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寺的夢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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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合隼雄
心靈工坊 2013-1

【第六章】明惠與女性

女犯

在討論明惠與親鸞對女性的關係之前──特別是女性關係和夢的關聯──必須先強調筆者的立場。我將出現在男性內在的女性,視為一種隱喻(metaphor)。否則,我們將會愚蠢地把親鸞的夢,單純看作對性慾的肯定;或者膚淺地評斷明惠的夢,認為它們證明了即使謹守戒律的清僧,也會為性慾所苦。

話說回來,《明惠上人傳記》裡生動地記載當時的僧侶為了遵守淫戒,是如何吃盡了苦頭。弟子喜海表示不願和寺內其他僧人一起生活,想要一個人隱居的時候,明惠跟他說了一番話。這番話的前半,之前已經介紹過了(187頁);接著明惠告訴喜海阿闍梨公尊的體驗:公尊受不了和其他僧人接觸的雜沓,一個人跑到山裡隱居。前半年左右,他尚能專心修佛,後來卻意想不到地,他的性慾高漲了起來,不論如何壓抑,也沒辦法讓它消失。他心想,這樣的狀態只會成為修行的阻礙,因此他決定滿足自己的欲望,以一掃迷心。於是他變裝前往花街,沒想到途中突然生起病來,只好回去。過不久,他又被欲望佔據,於是來到京都的街上,卻踩到埋在路旁的尖木棒,痛得不得了,只好又回去。第三次他終於成功抵達花柳巷,卻遇見認識的人,只好又落荒而逃。這接二連三的荒謬遭遇,終於使公尊了解到隱居的困難,因此就回到神護寺去了。

喜海聽了這番話,終於放棄了隱居的想法。這段公尊的故事,詳實地顯示出遵守淫戒的困難。針對它的困難,明惠對弟子們說了一段話,《傳記》裡如此記載:

上人常語曰:「吾年少即以貴僧為志,願一生清淨不犯。然,吾亦不知所託之魔者為何,每每淫事之便利俱備,即生奇妙之阻礙,終得遂我志也」云云。

看了這段話就可以知道,有無數次的場合,明惠就要輸給了誘惑,幸好因為「奇妙的阻礙」出現,才沒有前功盡棄。或許有人會因此認為,其實在明惠和之前所說的公尊之間,不過是一百步與五十步的差別,沒必要特別稱明惠為「清僧」。的確在這一點上,會產生各種分歧的意見,但筆者認為一個人了不起的地方,並不在於他感覺不到性慾,或是能夠完全壓抑性慾;重點是一個人在感覺到性慾的同時,要如何正面處理。看起來,明惠確實覺得這麼大的問題,單靠人類的意志力是沒有辦法處理的。他曾經差點屈服在誘惑之下,表示性的力量比他的意志力還強;幸好難以預料的阻礙阻止了他。其實,明惠能夠判斷這些阻礙來自神祕的力量,並且因而「打消」他的性慾,顯示他有足夠的意志力,能夠突破自我的界限,走向自我轉變的艱難道路。至於公尊,雖然也因為各種意想不到的妨礙,導致他最後沒有發生性行為,但是他不但無法認識這些阻礙背後的神祕力量,也無法因此而改變自己的態度,可見他的自我(ego)力量不足。

以親鸞來說,他並不單純只是認可性慾的存在;如果是這樣,就不會有任何煩惱了。就算真的有些不安,只要像公尊那樣,說一聲「這樣的狀態只會造成修行的阻礙」,給自己找個姑息的藉口,聽任自己的性慾行事就好了。但是從頭到尾,親鸞都避免讓自己簡單地下判斷,而向超越性的存在尋求解答。他因此得到的答案:「觀音將親身化為女性,來接受包容」,究竟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筆者認為這導向親鸞後來所提倡的「自然法爾」。他將來自人類內心最深層的東西,視為「自然」。但是,在親鸞能夠從他內心最深層,得到「自然法爾」的思想之前,上述的深刻苦惱以及夢告,都是必要的。

日本原有的「自然」(じねん,jinen)這個概念,和西方的nature是不同的。原本日語中並沒有和西洋的nature相對應的概念;當日本人要談論nature的時候,他們用「山水草木」這個詞語來表現。當初將nature這個概念引進日本時,借用了「自然」這兩個字來翻譯它,並且讀成しぜん(shizen),導致現代的日本人將這兩個概念混為一談,造成許多誤解。對於這個現象,柳父章先生有詳細的論述,筆者就不再重複。在這裡我只想指出一點:不論我們如何解釋「自然」,都必須處理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如何看待「自然」與人類意識的關係。如果人類完全是自然的一部分,那麼所謂人類的自我意識,就不可能存在。西洋的現代自我,將焦點置放在自我意識上,透過強化的自我,切斷自我與自然(nature)的關係,以觀察自然,並且企圖支配自然。佛教則採取相反的立場,主張去除我們對「自我」的執著。然而只要人活著,「自我」就很難消滅,因此,明惠與親鸞的差異,就在他們如何處理「自我」與自然(じねん,jinen)的關係;而這個差異,表現在他們與女性(做為隱喻的女性)關聯的方式上。

且讓我們再一次參考249頁的圖表,思考做為隱喻的女性。親鸞沿著這個圖的M 軸,達成了他的超越。換句話說,透過往娼婦的方向下降,他得到「當為一切群生聽聞」之夢告,在精神的次元上,升高到日本王妃的位置。與觀音的一體感,象徵著與自然的一體感。不過我們必須注意親鸞對「自然」的解釋。以下為讀者引述著名的〈自然法爾章〉:

自然(じねん)之謂,自乃出於己,非行者之計,皆緣因得果也。然之謂,緣因得果之謂也,非行者之計,因如來之誓願也

在這裡,親鸞要我們把「然」這個字唸作「しからしむ」(shikarashimu,緣因得果的意思),特別值得深思。日文的「自然」一詞,源自中國。根據福永光司的研究,「自然」一詞最早出現在老莊學派的古典文獻中。他說,老莊所說自然的意思是「本來就是如此的事情(本來就是如此的東西),沒有加上人的作為(沒有人為的歪曲或人為的汙染),原原本本的存在方式。它並不表示存在於外界的所謂自然世界,或是與人類相對的自然界」。從上述的文字可以看出,儘管親鸞的「自然」和中國的思想極為接近,但是他要我們將「自」、「然」唸作「おのづからしからしむ」(緣己之因而得其果),而不是「おのづからしかる」(出於己之本來面貌),這之間有很微妙的差異。因為「行者之計」和「如來之誓願」不同,所以才「緣己之因而得其果」;如果「行者之計」完全等於「如來之誓願」的話,那就是「出於己之本來面貌」了。親鸞一方面認識到如來的誓願才是根本,但同時也承認行者之計的存在,這讓我們看到他的苦惱。「行者之計」就像加在紅豆湯裡面微量的鹽。如果去掉這微量的鹽,聽任「出於己之本來面貌」作用,反而就引不出甜味來了。筆者認為,「出於己之本來面貌」裡潛藏著某種契機,導致親鸞以後的真宗僧侶,不斷地沉淪墮落。

明惠這方面又是如何呢?他強調「あるべきようわ」(如其應然),其中的「ある」(存有)和親鸞的「自然」(じねん,jinen)有共通的一面。黑木幹夫曾經比較研究親鸞與明惠(還加上宣長);他指出,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日本人共通的思維模式。黑木的論述其實是沿著上述的思考脈絡。他這麼說:「親鸞和明惠的基本思考方式,並沒有不同。他們的思想,都源於這樣的認知:現實是無法推算得知的東西。」筆者也有同感。這裡所說的「現實」,就是親鸞的「自然」(じねん),明惠的「ある」(存有);換句話說,就是存在本身。

明惠不說「如其本然」,而說「如其應然」,這擴大了他與親鸞的差異。如果以與女性的關係來說,明惠和善妙的關係,與阿妮瑪軸的存在有關。堅守戒律,需要自我的強力參與。然而光這樣是不夠的,自我需要向右方跳躍。透過這樣的跳躍,我們將學習到一件事:不論我們將「自我」看得多麼重要,自我並不是世界的中心。那些倚賴自我的力量,卻無法產生跳躍的人,經常因此而「石化」。因為石化而不與女性交合的人們,並不能算是遵守戒律。對於被石化而失去生命力的人來說,根本沒有立下戒律的必要。明惠也曾經批評,那些僅僅熱衷於「學問」的學僧之中,有些人其實已經石化了。在過多的知識與僵硬的思考之中,靈魂將死去。

明惠同時與M軸和A軸產生關聯,使他充滿人性的魅力。然而做為一個人,雖然他的存在本身就具有宇宙論的意義,但是他卻無法將自己的思想化為尖銳的「教義」而流傳後世。相反地,親鸞的立場與傳統日本人的心性較為吻合,容易展現為「教義」。本來親鸞的超越發生在M軸上(母性原理),西洋人的意識形態或「教義」則透過父性原理而確立,兩者極為不同。但不論怎麼說,親鸞的思想很能夠吸引日本人,才會形成足以流傳的「教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