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在精神分析范围内对这一问题作一总结。精神分析的目标是使无意识变为意识。然而,说到这“意识”和“无意识”,就意味着把言词当成事实。我们必须强调的事实是,意识与无意识指的是功能,而不是指处所或内容。故恰当地说,我们只能说有各种不同程度的压抑状态,亦即是说,只有在这样一种状态中,那些能透过由语言、逻辑和内容构成的社会过滤器的经验,才能被我们意识到。如果我能达到把这过滤器撤除的程度,我就能以一个宇宙的人的身分来体验我自己,亦即是说,一旦消除压抑,我就与我生命中最深的本源沟通,这就意味着与一切人性沟通。如果一切压抑都被消除,就不再有与意识相对的无意识;有的只是直接的体验。由于我对自己不是陌生人,也就没有任何人和物对我陌生。再者,如果把我的某一部分同我自己疏离,把我的“无意识”同我的意识分离(这就是说,作为个人的我同作为社会人的我是分离的),那么,我对世界的把握就在如下几方面是虚幻的。第一,处于人格失调性歪曲(移情作用)。我对他人的体验,不是以我整个的自我,而是以我分裂的、幼稚的自我,从而我是把他人当作我童年时代对我有意义的人来体验,而不是按他的本来面目来体验。
第二,处于压抑状态的人,是以虚妄的意识来体验这个世界。他并没有看到存在物的真相,而是把他的思想投射于事物上面,按其思想的投影与想象来看事物。正是这种投射与偏曲的幕幛,使他产生种种激情与焦虑。最后,是受到压抑的人并没有体验到人与事物不过是以思维作用去体验。他自以为与世界相通,其实他不过是在与语言接触。人格失调性歪曲、虚妄意识和思虑作用,这三者并非截然分开,而是同一个虚假现象中三个既有差别又相互重叠的层面,只要宇宙的人与社会的人分离,它们就继续存在。当我们说生活于压抑状态中的人是异化者时,我们只不过是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去描绘同样的现象。他把自己的情感与观念投射到客体上,故而不是把自己体验为他的情感之主体,却受那承受情感的客体的制约。
与异化的、歪曲的、虚妄的、思虑作用的体验相对的,是对世界的直接、立即、完整的把握,这可见诸尚未被教育的力量所改变的婴儿和幼童,因为新生儿还没有我与非我的分别。这种分别逐渐发生,直到婴儿终于能说“我”为止。然而,儿童对世界的把握仍是比较直接的。儿童在玩球时,他是真正看着球在滚动,完全沉浸于这一体验之中,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经验可以反复进行,乐此不疲的缘故。成人也认为他看到了球在滚动。就他看到球这一客体在地板这一客体上滚动来说,这固然不错,但他并没有真正看到滚动。他想着在地板上滚动着的球。当他说“球在滚”时,他实际上仅仅肯定:(a)他知道在那边的一个圆形物体称作球,(b)他知道一个圆形物体在平滑的表面上受到推动时会滚动。他的视觉作用只不过是为了证实他的知识,从而使他在世界上安全无虑。
非压抑状态是一种再度获得对真实直接而不歪曲的把握,以及儿童的单纯与自发性的状态。然而,在经历过异化及知性发展的过程之后,非压抑状态是在更高层次上的返朴归真•;这种复归,只能发生在人们丧失了纯朴状态之后。
这整个观念在《旧约》中有清晰的表述,即有关于人之堕落的故事和先知们的弥赛亚观念。在圣经故事中,人在伊甸园里处于混沌未分的状态。那里没有意识,没有区别,没有自由,也没有罪孽。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并未意识到他与自然有何差距。这种初始的、前个体的合一状态,为第一个选择行为所打断,这一行为,同时也是第一个不顺从的和自由的行为。这一行为导致意识的产生。男人意识到他就是他自己,意识到他与夏娃即女人的分离,以及与自然、动物和大地的分离。当他经历这种分离时,他感到了羞耻——正如当我们经历与我们的同胞分离时,我们每个人都会感到羞耻(虽是无意识的)。他离开了伊甸园,这就是人类历史的开始。他不可能再回到初始的和谐状态,却可以通过充分发展他的理性、他的客观性、他的良心和他的爱,而努力达到一种新的和谐状态,正如先知们所说的那样,“大地充满了对神的认识,正如水充满了海洋。”在弥赛亚观念中,历史乃是这样一个历程,由前个人的、前意识的和谐,发展为新的和谐,这一和谐建立在理性发展的完成上。这一新的和谐状态称为弥赛亚时期,在这一时期,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冲突将会消失。荒漠要变成果实累累的溪谷,羔羊将与狼为伴,刀剑将打成犁铧。弥赛亚时期就是伊甸园的时期,然而又是它的反面。它是合一、直接、整体的时期,但却是充分发展的人即重新成为儿童,然而却是成熟的儿童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