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的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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樋口和彦
心灵公坊 2006-3

第二章 負傷的治療者
基督教是愛的宗教

近來「愛」這個字廣泛為人使用,我甚至一度懷疑日本全國百姓是否都已成為「宣揚愛的信徒」。每年年底的聖誕節、流行歌曲中都在歌頌著愛,世界無處沒有愛。從什麼時候開始,世界變成了這個樣子?

日本固有的宗教,說起來絕不是什麼愛的宗教。此外,今日有人說基督教是愛的宗教,事實上光只有基督教也不是愛的宗教。回顧源遠流長的宗教史,我們可以發現如古代農業之神,亦即掌管豐收的神明,曾經被人類視為愛神來膜拜。又譬如希臘、羅馬的宗教,還有其他地方宗教的許多傳統,基督教是融合了這些傳統,加深其文化內涵並且發展至今,才得以成為愛的宗教。

不過,今天要為各位闡述的「十字架的愛」是基督教獨有的思想。現代人對於基督教的愛大都斷章取義且擴大解釋,又添加入許多溫暖的幸福形象,而籠統稱之為「愛」。這使得包含我在內的許多基督教友,每每聽到這個詞,總是覺得虛假無比。

愛是反覆無常的

那麼真正的愛是什麼?讓我們回溯到遠古時代看看吧。

古希臘眾神當中以愛神聞名的,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埃莫」神(Amor)。到了羅馬時代改名叫做「丘比特」(Cupid)。在森永牛奶糖的盒子上有一個長著小翅膀的娃兒就是丘比特,他是一位帶著弓箭到處飛翔的仙童。也就是說,這位丘比特還是個小娃兒,因此並不如大人般理性,只要一想到就會帶著弓箭到處惡作劇。

由於我長期在大學任教,因此經常受邀參加各種結婚典禮。在會場時,我偶爾會想,「為什麼如此聰明可愛的女性會和這樣的男人結婚呢?」而每次都會令我想起丘比特,「一定是這小鬼搞的鬼。」我在內心裡如此想道。現在聽到這番話的朋友之中,已經結婚的人或許會想:「沒錯!我的情況絕對是神的惡作劇」。

上述雖然只是說笑,但是也讓我們了解到,事實上人類的愛也有不合理、不完全,而且反覆無常的一面。

由愛生痛

但是愛與傷害之間其實有著極深的關係。世人所相信的愛與絕對的幸福、美好的人生等沒有直接的關係。相反地,被愛的人因為被愛而感到痛苦。愛人的人一開始不覺得痛苦,漸漸地隨著兩人關係越陷越深,想法極端的人可能開始認為:「只要自己活著,就會帶給她痛苦」、「如果我沒誕生在這世上,或是如果我們不曾相遇,她就不會受到這樣的折磨了。好想死!好想從這個世上消失!」這樣痛苦的念頭不斷浮現腦海。

確實,如果我們不愛那個人,那麼對方就算再怎麼痛苦,自己也毫不以為意。正所謂「別人死活,與我何干」。然而,一旦陷入情網,情況則完全改變。

「受傷」代表的含意

愛神丘比特的箭射出後,被射中的兩人會緊緊相繫永不分離。這是何其可怕,也何其快樂。而愛神的箭不僅使男女相愛,如果誤傷了自己,那麼也會愛上自己。

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納魯西斯(Narcisse),他終日在水邊望著自己的水中倒影望到出神,最後竟然愛上自己。他就這麼凝視自己、愛著自己,終至枯萎凋零。不久水邊長出水仙花,世人便稱其為「納魯西斯」。據說水仙的球根中含有麻藥的成份,誤食會使人中毒。從某種層面看來,「(受)傷」具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

在宗教的範疇中,有許多與「(受)傷」有關的儀式,這也是現代人無法理解的。為何在一些較原始的宗教中,信眾總是「黥面紋身」呢?為何至今猶太教徒仍然舉行「割禮」,做為與神約定的證明呢?基督教雖然並未有傷害肉體的儀式,但是為何在入教受洗時,必須在眾人面前公開信仰的表白呢?

其實這些都是為了證明能在世上堅強存活下去的一種「象徵」或「印記」。而這些自己認為光榮的象徵或印記,從旁人眼光看來,往往被認為是醜陋、怪異的。

「傷痕」敘述著故事

由於我本身也是榮格學派的心理分析師,因此經常可以聽到關於患者心底的聲音。其中有許多個案談的不是明顯的肉體創傷,而是看不見的心理創傷。或許正因為看不見,所以傷痛可說更加刻骨銘心。

事實上我的身上也有許多肉眼可見的傷痕。年少時期小刀劃過的手傷如今仍在,我看著那道傷痕,當時的情景歷歷浮現。換句話說,「傷痕」的背後總是有個故事,「傷痕」本身正在敘述那個故事。

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見面。他的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刀傷。我冒著失言的危險問他:「那道傷是怎麼回事?」他回答我:「哦,這是戰爭的時候……」很長、很長的一個故事,一個他從未向他人訴說過的故事,我著實嚇了一跳。彷彿像小貓小狗不斷舔拭著、舔拭著,直到傷口癒合為止,他也不斷訴說著、訴說著,直到故事說盡,心靈得到紓解為止。

人類對於加害在別人身上的傷總是會遺忘,但是對於自己身上的傷則是難以忘懷。傷口讓人想起當時情景,源源不絕的故事便不斷湧出,這樣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療傷的體驗。

何謂「十字架的愛」?

人類的愛在深入到達「十字架的愛」思想之前,歷經了一段長期的苦難。尤其是關於人類贖罪的這種充滿意涵的愛的行為,更是如此。古早以前,人類為了償還各種罪過,會獻上鴿子或山羊等供品來抵罪。而罪行越重大,貢獻的供品也要更貴重。

如果我們仔細想想,會發現最大的供品其實就是最重要的自己。耶穌身為神之子,卻和凡人走在同樣的地上、背負人類所有的罪,將自己的肉身獻給了十字架。我認為這是耶穌繼承了舊約聖經的〈以賽亞書〉第五十三、五十四章所提示的,所謂第二以賽亞的預言家的思想,最後進化成「十字架的愛」。期間歷經以色列南北王國滅亡與逮捕等深刻體驗,歷經這些體驗才得以達到這樣的思想。

毫髮無傷的戰士

換言之,耶穌的「十字架」代表耶穌死於十字架的「傷」。基督教興起於羅馬帝國時代的邊境地帶,不久便流傳到全國各地,這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對羅馬人而言,神明擁有完美的人類形體,並且全身無一處傷痕。在眾多神明當中,他們又特別崇拜戰神馬爾斯(Mars)。他的畫像目前在義大利或其他國家的美術館中都可見到。一位擁有美麗肉體的青年,拿著長矛與盾,全身肌肉結實的戰士形象。而他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

保衛羅馬帝國的是自由的戰士,戰士為了捍衛疆界、為了盡到國民應盡的義務,必須經常保持肉體上完美的狀態,因為羅馬的和平就靠他們來維持。

然而不管再千錘百鍊的身體,一旦被像丘比特的尖銳的箭頭射中,還是會受傷流血。說到這兒,事實上戰士確實出人意料地容易被愛所傷。受傷的人本身就變得不完美,也就失去做為軍人的資格。

法國大革命時代普遍也都認為真正的市民來自於完美的人類。拿破崙時代徵召強壯的民兵,也是來自古代羅馬戰神的想法。那麼不完美的人類該如何稱謂?當時因戰爭而受傷的年輕人被稱為「廢兵」,並且直接從士兵名單中除名。就當時的環境來說那是非常不名譽的事,現今在巴黎仍然可見廢兵院(L'Hotel des invalides)的遺址。

如今仍在流血

試想在這種崇尚完美肉體的羅馬時代,羅馬總督與士兵到了位於邊境的巴勒斯坦,見到一位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猶太人,怎樣也很難聯想他就是「救世主」吧。一個血流不止、骨瘦如柴的男人為何是「救世主」?這叫他們如何理解這位神祇?

日本教會的禮拜堂中,在聖壇上並未掛著因接受磔刑而血流不止的耶穌聖像,但是在歐美絕對會掛上在十字架上瘦弱不堪、衣不蔽體的耶穌像。雖然我是基督徒,但是每當我看到這樣的耶穌時,我總感覺這有違日本人的審美觀。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有一次當我在歐洲重新看到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時,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我突然覺得:「耶穌血仍然在流,耶穌正注視著看著十字架的那個人。」

我一直認為日本人不需要這麼血淋淋且粗糙的繪畫或雕刻,只要一副有質感且簡單的十字架就足以宣揚基督的愛;然而,我也一直在想故意用血來表現的可能的原因。就在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好像提醒了我什麼,那就是「現在我的體內也流有耶穌的血」。

愛的方向性、人格性及同時性

那時對於「傷」,我思考了幾個重點。首先就是「傷」(亦即愛)是有方向性的。

我們並非可以使任何人受傷,受傷的總是我們「珍愛的人」。如果真心相愛,那麼愛人現在在哪裡,另一個人一定會知道。在一間大教室裡,你一定很快就會知道女朋友坐在哪裡。被愛的人的總是可以深切地感覺到愛人的視線,而就是沐浴在那眼神之下,人才會成長。丘比特的箭有瞄準的對象,也就是有方向性。你就是被選中的對象,被瞄準的目標。

第二,被射中(被選中)的人,愛會深入到個人的待人處世之中。

我年輕留學的時候,曾經以學生牧師的身分與美國的學生牧師一同到波斯頓近郊的教會,指導中學生與高中生復活節的戲劇表演。由於聖誕節與復活節這兩個節日,會來許多平常不上教堂的孩子,因此我當時正苦惱該讓這群孩子演什麼角色。後來我心生一計,決定讓大家扮演耶穌十字架下的羅馬守衛士兵以及路旁圍觀的路人,如此大家都有站上舞台的機會。

有一位義大利裔的高中生還特地從家中帶來床單,裝扮起來有模有樣,與真正的羅馬士兵相差無幾。接著我告訴他們:「路人要對著十字架,盡你們所能地口出惡言罵完就走。」由於他們都是罵人的天才,因此演得相當精彩,甚至來看戲的父母也非常佩服。

戲結束後,我問孩子:「當時有什麼感覺?」並且請他們說說自己的意見。孩子們驚人的感受性令我感到非常訝異。

「我向耶穌吐了口水。過去我以為十字架上的耶穌與我毫無關係,但是現在耶穌的十字架仍然不斷地在問我,若是我自己面臨這樣的情況,我會怎麼做。」其中一人如此說道。我仍清楚記得,對於孩子能在待人處世的關係中思考十字架的意義,我感到非常欣慰。

第三、耶穌的十字架不僅擁有方向性與人格性,還具有同時性。這意味著耶穌的十字架不受時間與空間的限制,現在仍然對我深具意義,持續影響著我。

現在的我如何回應耶穌的愛呢?

「負傷治療者」的形象

在大學附設醫院的候診室時,看到醫生精神抖擻地帶領護士走過。他們看起來真的很像是與人類死亡搏鬥的現代英雄。

當然並非所有的醫生看起來都是英雄。其實會有這種感覺是基於現代醫學的基本假設,這種假設只能成立在「對象是生病的前提下」。亦即,醫生是健康的代表,絕對不會生病。病患總是在病的狀態,即使醫療儀器檢測不出異常來,那可能只是機器有問題,所以尚未發現異常。總之,醫師是百病不侵之身,若是生病,那就不是醫生而是病人了。

在這樣的健康代表面前,或許每個人都會變成病人。在這樣「完全的健康」面前,我們真的可以敞開心胸述說自己的傷嗎?

我們所期望的醫生,是一個願意傾聽、為我們感動、關心我們,偶爾也會生病的平凡人。這樣的能力我稱之為「受苦的能力」。這種承受痛苦的能力使他可以背負他人的傷,讓自己變得軟弱;擁有這樣能力的人才能用自己的傷去治癒他人的傷。

耶穌本來不是人類,而是屬於神的世界的人。但是他來到人間變成人類模樣,一起與我們受傷,他就是擁有「受苦的能力」的上帝之子,這也是他治療能力的原點所在。在那裡存在著一個療傷的宗教、愛的宗教,而這也就是「十字架的愛」。

切斷、再接的橋樑

不可思議的是,所有的傷都具有兩種性質,其一是傷口儘可能在覆蓋隱藏的狀態下治療,稱為覆蓋性;同時又具有必須公開傷口以示治癒的開放性。兩者相互矛盾卻又同時存在,耶穌的十字架即是如此。

而這是一種只有相信的人才了解的奧祕,心理諮商亦是如此。最初大家都會隱瞞自己的傷口來尋求協助。有許多煩惱的人通常會切斷自己與家庭、社會、上帝之間的關係而備顯孤獨。但是此時耶穌十字架的愛會進入那個切斷所有關係的孤獨深淵,由神架起橋樑,主動修補關係。這就是神的愛。

所以事實上耶穌的傷是對每個人公開的。如前所述,他超越時空與空間的限制進入你的傷口,修復與你的關係。就如同去世的父母如今仍活在我們心中,不斷地影響著我們一樣。十字架的愛也並非僅是一件二千年前發生的事,而是與現在的我們息息相關。

這樣的耶穌形象,在英語上稱為「Wounded Healer」(負傷的治療者),與自古以來宗教的療傷形象有非常深的淵源。

希臘德爾菲(Delphi)神殿中的神諭有一段如此寫著:「負傷者仍會痊癒」。是的,只有自己受的傷,才能真的治癒自己的傷口;當然,這並不是人類可以辦到的事,然而像我們這樣受傷的人類,藉著耶穌的愛來療傷的同時,若是能學習到耶穌的精神,哪怕只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我想也是好的。

(訂正改寫於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六日,日本基督教團宇治教會等地舉行的講道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