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创伤记忆的遗忘与再现:七个扣人心弦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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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布罗克曼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8-9

置身陈年谋杀旧案现场

与旅行海报让你信以为真的情形相反,加利福尼亚的女孩们并不总是在外面玩耍。南方郊区的小姑娘们一年到头皮肤都是淡淡的小麦色,仅仅因为她们毫不在意地走路上学放学,偶尔在下午去附近的游泳池游泳,周末去趟迪斯尼或者海滩。所以大多数放学后的时间里,西海岸的女孩们像杰西卡·利普斯卡一样更喜欢待在家,她们吃着饼干,看着电视,和朋友们玩过家家,或者随手在纸上涂画那种拉起了窗帘、有一扇大红门的房子,而不是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暴晒。

那个不同寻常的1月下午,天空清澈明亮得没有一丝云雾,杰西卡和她的两个小伙伴刚从幼儿园回来,她们冲进了杰西卡家的客厅,那是一幢位于卡诺加公园的房子。三个孩子中一个是金发,一个是黑发,杰西卡坐在她们中间顶着一头红发,红发下的颧骨上爬满了雀斑,一直延伸到鼻梁。杰西卡的妈妈——艾琳·富兰克林·利普斯卡坐在沙发里,三个小女孩蜷缩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她是在给她们讲故事吗?哦,不!她正忙着喂她1岁的儿子艾伦,两只手都没闲着。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童谣“燕麦、豌豆、蚕豆、大麦生长”、一首法语歌曲、一首意大利语的,还有儿童版的“黄色潜水艇”。“你知道吗,”几个月后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说:“我想做一个完美母亲,完美母亲会在下午给孩子们播放儿童音乐。”

艾琳是一位非常细心的母亲。在她28岁的“愿望清单”上的第一条就是“做一个好妈妈”。艾琳认为,她自己的妈妈没有好好地照料过她。而杰西卡虽然才5岁多,但看起来已经像7岁的女孩,这让艾琳感到很满足。尽管与年长丈夫的婚姻生活维持得很艰难,但她还是为孩子们的优秀表现感到

自豪。

女孩们可以画画吗?“当然,为什么不呢?画吧!”只要艾伦能安静,艾琳就可以放松下来,静静地享受透过百叶窗的阳光,这可是加利福尼亚一月下旬的阳光。

小杰西卡——大家都称呼她西卡,似乎决心做愉快的女主人。她毫无抱怨地与朋友们共享一整套昂贵的马克笔,不争不抢。孩子们坐在艾琳的脚边,画着穿漂亮礼服的姑娘,也可能是公主。艾琳静静地看着,任思绪信马由缰。这时,西卡偶然地瞥向沙发,她清澈的蓝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就这一眼,让艾琳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浮现了出来。1

“当时——我是说,实际上,像是灵魂出窍,”她后来跟我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你看——当时是下午,孩子们都在家,晚餐时间快到了,只是无聊、平凡、无所事事。阳光穿过百叶窗的板缝照进屋子里,暖洋洋的。谁知道呢?因为那个温度?或者阳光?反正有些事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发生了。”

有那么一瞬,艾琳可能在想:“今天西卡看起来大了很多”,不过她现在已经不记得这个转瞬即逝的念头了。也许,是那些爬满颧骨的小雀斑,也许是那一头比平时更为艳丽的红头发刺激到了艾琳的潜意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会是什么呢?电光火石般在她脑子里闪现又消失。

一头细密的金红色,女孩的头发在阳光里闪闪发光。杰西卡扭过头看着妈妈,想要问什么吗?她抬起下巴向上看去,目光从母亲肩膀上方越过。她的眼睛亮亮的。真奇怪!她的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头转过来微微抬起。这时,母亲和孩子的眼神相遇了。女孩的目光那么清澈,那么蓝!

就在这一刻,艾琳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她想起了一个画面。她看见了她的红发女友苏珊·内森正向上看着,她的头扭了过来,试图捕捉艾琳的眼神。

艾琳,当时8岁,站在门外,比她最好的朋友坐着的地方稍微高一点。那是1969年,20年前。阳光明晃晃地照射在苏珊的眼睛上。艾琳能看出来苏珊非常害怕。她吓坏了。

苏珊的蓝眼睛是艾琳见过的最蓝最清澈的眼睛。突然艾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移到了一边。她把目光从那双引人注目的眼睛上移开,然后,她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乔治·富兰克林,他的两只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正在抓取一块石头。只见他稳了一下身形,把石头拽了下来,而目标正是苏珊。

“不!”艾琳觉得尖叫声就要冲破了喉咙,然而1989年1月的这个下午,却没有任何声音干扰到她家里的孩子们。这喊叫声就这样一直滞留在她的脑海里。“我打了一个寒战”,几个月后她跟我说,“这画面是那么地强烈,我对自己非常清晰且响亮地说了声‘不’,好像我有能力阻止这归来的记忆。”

但是艾琳深埋的记忆一旦浮出水面,就一发不可收拾,再也阻止不了了。她想起了尖叫声冲破喉咙的感觉。她想起了苏珊——再过4天就满9岁的她,意识到了乔治·富兰克林的攻击,并举起右手试图避开他。“啪!”艾琳听到了这声音,一种像用棒球棍砸碎鸡蛋的声音——艾琳此生所听到的最糟糕的声音。“不要!”她在脑海里大声喊着,“我必须让这种记忆停下来。”“啪!”又是一声,然后,世界安静了。血,苏珊头上到处都是血!一些与血伴随流出的“白色的东西”,以及“一些不再与身体相连的头发”。2血,覆盖了苏珊的脸,她的手也被砸碎了。

在这个1989年宁静的冬日下午,住在城郊的家庭主妇的大脑却因超负荷运转几乎短路。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狠狠地冲撞着,在那一刻艾琳认定自己一定是疯了。

虽然这些记忆缺席了多年,但她并没有质疑它们的真实性。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段记忆藏了这么多年,它们在等什么?后来她告诉我说,“我苦思冥想,‘如果我让这个(记忆)显露了出来,如果有人发现了它们,如果有人看到了,如果我告诉了任何人——那么,你知道的,就这样——再见了孩子们’,你懂的,我就会失去我的孩子们”。

在1989年冬天的这个下午,艾琳静静地坐了很久,看着阳光从不同的角度穿过百叶窗照射进屋子。她对压抑的心理防御方式一无所知,也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当杰西卡的小客人终于回家去了,艾琳从沙发上站起来,把艾伦放到围栏里,开始准备晚餐。

艾琳并没有意识到某些非常重要的感受——甚至整个经历——会从意识中消除,仅以影响自己的态度和行为的方式存在,或者在某些时刻又被完整地回忆起来。她只知道当她低头看见女儿扬起的下巴、倾斜的脑袋和蓝色的眼睛时,一段20年前的记忆侵入了她的意识,而她几乎被这揭示真相的力量摧毁。

之后的几个月里,艾琳严防死守着新发现的回忆,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试图迫使这段回忆“回到自己的小抽屉里,密封好”,3它们给她带来了太多的焦虑,她开始出现胃疼、心慌、心悸等症状。但几经努力,艾琳的“抽屉”始终打开着,她再也无法忘掉曾经如此成功地遗忘了20年的记忆。

20年前艾琳和苏珊是好朋友,也是校友,她们居住在福斯特市——旧金山的郊区——位于城南30公里左右。艾琳知道苏珊是被谋杀的——这一点,她一直都知道。跟其他人一样,当苏珊的尸体在离小镇数公里外的高速路边被发现后,她单纯地认为,这案子也成了那种破不了的案件之一。

一段回忆带出另一段回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艾琳又想起了很多小的细节。有视觉的,有听觉的,还有一些只是简单的想法。艾琳发现自己被淹没在缓慢而无法回避的记忆洪流中了。

有时候艾琳努力地集中精神,能回忆起苏珊谋杀案的一些新片段,比如一只被扔掉的童鞋的图像。然而,更常见的情况是当她在跑步机上运动或者慢跑过邻居家院子时,回忆便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她记起了父亲为安置苏珊的尸体临时挖掘的坟墓。她还想起了一枚破碎的、没有镶嵌宝石的儿童银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