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足幽灵:从荣格心理分析看女性的自性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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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思恩
心灵工坊 2015-5

【导读】解咒三寸金莲──寻找灵魂的现代女人

书序作者:黄璧惠(本书审阅者)

乍听之下,「三寸金莲」似乎该是尘封在文化记忆中的历史产物,虽曾在中国蔚为风潮,但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并没有太大的美学魅力。缠足是一件所有女人都闻之却步的历史沈痾,身为女性的我们也都应该感到庆幸没有生在那个会被缠足的年代。然而作为一种心理象征,缠足在华人文化中具有集体无意识的内涵,因此今日我们面对「三寸金莲」这个概念时,重点并不在把它当成过去的历史事实来考据或讨论,而是把它放在历史脉络中,试着去了解这样的文化现象如何传递到现在人的心灵里。从荣格分析心理学观之,我们可以把「三寸金莲」看成是一个同时存在于历史与个人心灵中的象征,它就像童话或传奇故事当中的许多象征一样,承载着人类集体意识与无意识的内涵。即使到了现代,这个集体文化传递下来的心理缠足现象,女性仍然很难挣脱。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女儿在五、六岁时正活绷乱跳,却得由母亲亲自为她缠足,承受深刻痛楚,这身心痛苦也为女儿和母亲的亲情划下难以磨灭的信赖鸿沟。原应带领女儿情感发展的母亲,反使女儿阴性本质的发展重挫,在这样的处境下,女儿要寻回自己与阴性本质的连结,需要漫长的心理历程。时至今日,即使现实中的缠足习俗不再,但在心理上,女性的阴性立足点还是受到层层的捆绑而不自由,宛如心理象征上的小脚妇人。在本书中,作者以真实个案的梦境与分析历程剖析,描述了这些受缠足幽灵所俘掳的女性如何透过连结到具有阴性本质的原型象征,进而发现自性(Self),完成真我的解咒。

本书第一章先追溯缠足历史渊源;第二章则叙述商朝末代君主纣王的妃后妲己及其狐狸脚传说的心理象征意义;第三章透过儒家之道,解释中国文化如何因董仲舒与汉武帝,从尊崇母性的道家转而形成儒家主导的科层文官制度,又经南宋理学家朱熹对缠足习俗的推动,终至缠足文化确立。

第四章剖析了在儒家五伦社会关系结构之下女性角色定位的缺乏,并列举了女性的各种角色:女婴和女儿、女儿和父亲、女儿和母亲、妻子和媳妇、母亲──女家长及妾,阐明父权家庭的结构动能如何形塑中国女性在每一生命阶段的心理状态,其中女儿和父亲的关系尤其影响深远。女儿和父亲的关系会影响女儿对待父亲的态度,进而影响女儿和男人的关系,最终也影响到她与丈夫的相处。而这态度日后也会影响父权体系下的职场互动。

第五章进一步从荣格的阴性本质观点来分析西王母和女娲神话,并以个案说明如何连结到以西王母为代表的阴性本质,以带来心灵疗愈。透过晶晶的故事,我们看到一个历经丈夫家暴、离家、忧郁的女人经由卷线轴的活动连结到阴性本质,进而发展出艺术灵魂与生涯,恰如西王母一样,成为宇宙编织者的一员,织补着自己内在的灵魂与生命。

另外一个案例是具有权威情结的女性:珍珠,由于得不到父亲的认可,她不断追求不可能达到的完美;虽拥有博士学位且高就于知名医院,但她具有某种人格特质:专心一意追求成功、自律甚严并极端看重成果。因过度认同自己人格中的阳刚面向(阿尼姆斯,见编注),她投射一种终极的父权形象在父亲、上司和职场权威者身上,而使自己精疲力竭。像这样阴性面向生病的案例,在现今职场的成功女性身上不难见到,透过分析与自我的工作,珍珠终能透过梦中女性象征的带领,重新与失联已久的阴性本质连结,得到疗愈。

在第六章中,作者以中国灰姑娘──叶限的故事进行古典荣格式的童话诠释。在荣格分析心理学中,童话的诠释是很重要的一门训练。从童话及民间故事,我们可以见到许多心灵的原型主题,这都是人类文明所累积下来的心灵进程,可以反映人们的初始心灵结构、所面对的挑战以及最后战胜生命难题而完成的个体化历程。作者从瑞士个案艾美的梦境与分析历程的发展,来说明女儿如何面对「邪恶后母」,最终收复自己的阴性本质,进而与阳性能量保持良好关系,并进而修复了夫妻关系。

从第七章到第十章,作者以四个不同的女性生命故事,列举不同类型的女性牺牲阴性本质而追求成功所付出的代价,以及她们如何与女性面向重新连结的故事。第七章的秋瑾,可谓中国女性主义前锋,终身为革命、女权与废止缠足而奋战,虽然拥有解放中国女性的自主思想与绝佳勇气,但一旦舍弃传统的女性角色,她和集体阴性本质的连结也就断了线,自然抑郁、孤独、终至英雄末路,走上自我牺牲。

第八章的秦家懿堪称非常成功的学术典范,一生写作了十四本书,获得加拿大国家勋章,她童年历经了中国战乱,流离失所的惊惧与梦魇充斥在身体与记忆里。虽然她在基督宗教寻得心灵寄托,进而成为修女,但重视精神而轻视身体的宗教生活却导致她三度罹癌。离开教会后,她投身学术界并重新连结中国文化,卓然有成,并邂逅自己的终身伴侣。但牺牲身体健康的她终究不敌癌症一再侵袭,写下终结生命的回忆录。她的生命就像秋瑾一样坚毅不拔,为了平复早年的创伤后遗症,往复于东西方之间追求灵性的整合,堪称另一位解开缠足裹脚布、以双脚站立于天地之间的女性,可惜灵性的追求少了身体的坚实基础,所付出的代价也相当大。

第九章的音乐家露碧,是一个加拿大出生的华人,由于双亲亟欲摆脱贫穷华人的身分,父亲帮她选择了音乐专业生涯。但音乐之路并非露碧所爱,因而造成她许多压力与身心症,最后她辞去工作、结束婚姻,并进入分析历程。失去文化的根,也和阴性本质断了连结的露碧透过梦境的帮助,处理父亲的阿妮玛(见编注)投射在她身上的议题以及负向母亲对她造成的伤害。而经由梦中华裔女员工与外祖母的形象,她慢慢连结到自己从小切割的文化母群,重新回归阴性面向的文化根源。

第十章的美玉,亦是现代成功定义下的女性,但三十一岁时因一段长期情感关系的破裂而陷入忧郁展开分析治疗。因双亲在二战苦劳营的经历,她承载了许多父亲创伤后压力疾患所伴随的情绪暴力,而母亲对她亦缺乏情感支持。加上依附关系在母亲、祖母、乳娘及几位保母之间呈现分裂状态,使她情感根基脆弱。她的疗愈之道,是透过梦境重新连结自己文化里的灵性滋养成份,重新整合阳性与阴性面向。最后,她选择回到古老的文化根源──中医,成为一名中医师,并与伴侣缔结良缘。

书中的女性尽管各有不同的生命故事,却都展现了挣脱缠足幽灵系缚,最终重新连结阴性本质的生命力。这是现代女性的另类灵性追寻──向内连结受抑的阴性本质,平衡阴阳,完成自性的开展。

*编注

荣格学说的心灵结构内含许多「原型」(archetype)意象,阿妮玛(anima)、阿尼姆斯(animus)即其中的两种,前者指男人内心深处的女性性格,后者则指女人内心深处的男性性格。心灵成长的目标是追寻自性(Self)的实现,而这有赖于各种原型意象的均衡发展,若失衡则使人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