，我想我原谅你，
我很高兴你曾出现在我生命中，
如果你回来这里，为了Jane，还是为了我，
哦,你的敌人正睡着,你的女人是自由的。
是的,谢谢你带走了她眼神中的痛苦，
我想一切都好,所以我从未试图改变。....， 所以我从未真的试图改变。
Jane，带了你的一束头发来我这里，
她说那是你给她的。
那天晚上你打算把一切清干净，
你是否已经真的清干净了呢？
一个诚挚的
朋友
这个故事可以是这样的。
歌者在一个冬日的夜晚，给弟弟写信。弟弟获得了未来嫂子Jane的芳心。
可是，弟弟永远得不到莉莉·玛莲的爱， 一次次到火车站等待，一次次空手而归。
弟弟带走了嫂子Jane。
哥哥在家里等待着。
Jane终于回来了，带着弟弟的一束头发。
而弟弟，在沙漠深处，建立起一座小屋，等待着莉莉·玛莲。
弟弟在火车站等待着莉莉·玛莲。
莉莉·玛莲在路灯下等待着远征爱人。
维莉唱着《莉莉·玛莲》，等待着罗伯特。
罗伯特听着《莉莉·玛莲》，等待着维莉。
莱普在路灯下，等待着莉莉·玛莲。
白衣服在电脑前，等待着林子强。
林子强在大海边，等待着警察。
苏珊在河边，等待着你，
耶稣，寂寞的耶稣，等待着下一个溺水者。
这些孤独的、敏感的弱者。就像黑暗中黑亮的羽毛，精微的颤抖，细腻的弥漫。
黑亮的羽毛，清幽的闪光。
红色的、黑夜中的光芒。
我们是强者，我们都不需要等待。
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等待。
哦，这场盛宴快要结束了。
林子强一边上网，一边等着白衣服。
他看到了自己已经被抓捕的信息，愤怒。
到处发帖子。
一只手重重拍到肩膀上。
“这么早就来了，今天我们一定打败‘以德服人’！”
……
“胜利了！”白衣服和林子强一起站起来高呼，两人击掌。
“我请你吃宵夜吧，算是答谢师傅。”白衣服说。
“不用了，我不想吃。”林子强手插进了裤包，摸到了那个冰凉的试管。
“那你说，我怎么谢你。”
“你，你，能陪我到海边走走吗？”
“当然了，”白衣服笑了，眨眨眼睛，“不过，可不许动坏念头。”
“我动的就是坏念头。”林子强哈哈大笑。
坐在海边。
两人沉默不语。
警察正在网吧里盘问老板。
“童子军，你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我……”林子强低下头，手攥紧了。
“怎么，你有什么心事吧？”
“站起来！”厉声喝道。
林子强走过去，直直看着白衣服。
“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我想吻你一下。”
笑，“可以，只能亲这里。”白衣服指指面颊。
吻。
深吻。
白衣服眼睛湿湿的，“童子军，你真坏，我有男朋友了。”
“别他妈叫我童子军，我是林子强，他妈的狗屎杀人犯林子强, 恶毒小子，小气贱货，肥猪娼妓、大头蠢逼，残废, 猪，蠢猪，变态、流氓、恶棍、男妓、笨猪、蠢货、贱驴……”
林子强一把扯下套头衫，吼叫着描述了整个事件和他的邪恶动机。
“你真是林子强？！”白衣服盯着看了半天，看出了那张被通缉的轮廓。
“是的，你他妈怎么还不跑，快去叫警察来抓我啊！”
凝视。
“你会杀我吗？”
“不会。”
“我可以走了吗？”
“你走吧。”
白衣服走，裙摆在海风中作响。
转过头，呼叫，“童子军，我不会出卖你的。”
又走，呼叫，“童子军，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林子强瘫软在沙滩上。
一直到警察的电筒和枪指着他。
是应该有个白衣服的，是应该有个深吻的， 要不然我们无法完成对穿黑衣服的吴梦娟的意淫活动。
当然，文本中也可以来一段优美、文雅、 恰如其分表达出性和攻击性合二为一特点的性描写，比如这样——
“勇男见忿怒,挺身连刺黑樱枪;女帅生嗔,拍胯着摇追命剑。
一来一往,禄山曾合太真妃;一撞一动,君瑞追陪崔氏女。
左右迎凑,天河织女遇牛郎;上下盘旋,仙洞妖姿逢元肇。
枪来牌架,崔郎相供薛琼琼,炮打刀迎,双渐并连苏小小。
一个莺声呖呖,犹如武则天遇敖曹;一个燕喘嘘嘘,好似审在逢吕雉。
初战时,知枪乱刺,利剑微迎;次后来,双炮齐发,膀胛齐凑。
男儿气急,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
一个使双炮,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抡膀胛,上下夹迎脐下将。
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
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麻上来;
斗多时,款摆纤腰,再战百愁挨下去，散毛洞主倒上桥。 放水去淹军，乌甲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曳蹂踏肉为泥。
温柔妆呆，倾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斛轮,恰似猛风飘败叶。
硫黄元帅,盔盔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
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块败兵连地滚。”
据说此类描写恰恰起到了性压抑的作用， 其诀窍在于把性泛化为非性事物，产生了伟大的戏剧效果。
“同志们工作太出色， 就在我们的替身出现后两天就抓到了他，太神奇了。”庆功宴上，领导高兴地说。
“不知道我们奖金会有多少？”吴梦娟小声和朱丹心说。
“买个厕所应该足够了吧。”
电视节目，记者正在采访吴梦娟。
记者：现在大家还是不太理解，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吴：这很难一、两句说清楚。 可以肯定地说林子强是一个孤独的、不快乐的人，哪怕他的环境中给了他很多爱，可是他体验不到这些爱。
环境给他的关怀、期望，被他体验成压力，强迫。 体验不到关爱，他的内心是很自卑的。
他之所以化妆成一个穿着破烂、蓬头垢面的乞丐， 与其说是他有意逃避追捕，还不如说是他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定位。通俗地说，他的内心世界感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乞丐。
另外一方面，他骨子里渗透了极端的功利主义。
他将人际关系看得那样的重要，重视的不是人， 而是通过人际关系获得功利。林子强刚上大学时写的家信称“有一个叫田苗的同学比我还单纯，我们以后会成为熟人的。”他们最终成了最好的朋友。田苗果真比林子强单纯， 大学毕业后只想回家乡工作，而林子强是想留在城市的。
当他的现实境况离功利心很远时，他变得很愤怒。
他需要一些东西证明自己，偏偏这时候发生了失恋。
记者：据他自己交待， 之所以杀人是因为打牌的时候他作弊，同学们说他为人太差，怪不得没有女人爱。这么一件小事居然杀人，让人很难理解？
吴：补充一点，他认为他根本没有作弊。 他的主要问题就在于这里，不能忍受一点点尊严受到侮辱，名声比生命还重要，不能流芳百世, 那就遗臭万年, 香也笫一, 臭也笫一, 反正不能笫二。被捕后他居然提出要上电视，接受独家专访，由此可见一斑。
记者：他为什么会这么爱面子呢？ 林子强的内心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您能用一句话概括吗？
吴：四个字，自我中心。他没有一个独立的自我， 没有能力什么是我的，什么是别人的他的脑海中只有“我”。他把他人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或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他根本不能去换位思考，更谈不上对生命的尊重。
林子强杀害的是最亲近的同学， 他心理上是与这些同学认同的，这样他也就潜意识地将他们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林子强杀这些同学时是将其当自家的私事来处理的， 就如同割掉自己身上一块让自己不舒服的赘肉。就如同一个家庭暴力者虐待自己的老婆孩子而认为是处理家事一样。
他还有一个特点是分裂，凡事在他那里不是好就是坏， 不是白就是黑，并且在好与坏间快速转换，这说明他缺乏基本信任感和基本安全感。
同学们一个小小的伤害，在他眼里简直是地球毁灭。 所有的友情瞬间都消失，同学们在瞬间全变成了恶魔……他没有能力去宽容这小小的侮辱……
记者；您认为在这个案件上，社会、学校有什么责任？ 贫穷是他个性的成因吗？
吴：我研究犯罪心理经常讲一句话， 看一个人犯罪不能只看他眼前有那些刺激。眼前的刺激不能完全解释人的犯罪心理。
面临同样刺激，人和人的反应是完全不同的， 必须注意个体性差异。
社会压力、贫穷一个导火索。他对前途的茫然， 期待与现实的巨大反差，加速了他毁灭的冲动，但不是决定因素。贫穷是一般的社会现象，不能说明个人的行为……
记者：林子强在被抓到后只求速死，放弃上诉， 这种悔罪的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吴：其实罪犯和我们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们也有良心，他和我交谈时谈到他希望自己是郭靖。这说明他内心也有美好的东西。
另外一方面，我认为他潜意识中希望受到惩罚， 只要监狱那种严厉形式的超我的监督作用才能消解林子强的毁灭冲动。另外，监狱是一个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他说， 这几天在监狱里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舒服的几天，也证明了这一点……
记者转过身面对屏幕，“我们还采访到了关在狱中的林子强，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放出来的镜头基本上都是林子强悔罪认错的话。
最后，记者问到：你有没有什么话， 想对你大学里的同学说？
林子强：我有些话想对一个朋友。我想不用说她的名字的， 她听了会知道的。我曾经很想交你这个朋友，但是终究又没有。可惜以后不能教你打游戏了。祝你幸福！
……
记者：你觉得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预防这样的悲剧重演吗？
吴：人之能战胜死亡恐惧和诱惑，主要是感受亲情， 感受爱，通过和所爱的人养育下一代，也感受了生命的延伸和生命的意义。
林子强错了，战胜死亡恐惧的只能是爱，而决不是恨。 因而，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必须去学会爱。林子强的悲剧还在于当他最终弄懂了这些时，他已没有了机会。
另外，我想说的是——”
节目时间到，插播广告。
吴梦娟的话没有传到观众耳朵里，她说的话是，
“其实真正的弱势群体是心理上的弱势， 比如说像林子强那样自我是非常弱小的人。”
多年以后，一个夜晚，已经结婚生子的白衣服正在听音乐。
Cohen50多岁时的音乐。
弱者、忧郁又有些自虐的科恩，低沉地呼噜着：
“如果你想要另外一种爱情，为了你，我带上面具/
如果你需要个舞伴，这是我的手/
如果你出于愤怒想把我打倒在地，这里，我就在这里/
如果你想要的是个拳击手，我会上台去/
如果你又想要个医生，我为你检查每一寸身体/
如果你想要个司机，那么，进来吧，车在这里/
如果你想单独呆会儿，我会消失，为你……
男人会跪下/
只为了女人回头/
而我，我愿意爬向你，宝贝/
我愿意跌落在你脚下/
我愿意象一只痴情的狗哀鸣/
在床单上洒下我的眼泪。”
带着最彻底的绝望和对一个夜晚的回忆， 白衣服对着里间的丈夫叫嚷：“亲爱的，我们明天去西沙看海吧！”
“你神经衰弱又犯了！”
低沉的男音在厕所里坚强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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