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开放性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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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德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17-5

一个案例:关于自体理论、冲突理论与疑病症的问题

案例描述

男性患者,27岁,已婚,有一个孩子。他接受治疗是因为强烈地担心自己的身体健康。他叙述了一些奇怪的躯体症状,坚信他正在经历一些性别方面的变化。他坚信他的外表、腋窝、脸部的汗毛以一种极微小但又肯定存在的方式在缩减,他正在经历女性化的生理改变——产生女性的脂肪分布、隆起的胸部、大肚子及声音的改变。他经历过胸痛,这使他害怕自己会心脏病发作,尤其在性交之后。他坚信他的阴茎的状况和形状有问题,这种担心只有通过手淫验证后才能缓解,并且他经常在镜子前这么做。他担心他正在经历过早的衰老,这将会让他中风。他把这些担心一个接一个联系起来,并据此解释为他患有广泛性动脉硬化,这种病切断了他心脏和脑的供血。事实上,医生根本找不到任何能够证实他所说疾病的证据,他解释说这种改变的临床症状是不显著的,如果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做脑电图或者心电图,检查结果可能就会不一样。他承认他的想法是不合逻辑的,并且尽管他疑病的症状很严重,他仍然坚持着非常高强度的工作。

这些症状最早出现于4年多前,每当他准备走向独立的重要时刻,包括出国学习和准备结婚的时候。在一次因轻微生病而进行的检查中,一位医生认为他可能有微小的心脏杂音,这引起了他对高血压和心脏病的关注。当他在国外的时候,他出现了腹痛的症状,起初他以为是食物变质引起的。一系列诊断性的胃肠钡餐造影排除了溃疡,但他担心X射线已经对他的生殖器官造成损害。他的一位精神科医生给他使用了镇静类药物,另一位和他每周进行两次的心理治疗,持续约一年。之后他被建议进行精神分析,他同意这么做,并不全是因为他相信他的问题不是躯体问题,而是因为他愿意为恢复健康做任何努力。

他对他童年的描述是“田园诗般的”:他的母亲很宠爱他,他的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被动、小心并且温和,默默地保持着足够的仁慈亲切。只有在分析进程中,更加生动的细节才显现出来。患者所认识的全知全能的母亲却充满恐惧和迷信。她害怕应付她新出生的儿子,担心他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步:他学步的时候可能会摔倒,自己吃饭的时候可能会噎着,睡觉的时候可能会从儿童床上掉下来。当他成年后,她会建议他的衣着、饮食,警告他有危险的运动、其他男孩、与女孩的邂逅、性行为或其他。在他5岁那年,他的妹妹出生了,从此他田园诗般的童年生活就这样被意外地打破了。母亲的怀孕、妹妹的出生对他而言是非常可怕的,他几乎记不起那年与此相关的事。他听说那时候他因为失去母亲的关注而绝食,直到医生建议父母多关注他一些。他还听说他的父亲有了女儿后有多么高兴。分析表明,当他的父亲关注新出生的孩子时,患者尤其感到沮丧。

患者从小在只有一间屋子的公寓里长大,屋里有一对单人床,他和父母在同一间屋里睡觉。当妹妹出生后,他的儿童床就给了妹妹,他睡了其中一张单人床,父母则睡另一张单人床。在他8岁的时候搬家了,他和妹妹共享一间卧室,直到他12岁。从那时起,他和父亲共用一间卧室,妹妹自己独享一间,母亲则睡在客厅。患者描述他的父亲是一个安静且被动、强壮但不敏捷、并不是特别有生气的人。他的母亲鼓励他,认为他在智力上比他的父亲优越,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有了专注于自己的想法。他早期的记忆也证明他是个表现狂,这一点同样在可以在他的幻想中看出:当他的祖母快去世时,他说,“不要死,奶奶,看看穿着新水手装的我。”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对他的性行为进行过严厉的劝阻。尽管他记不起母亲禁止他手淫,但是他通过观察到母亲发现他玩弄阴茎后的反应,感觉到母亲当年确实有可能禁止过他。他记起母亲是如何取笑他喜欢的女孩。当患者还是处于潜伏期的青少年时,母亲患了严重疾病并进行了手术,许多细节都在他的躯体症状中重现。

当他上大学时,他仍然住在家里,他直到大四才和他的女朋友搬到一间公寓里——这是他的第一个女友,也是几年后和他结婚的人。我还想补充说明,这个女孩是第一个和他发生性行为的人,她并没有发现他的性功能有缺陷,并且显然有足够的经历能够证明这一点。

来自分析师

我这里先转向一段简短的、对分析的部分解释,这与我的论点相关。尽管患者在许多个月里坚持认为我帮不到他,因为他的症状是躯体而不是心理的,很快一种特殊的移情形式出现了。他把我看成一个危险的、对他的什么都有兴趣的人,抢夺他的时间、金钱,剥夺他的独立自主,把他的躯体症状当作心理症状,并且以这种方式将他置于躯体疾病的危险之中。在他的梦中和幻想中,经常出现水蛭吸他血的表象。在他看来,我比他强壮,他很弱小、脆弱,需要被小心照顾。他花了很多次治疗的时间反复思考我的阴茎,在想象中把它当作乳头一样吮吸。接着他幻想可以通过这样的行为从我这儿获得力量,这会让他在与女性的关系中变得强有力,而且不会遭到男性竞争对手的暴怒,因为他也可以用这种方式给竞争对手带来快乐。在治疗情境中,他也体验到其他关于我的同性恋幻想,尤其是一种“肛穿”,即我的阴茎可以穿过他的肛门并延伸进他的阴茎中,这会把他的阴茎变得更硬更粗壮,让他变得更加强而有力。

他感到当他告诉我更多有关自己的事时,他会更觉得处于我的力量和控制之下,只有通过我的死亡才能让他重获自由。他梦中和幻想中的我是一个贪婪的形象,这是对他潜意识中童年母亲表象的复制,那时他体验到母亲剥夺了他的自主性和躯体管辖权,通过过度保护和过度担心剥夺了他独立的权利。他逐渐发现,成功的独立行为会引起他症状的增加,这种独立行为象征着他离开母亲。他在变得独立和取得成功方面的无能,部分源于对他弱小的、被动的父亲的认同,更多来自他感到需要遵从母亲对他的想法,她觉得他不能胜任、需要依赖别人。他害怕成年后就会失去母亲,后来母亲告诉他,她总是害怕,如果他学会自己做事,她就会失去他。他发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即他只能在雄心壮志和疾病之间、自主和幼稚之间的路上前行。

当他有机会去批评一个比他年长的男人时,他会立即被焦虑耗竭,因为他担心这种攻击性会让他失去那个男人对他的爱和友谊。关于他的上司,他是这样考虑的:“如果他们不退休,我又怎么能得到提升呢?如果他们死了,又有谁来照顾我呢?”当这些问题中的攻击性逐渐变得意识化后,他能够表达出更多对上司的不满。

患者超过父亲的冲突感受也在移情中获得了解释,当他出现他在智力上高于我的想法后,他感到焦虑。随着这些出现的是他反复考虑患脑动脉硬化的想法,这样想的结果是:一方面,他感到比分析师聪明,另一方面,他的大脑在恶化——对躯体疾病的担心掩盖了他强烈的竞争愿望。他回想起在他青少年阶段乒乓球打得多么好,但是他会故意输给父亲,因为他不想让他觉得尴尬。

在分析的开始阶段,他的回忆里没有观察到或者听到父母的性交过程。他只能想象他们整个晚上一动不动地躺在一起。当他明白性交的详细过程后,他对此感到深深的怀疑。与他对相关原始场景(primal scene)的否认相对的是,他报告了这样一个梦:“我在一个巨大的空房间里,靠墙坐着。一对夫妻正在隔壁性交。我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后背但看不到他的阴茎,这让我觉得宽慰。他示意我让我和我的妻子也性交。我觉得宽慰是因为他不能看到我,正像我看不到他一样。后来我醒了,感觉自己好像睡在那成对的单人床中的一张上,而我的妻子睡在旁边的另一张上。”这个梦与患者小时候睡眠安排之间的联系足够清晰,因为事实上他和他的妻子是睡在同一张双人床上的。对原始场景的澄清显示出,他把性交体验为一种女人对男人的攻击。他的疾病可以保护他避免与一个可怕的女人有性关系的危险。在性交上的成功与在工作上的成功一样可怕:他在性交之后反复感到腹股沟疼痛,为此他咨询了一位医生,因为那时他感到有极大的心脏病发作的危险。他还可以记起母亲阻碍他性行为的程度,因为她将这看成一个自己不能控制的领域。他认识到,对母亲而言他的性成熟意味着他将不可避免地离开她而去寻找其他女人。腹部内陷或出现阴道的幻想表明,他为了取悦母亲愿意完全放弃自己的阴茎。这种幻想包含积极和消极的俄狄浦斯决定因素,同样也可以在他自愿放弃他的器官的情景中得到理解,因为这个器官将导致他从母亲那里独立。他回想起他逐渐胖起来的肚子和她逐渐增大的腹部是类似的过程。我问他当他感觉自己像孕妇的时候,在脑海中出现了什么,他回应说:“一个长着阴茎的女人。”

变成女人和他全神贯注地妄想自己女性化的改变,都是退行性地解决他的积极和消极俄狄浦斯冲突,避免和他前俄狄浦斯的母亲分离的方法就是与她认同。在他所有的冲突之间,患病是最适合的,因为患病不但意味着女子气、弱小和被阉割,同时也意味着怀孕和强大。怀疑患肿瘤而对身体持续仔细检查,就像他其他疑病的担心一样,都可以和怀孕相联系,尤其可以和他5岁时母亲的怀孕相联系。那时被压抑了的经历直接以他担心的症状群的形式出现,并且形成了他的疾病。举例来说,他对失去毛发的担心是与光滑的、没有毛发的婴儿时期的妹妹相联系的。对他而言,他经历中让他感到烦恼的本质不仅与失去母亲全心全意的关注有关,而且也与想要把父亲排除在母亲的爱之外有关。从那时起他绝食,直到母亲因为过分担心他的健康而重新关注他。

当这些冲突被修通后,患者提出一个在我看来非常深刻的见解:“当我担心身体健康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正在被细心照顾的,另一个是细心照顾我的。我事实上变成了孩子和母亲两个人。我是我的母亲,我的身体就是那个婴儿时的我。我关注我身体上的每一根毛发,我关注自己的疼痛。没有人照顾我,没有人仔细照顾我,所以我只好自己做。我害怕失去这些。当没有人照顾我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会发生。”

尽管伴随领悟的是他症状的显著改善,以及对我和分析更加积极的情感,这样的移情还是会对结束分析产生阻抗。他希望分析可以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仿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达到和母亲结合的愿望。考虑结束——“向独立迈出一步”——使得前几年中已经减轻很多的症状又加重了。事实上,在上一个心理失调阶段他也受到症状复发的折磨。他出现腹痛,并且坚信他有溃疡。然而这次,也是他第一次能够在没有担心后果的情况下完成一系列胃肠钡餐造影检查。让他有如此改变的最重要原因是,他获得了能够把担心与即将结束治疗和对独立的恐惧联系起来的能力。他能够接受内科医生阴性的检查结果,疼痛感也逐渐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