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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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奥多·芮克
水牛出版社

 

第二章 弗洛依德如何发现心理分析学

心理学必须有两个人参加,即使只做心理上的自我观察,也必须有两个我。当你想要认识和了解别人心中所发生的事情,你必须先反观自己。而要反观自己,你自己必须先一分为二。因此,心理学上的关怀(兴趣)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内在的纷扰。没有内在的纷扰便不可能有心理学上的认识。再者,情感的纷扰必须已经克服到某一种程度,冲突几乎已经解决了,否则心理学上的关怀就不可能产生。当一个人十分愤怒的时候,他不可能对自己的心理过程有观察的兴趣和能力。因此我们可以假定,弗洛依德这样一个心理观察上的天才,必然有情感上的冲突,这种冲突不但使他对于心理学发生关怀,而且成为必要的东西。

现在我们把他特殊的天份先放在一边,来提出下面的问题:在心理上,是什么东西使弗洛依德能够得到那么大的发现,解开梦的谜语,看透人性的动机?是什么力量迫使他走入神经官能症的下层世界(因为那么多人都一直停留在表面上)?他自己也常常谈到他如何创立了这一门新的科学,他说,“心理分析学是由于医学的需要而产生的。它的起源是为了帮助神经疾病的患者,对这些人来说,休息,水疗法或电疗法都不能发生效用。”这些话是他自己说的。为了要帮助这些病人,他必须了解他们以前的、未经探测的病征。弗洛依德是沿着这一条路走向心理分析学的。可是,心理分析学究竟是如何在弗洛依德心中产生的呢?

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有答案。到目前为止,甚至还没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弗洛依德心中的个人动机究竟是什么呢?究竞是什么内在冲突使他对心理学的关怀如此强烈,如此焚烧不停呢?

弗洛依德自己提出来的解释,可以说只是官式的。在他自己所做的解释之外是不是另有解释?如果有,两者并不一定互相排斥;它们可以像两间屋子一样可以共存,其中之一灯火灿亮,另一间则只有一枝小小的蜡烛,而屋子的大部份角落都留在黑暗之中。

现在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一间黑暗的屋子。我曾经把弗洛依德跟伦柏兰(Rembrandt)相比,在观察的精确上,没有一个画家可以比得上伦柏兰,但是他画面的大部份都留在黑暗之中,而光线的意义只是跟黑暗的对比而已。同样,弗洛依德的某些动机也保留在黑暗之中;弗洛曼亭(Eugene Fromentin)在说到伦柏兰的时候写道,“他的白天是用黑夜造成的。”这个话可以用来形容弗洛依德。弗洛依德是一个告白者,是一个自传者,他有令人敬佩的勇气与坦率态度;然而有时候他却保留着一些私人秘密,是从来不肯吐露的。他是一个自我表白者,也是一个自我掩藏者。在某一段文字中他写道,“也当为自己谨慎。”

这种谨慎是他很少违背的。似乎他觉得必须把他自己的事情保留给他自己,即使对我们这些最忠于他的学生都不例外。在他老年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对这个学生或那个学生偶尔谈起他一生的某些片断,就好像他突然倦于保守秘密一样。在他的“梦的解析”,“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学”和其他作品中,他提出了许多有关他自己的发现,这些发现都是让人惊奇的,是自我分析的杰出例子,是伟大的心灵最令人珍惜的自我表白,自此以后,全世界的心理分析者都写过不少的自我分析文章,但是,跟弗洛依德的这些自我分析段落相比,都相形失色。因为,弗洛依德的分析是出于我们未曾听过的真诚态度,无比的道德勇气,冷静而不留情的自我观察,一直在自我寻索,而从不自我掩饰。然而,他的自我表白并不是没有界线的——这并不是因为他在某些事情面前躲藏了,而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伪君子的世界,他知道这个世界不会了解他的勇敢无畏,反而会误解他。“你的真知灼见,不敢对小伙子平摊,”我们常常听到弗洛依德向我们引述歌德的“浮士德”中的这一句话。

在弗洛依德出版的许多书中,和他对我们学生的许多次谈话中,都曾经发觉过被压抑的情感,冲突,怀疑和恐惧。然而,关于他自己,他就始终保持着明显的限制与谨慎。有一次跟我谈话时,他强调“私事”(privata)和“隐私”(privatissma)之间的区别,私事就是如果有科学的需要你就可以说明的事情,而隐私则是任何场合之下都不能讨论的事情——不论讨论起来对我们多么有价值。

那么,在他去世以后,我们有没有办法再走到他这个秘密的屋子中?我们想发现这个秘密并不是为了无谓的好奇心,也不是为了刺探弗洛依德的私生活。我们想要发现的是弗洛依德如何走向神经官能症,因此我们追问这个问题是起于对心理学的关怀,他自己不会在乎我们现在的探索,因为他常常表示,他去世以后,对个人的事情就不再介意。他不相信灵魂的不死;他和海涅一样,认为人类死后即使复活,也是渺不可期。

接下来就是要去探讨,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弗洛依德对神经官能症的心理学产生那么强烈的兴趣。当然,要想找到这一间秘密的屋子确实很困难,尤其是因为弗洛依德很少表露自己的秘密。那么这个屋子究竟座落在什么地方?

许多心理分析家都没有了解到,心理分析学有两个分支。一支是探讨神经官能症、歇斯的里亚、恐惧症、强迫性精神官能症等等的病征与病因。另一支则是心理学方面的——关于梦、日常生活中的小错误,口误,机智与迷信等方面的心理学。总之,这一支心理分析学包括弗洛依德所谓“后设心理学”(metapsychology)的各部份。

前者对性的理论,冲动的概念,尤其是对欲力(libido)提出了贡献。它走向生物学的方向,或者说,它想要把心理学与生物学链接起来。我们显然可以看出,这些学说是由经验和对他人的观察产生的。对了解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疾病,这一支心理分析学做了最为珍贵的发现。

另一支心理分析学所关怀的则是纯粹的心理现象,情感过程,这些都是个人的内在经验,是个人自己最能够亲自观察的;再者,这些跟生物学都没有明显的关连,而心理分析学所探索的也不是它们跟生物学的关系。梦,机智,口误,跟吾人的自由的、有意识的思考相冲突的古老迷信——所有这些现象(以及许多其他现象)都由弗洛依德做过分析——主要是从他自己的生活中取例子来分析。

当然,这两支并非时时都截然有分。有时两者交缠,而在极深之处则必然相遇。但两者的倾向毕竟又有分别,其一比较倾向于病理学,其二比较倾向于普通心理学。未来的心理分析学——或许可说整个未来的心理学——的发展,都要看研究工作者究竟认为两支中的哪一支更为重要,认为哪一支更能为未来的人类带来更好、更丰富的成果而定。

弗洛依德曾有许多次告诉我们——在他的著作中也一再说明——他对医生这门职业并没有多大的喜好。为病人治病的愿望在他心里并不强烈,有很长一段时期他都不能决定究竟要不要学医。有一次,他去听一堂课,讲的是歌德的散文“自然”,这堂课竟然让他下了决心。什么人的终生职业是这样决定的呢?但弗洛依德不但这样决定了,而且打赢了。有一次他说,他从这个“绕道”上转回最初的愿望,是他的一次胜利(研究医学竟是“绕道”!)——他最初的愿望就是在心理学的领域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他始终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心理学家,而不是医生;而这就是一条分界线,使许多心理分析家跟他们的创始人截然不同;这些心理分析家对这位创始人只是在口头上表示一点尊重而已,实际上却相差甚远。

他们的心理分析概念基本上跟弗洛依德的概念很不相同。他们认为心理分析学是医学的一支,而他们从自己的记忆中也找出许多言辞来证明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但弗洛依德明明白白讲过的话他们却未曾留意。弗洛依德曾经强调,心理分析学不是“医学的一支。我认为心理分析学是心理学的一部分;我不能了解为什么有人能够拒绝认识这个事实;心理分析学不是以前所谓的医疗心理学,也不是病理的心理学,而是纯粹的心理学;当然,它不是心理学的全部,而是心理学的地下层,或者可说是它的基础。心理分析学可用于治疗疾病,但我们不可为此而受骗。电与X光也可以做医学用途,但两者却仍旧是属于物理学范围。心理分析学属于心理学,这是历史上的演变也无法否定的……有人辩道,心理分析学是一个医生发现的,他的目的是为了帮助病患。但在对心理分析学的估价上,这种论证是无关紧要的。”在这一段话的后面是一段告白,说他在四十一年的医疗工作之后,他才发现他从没有真正做过医生,他之所以成为医生,是跟他原本的愿望不合的。他说,他通过了所有的医学考试,而对医学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兴趣。他原本的意思是要从事理论工作,但外在的需要迫使他放弃。他触及到神经病理学(neuropathology),而最后,由于“新的动机”,研究起神经官能症。

这是有意的否定某些人的看法,说明心理分析学不是医学的一种•当然,美国的大部份医生或许 都比这位新科学的创建者与最伟大的代表更清楚这门科学是什么——不过,真的如此吗?恐怕殊为可疑。①【①一九三八年七月三日,我接到他从伦敦给我的最后的信件之一,信中他强烈的批评纽约的同业们的观点,“在他们来说,心理分析只不过是精神病学的女仆而已。”】

弗洛依德很明白的警告道,不要把他列入医生的范围,他说,“请把我括除在外”,这就很明显的表示了这层意思。纽约的心理分析学与维也纳的心理分析学,其距离之遥远绝不止于一个大西洋。两者对心理分析学的看法相去真是不可以道里计。

此刻我们所关怀的是下面这个问题:是什么个人因素激发弗洛依德去研究神经官能症的心理学?那把他的注意力转向这个新方向的“新动机”是什么呢?他以前的兴趣就是要去发现某些新的东西,这一点殆无可疑。他曾说,在他年青的时候,他就有强烈的愿望:想去了解世界的神秘,想为某些神秘提出解释;他这种愿望十分强烈。他小的时候从来没有“当”过“医生“;他的好奇心是在别的方向。

现在我想做的就是把(我们所认为的)弗洛依德的两个阶段连接起来;一个是他早期的兴趣,一个是他后期对神经官能症问题的探讨。这个桥梁确实是狭窄的,但在我看来,却足以承担这个重量。我曾经提过,弗洛依德不常说他自己和他内心的生活。我的印象是,在他七十岁的生日以后,他变得更有自信;至少他从那时以后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是我以前从未猜疑到的。有一件是最为重要的。有一天傍晚,我偶然在维也纳的凯特奈街遇到他,便跟他一同走回家。散步的时候我们谈的大部份都是心理分析病例。当我们要走过一条交通频繁的街道时,弗洛依德犹豫起来,好像不知要不要走过去似的。我提醒他注意车辆,这更增加了他的犹豫,但这位老人抓住了我的胳膊出乎我意料的说,“你知道,我以前的广场恐惧症(agoraphobia)还有一点残留,这个毛病年青的时候相当困扰我。”我们越过了街道,又重拾原来的话题,而刚刚这句话也就打发过去了②,当然他这件告白在我心中留下很强的印象,而他似乎“偶然”提到这件事,不但没有使我的惊奇减弱,反而增加。如果他真正有过这种广场恐惧症——也就是在越过空旷地方时感到恐惧——而这种神经官能症在他的情感生活中留下了疤痕,那么我不仅是要惊奇,且更感到敬佩,因为他的人格已经摆脱了那些病态。【②这件事一定是发生在一九二八年以前,因为我记得,往后我都是在他家里看到他】

后来波恩菲德(Siegfried Esnfeld)发表了一篇论文,“弗洛依德的一篇未知的自传短文”(An Unknown Autobiographical Fragment by Freud,1914),在这篇论文中,波恩菲德向我们证明,弗洛依德在一篇讨论银幕式记忆(screen memories)的文章中,含有自我分析的成份,表面上则装做是关于一个患者的报告。文章中记述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他虽然在职业上跟心理学的问题毫不相干,却始终对这些问题保持着兴趣。”波恩菲德还细心的检査弗洛依德文章中的细节,证明了那个患者其实就是弗洛依德本人。后来弗洛依德也用过同样的方法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波恩菲德在发表这篇文章的时候,还不知道弗洛依德对我说的那种广场恐惧症。

在这里我们所关怀的倒不是弗洛依德的恐惧症在他生活中的意义,而是找出了原来隐藏的一环——他原先的主要兴趣在心理学,后来则致力于研究神经官能症,我们现在所发现的,就是这两者之间的关连;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为什么他必须了解神经官能性的骚乱。他不仅是想要帮助病人而且还面对着另一个要求,那就是:医生,治好你自己。这种要求拿到弗洛依德目前的情况来说,它的意思就是:医生,要了解你自己的征候和疾病。但要想得到这种了解,就必须做自我分析,而自我分析却不能只限于征候。从这里我们可以推论到,弗洛依德对自己的病例所做的解释,可以当做一个通例。他曾说过,心理分析学先是研究神经状态,然后又以“让那医生惊奇的程度,离开这一方面的研究,因为心理分析学不得不注意到人的情感与热情,而且也认识到记忆的重要性,以及潜意识的希望所具有的力量。”有一段时期,心理分析学似乎注定要纳入心理学的领域中,而无法指出“患者的心灵跟正常人的心灵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弗洛依德说,心理分析学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遇到了梦的问题,而梦是“正常人所创造的不正常产品。”梦是一种谜语,在解释这种谜语的时候,心理分析学“发现在潜意识的心智中有一个共同的拫基,最高的和最低的精神冲动都以此为基础,而正常的心智活动和病人奇怪的机转(mechanisms)都是从这里产生。个人心智的机转现在比以前更为清楚,也让我们看到得更为完整了……。”

弗洛依德自己很明白,他自己的神经官能症跟他对心理学与普通病理学的兴趣有密切的关系。梦——还有机智以及日常生活中心理方面的一些小错误——变成了两者之间的桥梁。对这些现象的分析提供了线索,让我们走向他心灵生活的密室。在帮助他自己的过程中,也了解了、帮助了和治愈了上千上万的人。由于他认识到潜藏在有意识的思想背后的意涵,他也发现了所有人类的潜意识过程的意涵。如果他不是在自己心中首先发现那些最人价值的秘密,他是绝不可能在别人心中发现的。

凡是念过弗洛依德最主要的一些作品的人,都知道他这些对人心的洞察是从分析他自己的梦、口误等等达成的。他主要的方法是自我观察和自我认识,由一双非常灵敏的耳朵来做指引,谛听他内在的声音。到后来他从事对他人的观察和研究他人的心灵时,他便以自己的经验做比较,因此帮助了他对别人的了解。当然,后来又经过了一些批评和修正——譬如说,把过早的模拟和结论加以批评和修正——因此把弗洛依德由自己的经验所得的了解,做了更深更广的拓展,但心理学上的了解,最基本、最重要的来源,仍旧是自我观察和自我分析。

心理分析学是心理学,这是我这一段导论所得出的必然结论,也是使我跟美国的大部分心理分析学家不同的地方。心理分析学固然可以用来治疗神经官能症;但那毕竟只是一种运用,而心理分析家本身,在起源与本性上则是纯粹的心理学。心理分析学最重要而最有价值的洞察,都是由自我分析发现的。不论何时何地,心理分析学如果有重要的科学进展,自我分析所产生的经验必然都扮演最重要的角色。要想对人心有重要的洞察,就必须跟自己的经验做比较(这往往是无意识的),否则我们便无法深入人心。要想了解人类情感和思想的意义和动机,就必须先从自己的内心去了解,也就是说,观察者和心理学家必须从自己内在的经验出发,这是一个关键性的因素。

下面我要说一说前面这些结论会导致什么重要的科学结果。不过我先要指出弗洛依德跟其他心理分析学家不同之处究竟何在,一个伟人和平凡的心灵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弗洛依德的发现是由他自己完成的。这些发现不仅是具有特殊价值的个人经验,而且也是一个伟大的胜利,足以跟任何伟大的发明家所得的胜利相比。这是一个研究自己心灵的人所获得的胜利,他达到了他的目标,同时也发现了人类心灵的普遍规律。我们从书本和课堂中认识到弗洛依德的发现;当我们自己在被分析或分析他人的时候,我们也再度发现这些内在的事实。不过,我们的心理分析机构似乎未曾认识到一个事实,就是,被分析和自我分析在经验的价值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自我分析是潜入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去发觉自己最深的秘密;跟它相比,被分析只能算是第二等或是第三等的东西。再者,我们所做的自我分析也不可能跟弗洛依德最初的经验相比。我们对自己做的心理分析,固然在了解自己和他人方面有很大的重要性,但跟弗洛依德所得的结论仍旧不可相较,因为他的自我分析是初创的,也可以说是英雄式的,因为他必须克服他内在的抗拒。当我们被别人分析时——即使是我们自己要求别人来为我们分析——分析是从外面引进来的;它缺乏自己发掘自己秘密时所感到的那种深切的经验。不论别人对我们说什么,不论我们从别人学习到什么,都无法像我们在自己内在发现的东西那么深刻。心理分析家为患者或学生所做的事情,至多是产婆或产科医生的工作。每个人的孩子都必须由他自己来生产。心理分析者只能帮助他生产,减少他的产痛。然而却不能影响他生产的有机过程——不仅不能影响他人的这种过程,即使自己的过程也不能影响。

许多负责训练精神病科医生的心理分析家认为,把学生做过分析就够了。这就好像是说,被人分析,在情感与心智上就获得了足够的经验,足以做心理分析者了!而自我分析则变成了多余的事!他们是不是认为上课、听讲可以替代自己对自己的深刻认识?这种想法犹如把听诗看做和写诗具有同等的心理份量。被分析必须由自我分析来接续和补充,并由心理分析学家来监督,若非如此,则被分析只是一个孤立的经验,在自己内部没有生根,也不能结出果实。“从他们结的果实,你可以认识他们”——这句老话也可以用在心理分析者身上。

我在前面说过,心理分析学中最有价值的一些东西,不是由学习可以得到的,这是我跟许多心理分析学家看法不同的地方。我认为,这些最有价值的东西,只能由自己的经验获得。当然,每个学习心理分析学的人,自己都应该被分析,这方面的价值我绝不致低估。但我不认为一个人对心理分析学的经验到此为止;我认为,被分析几乎可以说是心理分析经验的开始。只有在被分析以后,再用自我分析来继演和完成这种自我认知的过程,才庶几可以达到弗洛依德所达到的经验。

让我用一个例子说明我的意思。有一个年青人决心要做演员。读过一些古典作品以后,他自信有一天会饰演哈孟雷特,奥瑟罗和浮士德等。他必须先学习演戏;于是他到最好的戏剧学院去上学,由最好的老师指导。他学习如何念诵台词,调节音调,控制抑扬顿挫,朗颂诗句,又学习如何在舞台上举手投足。现在他开始覆述哈孟雷特伟大的独白,学着浮士德如何跟梅菲斯托菲讨论伦理与宗敎问题;他已经懂得如何把他所学习的东西用到舞台上,也知道如何强调舞台动作的效果——不过,他仍旧是一个低劣的或中等的演员,他不能打动我们的心弦。如果他要想感动我们,还必须怎么做呢?

在我看来,他还必须做两件事。第一点,当他步上舞台的时候,他必须把他在学院中所学的东西全部忘却,他必须把这些东西一概扫除,就像他从来没有受过训练一般。如果在这真实的演出之际,他无法把这些忘却,那就表示他的训练还不充分,因为,训练必须深刻到可以把它忘却,假如他还必须在意识的层面上去考虑和回忆他应该怎么说或怎么做,他不如不上舞台。

他以前所学的必须深深的潜入他的组织中——潜入他的头脑与肉体的神经组织中——以致于他完全从自己的内在抒发出来,就像他从来没有进过戏剧学校,然而一言一行,举手投足无不中节。

戏院里的听众,认为技巧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所要求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一个演员,当他最初要当演员的时候,必然是想表达人的内在情境,而在舞台上,他必须把这种情境表达出来。换句话说,他必须自己变成哈孟雷特或浮士德,亲自去感受他们所感受的东西。要想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重新去感受他第一次在书本或舞台上遇到哈孟雷特和浮士德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东西,否则他就没有办法感动我们。

心理分析者跟演员相似。我知道一些心理分析者,他们在学校里学的并不多。我还认识另外一批心理分析者,他们的技巧训练可以说完美无缺,就是没有自己的格调。他们无法掌握对心理分析学最早的热切之情。我还认识第三种心理分析者,这是一些大师,为数甚少;他们在心理分析学的领域中有纯熟的训练,他们在舞台上就像君王一样,举手投足不留一丝学习的痕迹。

这一个比喻可以用在自我分析上,也可以用在对他人的分析上。一个优秀的分析者必然由自我分析学到很多经验,但是,在意识层面上他不需再去回想从自我分析得来的经验。一个优秀的分析者必须以他个人的经验为基础,否则对自己和他人的分析便不会有多大的价值。

把这个标准用来审查心理分析学方面的著作,我们会得到什么样的结论?目前在心理分析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这些文章跟个人的经验距离非常遥远,就像天狼星跟我们这个地球一样。在这些文章中,心理分析的探讨是如此之贫瘠,跟人的生活如此之遥远,以致于看起来像是数学演算,而不像心理学。读这类文章的时候,我常猜疑这些心理分析者究竟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这些文章绝不是他们内在经验的结果,这些分析者绝不曾触及自己的内心。他们是什么分析者?“科学”到这种程度,已经纯粹是为了科学而科学,在实际的生活中已经一无用处。凡不是从经验渊源而出的,绝不可能成为有益于他人经验的东西。

个人的经验当然可以是隐而不显的。表面上可能没有明说,但在心理分析者的作品中我们却可以 感觉出来;因此,我要再说一遍:你可以从他们的果实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