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日
尋找父母的孩子
據說有這麼一個故事：一個不願長大的小公主，要求神仙教母讓她不要長大。神仙教母說：「人是不可以停留的，要麼就不停長大，要麼就不停長小，你只可以選擇一項。」
小公主選擇不停長小，結果她就一天長小一天，到最後，變回一個襁褓裡的嬰兒，然後消失。
不願長大，是人之常情，但是孩童生活是否真的那般理想，卻是讓人懷疑。
畢竟孩子是個依賴成人的階段，活在大人的世界裡，他們可以發揮的空間，實在有限，怪不得上天賦予每個孩子一個豐富的想像力，讓他們在那無助的歲月有個有效的空間去應付大人的強勢。
孩子的日子，實在太多身不由己；父母過於寵愛，孩子就難以起步；父母過於兇暴，孩子又會身心受傷。父母身上發生任何事故，孩子都不能置身事外，因為孩子的情感，大部份都寄託在家庭裡面。
如此說來，沒有父母的孩子，是否就會活得輕鬆？答案卻又絕對不是！
失去父母的孩子，是最不幸的孩子！
我忘不了那個九歲的小男孩，他被公認為行為問題、不聽話、愛撒謊、偷同學的東西，學校拿他完全沒有辦法。
我們約見他的父母，但是父親沒有出席，因為生病入了醫院，只有母親一個人來了。
原來這對父母一早就已經離異，孩子寄居在舅舅家中。見到母親，他十分興奮，帶著功課要母親與他溫習。
當時他正在做作業，教科書上有很多描寫家居生活的篇幅，說的都是一家大小的溫馨情境，不是全家出門野餐，就是爸爸媽媽一同帶領孩子作活。對於一個失去父母的孩子，不知道這種理想家庭的畫面會讓他多麼觸景傷情。
不是所有家庭都是完美的，我很奇怪這些教科書怎麼對不同孩子的現實如此缺乏敏感度。
因此，我對這孩子說：「不如你自己執筆，寫出你的家庭實況。」
不久，孩子真的給我們帶來他的筆記，這是他所描述的故事：
其實我在三歲的時候，我的爸爸和媽媽分開了，我很希望他們可以和好，但不可能。
當我五歲的時候，我有一件很可怕的事，就是我的好外婆去世了。
我的婆婆去世後，我就在爸爸家裡生活，但我比以前更頑皮，所以我就被交給我媽媽朋友看管。
到了那裡，我看到一位比我大兩歲的小朋友，後來我去溫習，在那裡我的朋友多了很多。
但有一次我給阿 sir 打了七十二下，這些痛苦我以後就不想再嚐試。
我沒有再在那間阿 sir 溫習，但我比以前頑皮了很多，我的爸媽都不可以帶我走，我去了舅父家。後來我被送去做評估，因為我換了學校成績更差。
舅母生了一個可愛的Baby ，我們都很開心。
最近，我爸爸入了醫院，我很害怕爸爸好像婆婆一樣，一病不起。
我最近因為想買食物，所以拿別人的東西。
最後，我不想好像一隻貓一樣，要走來走去。
這個三歲成貓的孩子，真的是那麼靜悄悄地不露聲息，他被安排在不同的家庭中生活，大人們往往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的父母讀了他那簡單的文字，都泣不成聲。他們雖然無法挽救那已經不存在的婚姻，但是對孩子來說，父母一齊聆聽他的心聲，已經讓他感到十分滿意，他靜坐在父母當中，眼睛流著淚，面上卻有一股舒暢，孩子的要求原來是如此微小。
我見到更多的孩子，甚至無法用語言表達。那個十二歲女孩，疼愛她的父親病逝了，其他家庭成員都獲得親友的同情與支持，只有她，人人都覺得是個問題兒童。更不幸的是，她帶著弟弟過馬路，弟弟被車撞倒了，這孩子更成為眾矢之的，連母親都把怒氣發在她身上。她卻一言不發，只是對人怒目而視。
女孩最後用手掩著耳朵，向天大叫，就像Munch 的名畫“The Cry”，叫得天崩地裂。
又有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兩歲半開始就不斷地被診斷成各種精神病患，包括邊緣個性、用頭撞牆、爬地而行、多動症、語言障礙等等。
後來發現，孩子兩歲半時，母親剛好離開了父親，一家三代糾結在這一段婚變，人人都有很多意見，就是沒有人向孩子解釋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母親突然不見了。對於一個突然失去母親的孩子來說，他的各種失常反應，其實十分正常，但是大部分專業測試的結果，都給他加上不同的診斷標籤。
大人以為孩子不懂事，但是孩子對於母親離開後的數度來訪及家中各人的反應，都是明察秋毫。
他說：「那天媽媽來找我，就在門外，但是奶奶很生氣，不讓我見她，我當時很怕，不知怎辦，打開門時，媽媽已經入了電梯，只見到她的一隻手，在電梯門合上時消失了。」
他又說：「我問我的表哥，媽媽為什麼走了，表哥說是她喜歡上別的男人。我又覺得她很錯，讓我十分恨她！」
一個孩子對失去母親的複雜情懷，明顯地支配著他的行為。不幸的是，有時，連專家都會只針對個人行為而沒有注意到孩子的家庭狀況。
Harry Potter的故事告訴我們，在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懂魔術的人及不懂魔術的人。我想，這世界上的孩子也有兩種：有父母的孩子，及失去父母的孩子，後者穿插在前者那讓人羨慕的家庭生活中，由於別人家庭的完整而讓自己更是相形見拙。他們不是像貓一般讓自己的腳步隱密、不為人知；就是像受了傷的野狼一般，仰天長呼。
這些孩子都是被忽略了的一群，連教科書與專業人士都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存在，因為我們看到的只是他們行為的偏差，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失落。
而長期沒有被關注的孩子，一般都不善於語言表達，單獨與他們交談也不容易，我所收集的孩子資料，大部份都是在與其他家人探索家庭關係時，在適當關頭他們才有感而發的。
孩子是靠家庭而生存的動物，家庭系統發生事故，遭殃的必然是孩子。其實Harry Potter也是這樣的一個例子，這被安置在一個儲物室裡的孩子，大部份的創意與情懷，都與找尋失去的父母有關。
好在孩子心中都有魔術，能夠超越時空，協助他們渡過種種難關。但是大人的瞭解與體諒，仍是無法取代的。
「本文轉載自10月1日信報副刊健康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