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对于阴影面(shadow)的定义各异,也并非我们一般想象的那么简单。在荣格心理学中,我们通常将阴影面定义为无意识人格中特定内涵物的拟人化,它可被纳入自我情结(egocomplex)中,却因着许多原因而没有被纳入。因此我们可以说,阴影面是自我情结中黑暗的、被抹除及被压抑的面向,但是这样的定义只能说是部分正确的。荣格相当不喜欢他的学生极度欠缺想象力、紧抓他的概念不放并从中创造一套思想体系,同时在尚未全盘了解他所说的内容之下就引述他的话语。曾经在一次研讨会中,他一股脑儿抛出:“这全是废话连篇!阴影面单单就是无意识全体。”他指出,对于这些内涵物是如何被发现的,以及它们又是如何被个体所经验的,我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外,他也要我们时时关注被分析者当下所处的情境。
在进入本书正文前,请务必牢记假设对心理学一无所知的人进入了分析时段,而你试图对他们解释在心智背后有个人们未觉察的特定历程,对他们来说,这就是阴影面。因此在朝向无意识工作的第一阶段,阴影面就仅仅只是我内在那无法直接认知的整体内涵中一个“虚构的”名称。只有当我们开始挖掘人格的阴影域并研究其不同面向时,才会在一段时间后,在梦境中出现无意识的拟人化意象;通常出现的会是与做梦者同性别的意象。接着,此人会发现在这个未知的区块中还有另一团的反应被称为阿尼玛(anima,或是阿尼姆斯animus),它代表着感受、心绪及意念等,而我们也会谈论到自性(Self)的概念。基于实务上的考虑,荣格认为我们并不需要超出这三个步骤。
阴影面的个人与集体面向
当我们谈及阴影面时,心中要牢记其个别情境,包括我们所谈论的个体当时所处的个别意识及内在觉知的阶段。因此在初始阶段,我们可以说阴影面就是你内在的一切未知。一般而言,当我们进一步研究会发现它包括部分的个人及部分的集体元素。实务上,当我们第一次与之相遇,阴影面就只是那些我们分不清何为个人、何为集体的混杂面向。
举个实务的例子,假设某人的父母身上带有截然不同的特质,他也因此从父母双方都遗传了特定的特质,可说是化学分子结合不佳。举例言之,我曾经有个分析个案,她遗传了父亲暴躁、蛮不讲理的脾气,以及她母亲过于敏感的防卫反应,她如何能同时成为两者?如果有人惹恼了她,她心中就被这两个对立的反应所占满。孩童的内在可以同时有着双边无法协调一致的对立存在,但在发展的过程中,通常会在对立双边中做出选择,因此其中的一边得到较优势或劣势的发展,接着再加入的是教育的历程以及后来的习惯养成,因而总是会对二择一的特质给予优先对待,成为“习性”,而另一个特质虽然仍存在却被置之不理。这些被压抑的特质,不受承认也不被接纳,因为它们与那些被选上的特质是不兼容的,阴影面也就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建立了。通过某些程度的自觉以及通过梦境的帮助,人们对这些元素的辨识是相对较容易的,这也就是我们所谓的“让阴影面意识化”,通常达成意识化后分析也就随之结束了。但这并没有带来实际的成果,因为在那之后所要面对的是更困难的问题,大部分人都对此感到困扰:他们知道自己的阴影面,但却无法表达,也无法将之整合到他们的生命中。想当然地,生活周边的人们会不喜欢看见个体的改变,因为改变意味着周边的人们也需要随之重新适应。当一直以来都温驯如绵羊般的家人突然变得好斗且拒绝别人的要求时,其他家人简直就愤怒难耐,引发许多批判声浪,而当这个受关注的个体本身也不满意改变的情况时,阴影面的整合就可能会出差错,导致整个问题陷入僵局。
伦理议题。如果不想要造成纷扰,就需要有相当程度的观照与反思,接下来我将以一个案例来说明。
要能接受个人内在压抑多年且不喜欢的特质,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但是如果个人不接受某特质,它就会在背后作祟。能看见且承认阴影面的存在,是问题的一部分,说出“有些事情正发生在我身上”或“某事某物露馅了”,只是其中的一回事;但是,当个体决定有意识地表述他的阴影面时,才开启了关键的情感型的人评论朋友时,倾向于带点残酷且小心眼。一方面他们对他人的感觉相当敏锐;但在人后,他们对他人则有着最负面的想法及评断。某天我和一个情感型的人同在一家旅舍,我本身是个思考型的人,当我们初次相会时,我正为某事而心急,匆匆地向她打个照面就走过,而她当时就因此深信我讨厌她,认为我对她生气不满,所以才压根儿不想花时间在她身上,还觉得我是冷淡、欠缺关怀之心的人。情感型的人突然就转入负面的思维中,并萌生了好些负面的想法以解释我为什么匆匆走过。
在最初的阶段,阴影面是无意识的全部,是倾巢而出的情绪、评断等。你可能会说我的朋友正忙着应付负面的阿尼姆斯思维,但事实上这同时是负面想法的爆冲(此处所指的是劣势功能)、野蛮的情绪(即阴影面),也是特定的破坏性评判态度(在这个例子中是阿尼姆斯)。如果你研究这类负面爆冲,就能够区辨以下两者的分别:我们所谓的阴影面,以及在女人身上我们称作阿尼姆斯的评判机制。在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得以发现自我内在的这些负向特质,同时也能在看见之余加以表述,这里意指着要放弃某些特定的理想及标准,同时在未对周遭造成毁坏的情况下,承担许多的思量及想法。因为我们也能在梦境中发现一些非关个人的事物,因此我们可以说阴影面同时包含着部分的个人元素,以及部分非个人的集体元素。
所有的文明,特别是基督教文明,也都有其自身的阴影面。这是个老掉牙的论述,但是如果你研究其他的文明,你将会看见其中较我们所处的文明更优秀之处。举例而言,印度在一般灵性及哲学的态度上就比我们先进得多,但是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他们的社会行为则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如果你曾在孟加拉国地区街道上行走,你会发现许多人显然就快饿死了,这些人处在生命极度危险的状态,但是却没有人把这放在心上,因为这是他们自身的“业”,而人们也只需观照自己及自我的救赎,去照顾别人不过就代表着对世间因缘的干涉。对我们这些欧洲人而言,这样的社会态度毁坏了整个国家,看见人们受饥饿却置之不顾是令人深恶痛绝的。我们会说这样的状况是印度文明的阴影面,他们的外倾面向是不及格的,而他们的内倾面向则高于水平。有可能是光明的那一面向对于黑暗的面向毫无察觉,但若从其他文明的角度来看则是再明显不过的。如果某人独自生活,从务实面来说,他不可能看见自己的阴影面,因为没有人从外面的角度来回馈他的行为表现。我们需要有个旁观者。如果我们能考虑旁观者的反应,我们就能谈论不同文明的阴影面。举例来说,多数东方人认为我们西方人集体意识的态度对于某些形而上学事实是完全没有觉察的,他们觉得我们就是单纯地陷在假象中。在他们看来,我们就是这样的景况,但是我们自己却看不见。我们必然带着尚未实践的阴影面,并且仍然对之毫无意识,因为人们的相互盲从,也让集体阴影面更显糟糕;唯有在战争中,或是在针对其他国家的仇恨中,集体阴影面才得以展现。
因此,你可以说欧洲人有着某些不好或是矛盾的特质,这些特质被个体所压抑,而个体也带着所属群体中不好或劣势的特质,并且通常对这些特质没有觉察。集体阴影面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我们内在的某些特质在小团体中或是当我们独处时会消失,但一旦置身在较大的团体中就会遽增。这样的补偿现象,特别能在孤僻的内倾型人士身上看见,他们强烈渴望在人群中成为才气洋溢的大咖;外倾型的人则正好相反。独处时,内倾型的人会说他一点也不具企图心而且也不在乎,他不会作出任何野心作为,他会真正地做自己,同时也安于他的内倾性。但是一旦把他放在一群野心勃勃的外倾型人群中,他马上就被感染了。这就好比女人冲入店里抢便宜,还有另一群女人也跟在后面涌进去,但她们回到家之后却会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买这个东西?”
如果某人只有在群体中才会陷于野心,你可以说这是集体阴影面。有时候你安处于内在自我,但可能会在进入团体之后,恶魔如同脱缰一般,搅乱一池春水,正如同有些德国人出席纳粹聚会时所发生的状况一样。在他们参加聚会当时,某些事情被转动了,而他们变得如同人们所说的:“仿佛被恶魔附身。”他们暂时陷入集体阴影面而非个人的阴影面。
宗教系统中得到体现。中世纪时代的人们如果从这样的聚会中返回,就会说他们当时被恶魔缠上,而现在又重获自由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一旦我们被这样的集体恶魔缠上,就表示我们身上原本就带有些许恶魔的成分,不然他们是没有办法缠上我们的,因为我们的心灵不会对感染敞开大门。当某些个人的阴影面没能得到充分的整合,集体阴影面就能从门缝溜入。因此,我们必须对这两个面向的存在都有所觉察,因为这是攸关伦理的实务问题,否则我们就会在人们身上施加过多的罪恶。
集体阴影面仍然通过对恶魔及邪魔的信念而在假设有个被分析者在团体中表现得蛮横无理,如果我们试图让他看见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会被击倒;但客观上来说,这并不正确,因为有一部分是属于集体阴影面。如果只怪罪于个人,罪恶感会过于强烈;一个人到底能忍受多少的阴影面,似乎有个隐微的内在常模在其中。无视于阴影面是不健康的,但是承担过多的阴影面也是同样不健康的。个体如果承担过多的阴影面,心理将无法有效运作。只要个体是居心不良的,就应该承担多些阴影面;但最糟糕的一点则是,个体通常看不见自己的良心所在,当你太靠近去看阴影面时,视线就模糊不清了。
前面提到的内容是为了清楚说明,当我们谈到阴影面时,其中有个体自我的面向,同时也有集体的面向,亦即群体阴影面。就某种程度来说,后者自然是阴影面的总和,同时这些事物在群体中并不对内造成影响,但从群体外的角度而言则是明显可见的。从实务上来看,如果你将三四个拥有共同学术兴趣的典型理智型的人聚在一起,他们会说这是个充满智性讨论的美好夜晚,不会认为这样的互动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你在团体中加入一个乡下小子,他会告诉你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如果大家都有相同的问题,就会自我感觉良好!大概所有的欧洲人身上都有着我们自身没发现的许多特质,因此对我们来说这些都很正常。
在此我要提出更正,在前面的论述中提到,只有当一个群体起而对抗另一个群体时,前者才会觉察到自己的阴影面,但是这并不全然正确,因为在许多文明中,宗教仪式让群体更容易觉察自身的阴影面。在我们的基督教文明中,这就相当于黑弥撒(BlackMass),仪式会咒诅基督其名,并以恶魔之名亲吻动物的肛门部位等,仪式的重点在于施行一切与神圣全然相反的行为。这些反宗教的庆典活动已然消失、被遗忘,但是这些仪式所企图达成的是对群体展现其阴影面。在许多原始文明中,会有一群丑角,他们的工作就是做出一切与团体规范相反的行径。在需要严肃的场合中他们会大笑,当其他人开心大笑时他们会放声大哭。举例而言,某些北美的原住民部落,会选出某些人以仪式性的方式表现出违反团体准则且令人震惊的事物。此举可能是为了模糊地表达一个讯息:事物的另一面也应该得到公开揭露。这是个阴影面的宣泄会。如果你想在瑞士看到这类事物的零星面貌,你可以去一趟巴赛尔狂欢节(BaselFasnacht,不过如今因为过多的外国人到访,破坏了整个氛围),在那儿你得以看见一群人以真诚精彩的形式对团体展现阴影面。瑞士的陆军里也有部队小牛的说法,在部队非意识运作的情况下,此人被选出扮演代罪羔羊的角色;被选上的人通常有着虚弱无力的自我情结,他被强迫表现出集体的阴影面。家庭里的异类也有相同的模式,他被迫背负着其他家人的阴影面。
说明了我们所理解的个体阴影面及集体阴影面的内涵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所谓的阴影面是否呈现,以及如何呈现在神话学中。童话表现了什么?未表现什么?我们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将童话视为心理素材?
童话的起源,以及童话中的原型
儿童的专属,而是民间底层成人与成人之间相互传讲的;木匠、乡下人及纺纱的女人会在工作之余以童话自娱,当时(事实上这现象在现代瑞士的少数村庄仍然存在着)也会有专业的说书人不断地被要求讲述好些故事。这些人有时候是带点鲁钝的,有些失常、带点神经质,但是也有另一些是相当健康且正常的人,总之形形色色都有。如果你问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有些人会回答说他们天生就会说书,有些人则说他们是跟厨子学来的,或者说是师徒代代相传而来的。如今我们知道有些童话是以丛集的方式代代相传,就像是旧有的传统一样,一代传一代,成为某种众所皆知的常识。有关童话起源的理论各异,有些人说童话是宗教神话及教条衰退后的零星残余物;有的说童话曾经是文学的一部分,经历衰退而成为童话;也有些理论提出童话原是梦境,后来以故事的方式传讲。我个人认为,童话的源起可以从以下特定的例子中找到。
在过去,一直到大约十七世纪为止,童话并不是那是拿破仑时期的瑞士人家,家族史中记载着有个磨坊主人出门猎狐狸,而狐狸却开口说人话,要磨坊主人别射杀它,因为它曾经帮过他的磨坊。磨坊主人回到家后,发现磨坊自动运转,不久之后磨坊主人就死了。近期,有个民俗学的学生前往这个村庄询问当地的老人家是否知悉有关磨坊的事情,因此找到了这个老故事的各式版本。其中一个版本说了相同的故事,但是在狐狸被射杀之前,狐狸在磨坊主人的双脚划了十字后窜逃,因而造成了磨坊主人致命的感染及皮肤发炎。如今,在瑞士的那一区,据信狐狸会导致这样的疾病。有些新的内容被加入了原初版本的故事中。另一个不同的版本则指称磨坊主人后来去参加一个晚宴,在会场中打破了酒杯,而他也恍然大悟狐狸是他过世姨妈的巫婆魂魄(据说巫婆的魂魄会附身在狐狸身上)。因此故事就通过其他适配的原型素材而扩大,这跟谣言如出一辙。
因此我们得以看见故事是如何开始的:故事中总会有个心灵学(parapsychology)的经验或梦境的核心架构,如果故事包含生活周边的母题,就会倾向于通过这些母题将核心元素扩大。如今我们手边就有个迫害型的故事,说那个巫婆亲戚差一点就被磨坊主人给射杀了,后来磨坊主人反被巫婆杀害。至此尚未形成童话,但却是童话的开端,这些版本中磨坊主人的名字始终不变。但假设有个厨房女仆到另一个村庄说起这个故事,那么磨坊主人可能就会有个不同的名字,或者就仅仅被称作“磨坊主人”;那些对这个村庄而言不太有吸引力的故事元素会被舍去,而故事中的原型素材则会在记忆中留下。
只要这个阶层的人们没有收音机或报纸,故事就成为人们最大的兴趣所在,我们也得以看见民间传说的起源。我相信这就是童话形成的方式。然而,我并不反对那些把童话视为衰退文学的零星残存的理论。举例来说,你可以在现代希腊看见战神赫尔克里士(Hercules)被稀释淡化后的故事。故事内容被简化成基本的架构而保留原型元素,而重新出现于童话素材中的正是这些过去宗教母题的素材。不同的素材汇聚一体,因为故事本身的趣味盎然而被到处传讲,即便故事的内容可能是难以理解的。如今我们将童话归为孩童专属,这样的事实显示了一个典型的态度,我甚至可以将之称作我们所处文明的其中一项定义——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原型的素材被视为婴儿般幼稚。如果这个童话起源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相较于神话及文学作品,童话得以更大程度地镜映出最基本的心理架构。正如荣格所言,当你研究童话,就是研究人类的解剖学。神话通常更嵌入于文明中,跳脱了巴比伦-苏美(Babylonian-Sumerian)文明,你就无从想象《吉尔伽美什史诗》(theGilgameshEpic);跳脱了希腊人的场景,你就无法想象《奥德赛》(theOdyssey)。然而童话却更易于迁徙他地,因为它是如此根本,而且简化至最基本的架构元素,因此得以吸引每个人的目光。曾经有个宣教士被派往波利尼西亚群岛传教,而他之所以能和当地人建立首次接触,依靠的就是童话,这是人与人的共通联结。这一点虽是正确的,但仍需持保留态度。研究童话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相信有典型的欧洲、非洲、亚洲及其他各类型的童话,虽然我可能会因为故事中名字的改变而上当,但是这些故事彼此之间的密切关系仍然相当明显。童话受到它首次出现的文明所在地影响,但是因为童话的架构较基本,所以跟神话相比受到较小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