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流:中国名家小说心理分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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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兴
安徽人民出版社2011-3

一曲忧伤的牧歌

——对沈从文《边城》的心理分析

《边城》是沈从文先生的代表作,发表于1934年,小说描写了山城茶峒码头团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与摆渡人的外孙女翠翠的曲折爱情故事。在这部小说中,沈从文以优美的笔触,描绘了湘西地区特有的风土人情,讴歌了人性的善良美好与心灵的澄澈纯净。在那个苦涩而艰辛的岁月里吹奏出优美和谐而又略带忧伤的田园牧歌。《边城》是作者沈从文年少时代的梦,因此对《边城》的评析也是对作者梦境的解析。

虎耳草:怀春的少女

虎耳草这个意象在全文中反复出现六次,并且每一次出现都有其特定的意义。虎耳草成为一个具有独特意味的象征性意象,值得读者细细品味。

为更好的理解虎耳草的意象所指,我们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虎耳草。虎耳草,又名烂耳草、石荷叶、狮子草、耳聋草、金线吊芙蓉等。它是一种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对环境的要求不高,甚至有时在恶劣生长环境下也能生存,它常生于阴湿处及石隙间,沈从文先生本人对于虎耳草这样回忆到:“渡口悬崖罅缝间绿茸茸的,似乎还生长着许多虎耳草。”虎耳草有多种品种,但都花形细小而美丽,在野外不为人们所注目的地方默默绽放自己的美丽。

西方花语对虎耳草的描述:“喜欢此花的个性沉静,保守内向,消极退让是你的特点,但你的外表跟内心世界并不一致,你眼光锐利,有很好的分析能力,内心盼望得到真挚的爱情,外表却是冷冰冰的,你这样只是掩饰自己的真性情罢了。”

虎耳草的生长特点、外形、品性以及西方话语的描述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边城》一文对于翠翠的描写: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在水边玩耍了。”

沈从文把翠翠比喻做小兽物,她的美是清新、自然的,湘西的清风、丽日给了她一个壮健的躯体,茶峒的青山、绿水给了她一双碧绿般清澈透明的眸子,碧溪边的竹篁、白塔给了她一颗不为世俗习染的赤子之心,酉水小船载满了她那少女的梦境。翠翠的天真活泼、心地单纯、了无机心,这不也是虎耳草的品性吗?

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翠翠逐渐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翠翠的性格也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少了一点乖巧,多了一些沉思,少了一些欢笑,多了一份羞涩。”情窦初开的翠翠听外公讲到父母的浪漫爱情故事,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的感情。她梦见自己上山崖摘虎耳草。“平时攀折不到手”的虎耳草,“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这是文中第一次提到虎耳草。第二次出现虎耳草是翠翠在梦中听见傩送的歌声,“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梦得真有趣”,没有听外公讲父母的唱歌的故事,翠翠心里的爱情是不会清晰和坚定起来的。翠翠对爱情充满了懵懂,所以她梦见自己“得到了虎耳草”。但翠翠却“不知道把这东西交给谁去”,在冥冥之中,翠翠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她的内心是忐忑不安的。文中再次出现虎耳草,是翠翠听外公唱歌,就是傩送曾经唱过的情歌,她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虽然她没说交给谁,但翠翠似乎已明白自己的心意了,这时她已经知道把虎耳草交给谁了。

可见,“虎耳草”这一意象对展示人物情感变化,展现人物形象都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虎耳草的叶子是心形的,再联系到西方的花语对虎耳草的描述,这和翠翠的品性以及爱情观是如此的映和。所以我们说,虎耳草象征着翠翠情窦初开的情感。

天保与傩送:乾坤里的人性

天保和傩送兄弟两个先后爱上了摆渡人的外孙女翠翠,但是,只能有一个人留下来成为爱情的主角,无法解决爱情的矛盾注定了天保和傩送的孤独和忧伤。

他们是船总的儿子,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兄弟俩都有情有义,是当地有名的好后生。然而,两个人的性格又有所不同。《边城》里对天保着墨不多,但仍可见天保的性格特点:他个性豪爽、慷慨, “雄强进取”,如十万大山般矗立,诚实、勇武而豁达。他表达爱情的方式也是心直口快,“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鸦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就像他走的“车路”,直来直去。

然而翠翠喜欢的是弟弟傩送, 傩送第一次见到翠翠,便以保护人的身份出现,先是请翠翠到他家里等爷爷来接,翠翠误解,不肯去;而后细心的傩送又派伙计以老船夫的名义接翠翠回家,体贴周到,善解人意。作者在小说中说得明白,傩送意即傩神送来的。傩神是湘西傩文话的独特产物,与洪水神话有密切关系。洪水神话的基本情节是兄妹之父母与雷公争斗,雷公被捉,后为兄妹二人所救,雷公赠以葫芦后发下洪水,只有兄妹二人存活,为繁衍人类,兄妹成婚,被后世供为傩公傩母。傩神是母系时代文化的象征,傩送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在其性格内核里更多了几分母性之水的柔情。

兄弟两个不同的性格如文中所言:“年纪较长的,如他们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年幼的则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如果说天保象征了《易经》的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傩送则象征了坤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两种性格对立统一的呈现于湘西人共同的人格质素之中:自强不息而又厚重持物。“两个人皆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边境上为人所提及时,人人对这个名姓无不加以一种尊敬。”这是对兄弟两人的性格刻画,也是湘西人所共有的心理特质。

他们的处事方式也是对立统一的,兄弟两个同时爱上了一个人,然而,他们并没有像《圣经》里的该隐和约伯那样选择对立和明争暗斗,“在处理婚事上,兄弟两人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他们选择了最自然、最合乎当地淳朴的民风民俗的竞争方式:不强迫,不会去耍任何手段和把戏,而是以赛歌这样优美而淳朴的方式去赢取女孩的心,女孩选谁就是谁。这或许并不是巧合,文中以乾坤的和谐印含了湘西人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态度。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这行云流水的文字,写出了湘西的质朴之美,这里的山是清奇玲珑的,这里的水是清澈透明的,这里的绿色是终年逼人满目的,世代生存的山民也像这里的自然景物一般清澈透明,他们和自然是一体的。山、水、树、人超越了简单的二元对立,完全 “共生”为一体。

沈从文先生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在他作品中描绘的整个画面流动着诗意的美,人即景,景即人。那“渡船”承载着老船夫的朴实、勤俭、热情,那“白塔”象征着这原始的淳朴与善良;那“竹林”和翠翠也早已合为一体,她的名字缘于竹林,她的生活中的情感异动,都和竹林有着真切的联系,迎面扑来的是一阵阵的清新与甜美。

轮回的悲歌

《边城》以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故事作为主线,同时,小说中也暗含了翠翠母亲的爱情故事,两段故事都带有悲剧意味。

黑格尔说:悲剧不是个人的偶然的原因造成的,悲剧的根源是两种现实的伦理力量的冲突。冲突双方所代表的伦理力量都是合理的,但同时都有道德上的片面性。每一方又都坚持自己的片面性而损害对方的合理性。这样两种善的斗争就必然引起悲剧的冲突。那么在翠翠母女的爱情故事里有着什么样的冲突呢?

小说的开篇就掺杂着淡淡的苦味,那是有关翠翠母亲的爱情故事。描写他们爱情故事的文字虽然有限,但还是能梳理出大致的情节来:故事的主角是翠翠的母亲和屯兵,翠翠母亲乖得使人“怜爱”,且“善于唱歌”;屯兵装束起来也常使“乡下女孩子动心”,同时,还是“当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十五年前,他们唱歌相熟后相爱,背着年老的船夫秘密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但结婚不成,曾经相约一起向下游逃去。但是,在传统文化教育下的翠翠母亲,一方面拥有自由恋爱的勇气,另一方面却舍不得年老孤独的父亲,屯兵同样面对着双重文化的压力,一方面想要爱情,另一方面又担心私奔所带来的对军人名誉的损坏,“一个违背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经过一番思考,“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当无人可以阻拦”,后来屯兵首先服毒,翠翠出生后,翠翠母亲到溪边故意吃了许多冷水死去。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讲,翠翠与屯兵面对着本我与超我的冲突,湘西人信奉淳朴与自然之风,这是他们原始的生命力;而另一方面又面对着传统儒家文化意识的影响,他们无法做到不忠不孝,这是他们意识中的超我部分。

生命在一种无法预测的人生浪涛里沉浮, 在文化的冲突下,翠翠母亲的爱情匆匆收场,女儿翠翠又似乎在重演着母亲的宿命。她的命运虽然一波三折,由一连串的失去所构成。但是她的内心却是安宁和灵慧的,用一种淡然的态度和沉默来应对喧嚣多变的外在,用透明的心性化解外来的干扰,用温柔的态度对待命运的不公,在本我与超我的冲突中,翠翠用一种中国最传统的“顺其自然”的方式达到内心的平衡,接受命运中可能到来的一切。

傩送对翠翠的爱是明确的,但兄弟的情义让他无力做出选择,大老的意外死亡让傩送陷入纠结之中,“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点愤愤不平,有一点儿气恼。” 在无意识中,傩送认同了作为杀人凶手的身份,或许,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出走。

此外,翠翠生活的时代,与母亲生活的时代又有所不同,已经展现出现代物质文化的影响。碾坊横亘在他们中间,要渡船与要碾坊,这实质上是要爱情与要金钱的抉择,是物质对爱情的介入。“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我还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在傩送对父亲的回答里,我们已经看到了这样情欲与世俗、义与利、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翠翠的单纯与质朴让我们想起《聊斋》的婴宁、小翠等形象。她们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长大,天真烂漫,自由自在,似乎都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束缚,不受礼教侵染,不受庸俗的世态人情玷污,性格纯真到近乎透明的程度。此外,还有曹植笔下的洛神,屈原诗中的山鬼、湘夫人,她们都有一种冶艳、清丽、忧郁之美,飘忽不定,若即若离,或伫山之阿,或倚水之唇,她们都是山水间的精魄与灵气的化身。然而他们的美都若昙花一现,最终面对的是悲苦的命运。

爷爷似乎已经预见到了翠翠与母亲相同的命运,他“手攀引着横缆,注目溪面的薄雾,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情欲与世俗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让翠翠的爱情蒙上了冥冥的雾霭,就像那纷乱而朦胧的河水,翠翠的爱情命运似乎也将变化无常。

上善若水:人性的回归

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从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湘西独特的自然美是由水构成的,水是湘西自然世界的主体形象,在边城中老老少少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品格,大概也与水相关联吧。老船夫的“渡船”犹如梵高画笔下的“农鞋”,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器物存在,而是彰显存在者天然而无蔽生存状态的艺术窗口,透过船的意象,我们窥视到那些以水为生的船工、纤夫、水手以及妓女真实的人生,他们宛如漂泊无依的浮萍,找不到可以靠岸的码头,但就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生活中,他们也依然保持着人性坚韧的品性和对待生命的坦荡超然。在沈从文的笔下,这里的人们勇于担当起自己的命运,绝不逃避自己的责任,他们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古风古仪的老船夫一生与人为善,喜将沽酒、烟草递与人品咂,不喜人与自己多余的酬劳。他的目光如同晚上的月亮一样清澈,愈老而愈明亮了,心境也愈像水,流过风浪和碎石后,静静看着远处落崖上的月起月落,了然自己的年光和后辈的年华。“该来的还是要来”,什么都不必怕,唯念儿女的成长,那“顺其自然”中少了自己的照料和陪伴,会不会多些风沙与险滩。其实在大限面前,能开阔的早已开阔,能努力的都做尽了后,明白什么是必然和无争,也含了对翠翠,对这块土地的信心。沈从文曾经这样谈论自己:我到北京城将近六十年,生命已濒于衰老迟暮,情绪始终若停顿在一种婴儿状态中。这“婴儿状态”用来形容老船夫可谓逼真而传神。

“婴儿状态”是人的原生状态。它是人朴质无华的天性,在婴儿状态的世界里,省略掉了复杂、丑陋、仇恨、恶意、心术、计谋、倾轧、尔虞我诈……。而在婴儿般的目光里,绝无“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啄了我,我啄了你”的紧张与恐怖,只是一个蓝晶晶的世界,这个世界清明,充满温馨。这并不是消极遁世,也不是人性的软弱与退缩,而是达观而又淡泊的心境,是人与自然的高度契合,是心灵无限之自由。

荣格指出:水往往是母亲的原型。爷爷在翠翠母亲去世后,一直承担着母亲的角色,悉心呵护着翠翠。翠翠在爷爷去世之后,似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她“痛哭”了一个夜晚。痛哭之后,翠翠成长了,她接过了“渡船”,也承接了那一份传统的天性的纯真与朴实。尽管“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但翠翠已经足够的勇敢去承担命运本身。

溪边的白塔倒下了,又重新建立起来。在《边城》曲折哀婉的爱情背后,隐藏着更深的意义:自然天籁的人情事理,世代延绵的古风传习——那份贴近人性的自然、优美、和谐与丰富,就像那平静温柔的边城之水,绿意中隐藏着诗情蓬勃的原初的生命力! 

曹凌云

摘自《欲望之流:中国名家小说心理分析集(一)》,徐光兴主编,安徽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