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展开,又出现了一个梦,这个梦可能比前一个梦更有吸引力,让我们将其译释出来并嵌入汉诺德大脑中事件发展的链条中去。可是,我们应该毫不犹豫地撇开作者的叙述而马上转入这第二个梦本身,因为当人们想要分析他人的梦时,不可避免地要把大量的注意力花在梦者的全部经历上,包括内部的和外部的。因此,我们最好还是紧跟故事的线索,一边阅读,一边点评。
有关格拉迪沃死于公元79年庞贝城毁灭时期的新幻觉的形成,并非是第一个梦的唯一结果,这一点我们已经分析过了。出现这个幻觉之后,汉诺德立即决定去意大利旅行,很快他来到了庞贝。但是在此之前,他遇到了另外一件事。当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时,他觉得他看到街上有一个人步态和体形很像格拉迪沃。他来不及换衣服,赶紧去追,但没有追上,却被过往行人的嘲笑赶回屋里。当他回到房间时,他听见从街对面房子的窗口挂着的鸟笼子里传出金丝雀的鸣叫声。他心底泛起一丝愁绪,感到他也像是一个渴求自由的囚犯,所以他的春日旅游计划刚决定就实施了。
作者已经把汉诺德的这次旅行解释得十分清楚了,并让他对自己的心理活动有所了解。汉诺德自然为自己的这次旅行寻找了个科学借口,但这个借口很快就不成立了。毕竟,他明白,“他做这次旅行的冲动来源于一种莫以名状的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使得他对遇见的一切人和事都不满,并把他从罗马驱使到那不勒斯,又从那不勒斯赶往庞贝。但是即使在这旅行的最后一站,他的情绪也还是躁动不安。他对蜜月新人的轻浮行为感到恼火,又对庞贝旅馆里的无礼的苍蝇感到愤怒。可是他后来无法再欺骗自己,“他的不快不会仅仅是由他周围的事物所引发,他自身也有些不对头”。他觉得他有点过于激动了,感到“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缺少点什么,可是他说不清到底缺什么。这种恶劣情绪始终跟随着他”。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甚至对他的情妇——科学都有怒气。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之下,他第一次漫步信游庞贝城,“他的全部科学不仅抛弃了他,而且没有一丝复归的意思。想起她时,只觉得她很遥远,他感到她已变成一个老朽的、干瘪的和枯燥无味的老大妈,一个世上最愚蠢的、最令人讨厌的尤物。”
接着,正当他处于这种不满和混乱的心理状态时,他第一次看到走在庞贝城里的格拉迪沃。旅途中一直萦绕着他的一个问题被解决了——有某种东西“第一次进入他的意识:他不知不觉中已来到意大利,旅行至庞贝,在罗马和那不勒斯都不曾多停留,目的是要寻找她的足迹,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足迹’。因为她走路时既有此特殊姿态,一定在灰烬中留下了能够辨认的脚印。”
既然作者不惜重墨来描述这次旅行,那么它与汉诺德幻觉的关系以及在整个事件中的地位也一定值得探讨。这次旅行的实施是有原因的,只是旅行者起初没意识到,后来才予以承认。作者用大量词汇将这一原因描述成是“潜意识的”,这一点肯定是取自生活。一个人不必为了表现出这样的行为而去忍受妄想带来的痛苦。相反,对于一个人——甚至一个健康的人来说,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隐瞒自己行为的动机,事过之后才意识到,只要有一个多种情绪之间的冲突为这种行为提供必要的条件。因此,汉诺德的旅行从一开始就在为他的幻觉服务,并意在把他带到庞贝,在那里他可以继续寻找格拉迪沃。他将会回忆起来,在那次梦前和梦后他的脑子里想的都是有关寻找的事,而那次梦本身就是对格拉迪沃在哪里这一问题的简单回答,尽管答案后来被他的意识所窒息。然而,某种我们尚未鉴别出来的力量也在抑制他对幻觉意图的觉知。结果,他对旅行的有意识的原因找不出足够的借口,而且还得从一地到另一地不断更新。作者又进一步给我们制造迷局,先是描述了这个梦,接着又描述在街上发现想象中的格拉迪沃,再往后又写主人公由于听到金丝雀鸣唱而决定去旅行,这一系列事件无缘无故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彼此没有内在联系。
对于故事的这一晦涩部分,我们是通过后来佐伊·伯特冈的话才得以理解的。事实上,格拉迪沃的原型就是佐伊小姐本人,汉诺德从他的窗户看见过她在街上走,并且几乎追上她。如果那天他真的追上了她,由梦提供给他的信息——她与他生活在同一时间的同一城市——将会由于一次幸运的巧遇而获得有力的证实,进而平息他的心理斗争。可是,那只用歌声将汉诺德送上长途旅行的金丝雀是属于佐伊的,它的笼子就挂在街对面与汉诺德房子斜对面的她的窗户里。姑娘责怪汉诺德天生会“假幻觉”(negative hallucination),目视活人而不见、遇熟人而不识的本领。他肯定从一开始就在潜意识中得到了我们后来才获得的信息。佐伊就在附近的信息(她在街上出现以及她的鸟在距他窗口很近的地方鸣唱)强化了梦的效果。在这种情况下,她威胁着他对自身性感的抵制,于是他逃之夭夭。他的旅行是他的情欲在梦中加强之后又获得了新的抵制力量的表现,这是一种试图逃避他所爱的姑娘的物质存在的行为。在实际意义上,这意味着压抑获得了胜利,正如他先前对妇女和姑娘进行的“步行研究”行为意味着欲望占上风一样。但是,在这一矛盾波动的每一处都保留着结果的妥协性特征:前往庞贝旅行的本意是让他远离活着的佐伊,却使他接近了她的替身格拉迪沃。这次旅行本是对梦中潜在的思想的挑战,但旅行路线却沿着梦的显性内容所指示的方向到了庞贝城。因此,在情欲与抵制力之间每一次新的冲突中,我们却发现幻觉总是胜利。
汉诺德旅行的意图是要逃避他对自己所热爱的且距他如此近的姑娘的不断觉醒的情欲,唯有这种理解才与他在意大利逗留期间的情绪状态相吻合。拒绝情欲这一主导心理流表现为他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的厌恶。他在罗马住的旅店里做的一个短梦是受了那里巧遇的一对德国情侣——埃德温和安吉琳娜的亲密的刺激。那天晚上他无意中透过薄薄的隔墙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开始对他在第一个梦里的情欲有所醒悟。在新梦中,他又一次来到庞贝,维苏威火山再次喷发,这便与其早期的那个效果一直延续到旅行期间的梦联结起来。然而,这一次在遭遇危险的人中——不像前一次只有他本人和格拉迪沃——而且还有阿波罗·贝尔维迪(Appollo Belvedere)和卡匹托尔山的维纳斯(theCapitolineVenus),这无疑是对隔壁房间的情侣形象的嘲讽性提高。阿波罗将维纳斯举起,举出庞贝城,将她放在黑暗中的某个物体上,好像是马车上,因为它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除此之外,对这个梦的解释无须特殊技术。
我早已看出,作者从不将一个无关紧要的特征随意介绍进故事中来。现在,他又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无性别意识流的证据,这一无性别意识流控制着整个旅行中的汉诺德。当他在庞贝城里长达数小时漫步时,“奇怪的是,他的记忆中从未再现不久前他梦到的公元79年火山爆发、庞贝城毁灭的情景。”只有当他看到格拉迪沃时,才突然回忆起那个梦,并同时意识到他的这次谜一般旅行的幻觉原因。除非我们假设,旅行不是在梦的直接激发下进行的,而是对梦的抵制,是一股拒绝了解梦的神秘意义的心理力量的释放,还有什么办法能解释这种对梦的遗忘,这个把梦与主人公在旅行中的心理状态分隔开来的压抑呢?
可是,另一方面汉诺德并未从战胜情欲的成功中得到喜悦。被压制的心理冲动拥有巨大的能量,足以用不满和抵制对压制者进行报复。他的渴望转变为不安和失望,使他的旅行变得毫无意义。他对服从幻想的意志而进行旅行的原因的认识受到了限制,他与科学的关系,本应在这里激发起他浓厚的兴趣,却受到了干扰。因此,作者向我们展示的是他的主人公在逃避爱情之后遇到的危机、精神错乱和心理烦躁,一种我们通常在发病至巅峰状态时遇到的骚动不安,每逢这时,两种矛盾的力量谁也不能绝对压倒谁,不能在中间地带建立起一个活跃的精神王国。可是,在这里作者及时而有效地介入,澄清了混乱,他让格拉迪沃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并承担起治疗汉诺德幻想的任务。作者借助他拥有的控制他创造的人物的权利,使之走向幸福的归宿。尽管他也让他们遵守必要的法律,但他巧妙安排,使汉诺德为逃避那个姑娘来到庞贝,又安排姑娘也来到这个地方。通过这种方式,他修正了那年轻人在幻觉引导下做出的愚蠢行为——用他所热爱的活着的姑娘的家交换想象中的她的替身的家。
佐伊·伯特冈以格拉迪沃的面目出现,标志着故事的紧张气氛也达到高峰,我们的兴趣也随之很快转向新的目标。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关注着一个幻想的发展,现在我们将目睹它的治愈。或许我们要问,作者向我们提供的这一治愈过程是否是一个纯粹想象的叙述,抑或他是否是依据现实的可能性创作了这个故事。佐伊在与她的新婚朋友的谈话中使我们相信她有治疗汉诺德幻想症的意图。可是,她是如何着手进行的?汉诺德建议她像“那天”一样躺下睡觉,惹得她十分恼怒。待她怒气消散后,她于第二天中午的同一时间,又来到同一地点,开始诱使他说出所有的隐情。正是由于她不了解那些隐情,所以才在前一天对他的行为不理解。她知道了他的梦,格拉迪沃的塑像以及与她本人也能表演的那种步态。她暂时接受了复活的幽灵的角色,她感到这一角色是他在幻觉中为她设计的。她接受了他无意中带来的死者的花,她为他没有送她玫瑰花而表示遗憾。通过这些举动,她用含蓄的语言向他暗示他有可能进入一个新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