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也是一种正常

> 不正常也是一种正常

许添盛
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4-5
9787302363163
32.00

精神病人是不是定时炸弹?

……疑似精神异常的男子,自称被迫害,持刀挟持公交车司机将车开到政府部门,要向“政府”官员陈情。

……有位疑似罹患精神分裂的女子,爬上自家十楼阳台,向家人威胁要跳楼自杀。

……××机构于某地筹设精神病人慢性复健中心,遭到小区居民的强烈反对。该区居民认为,住家附近如有精神病人出没,不但影响居住质量及附近民众人身安全,而且儿童在上下学途中,生命安全将饱受威胁。

这些社会新闻在报上屡见不鲜,也将精神病人贴上了“制造社会大众恐惧”的标签。就拿忧郁症患者来说好了,大家的认知是,这类人是自杀、危害自己生命的高危险群,好比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知名艺人和精神科医师自杀事件,就在民众心中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忧郁症尚且如此,更遑论精神病人。在一般人心目中,由于缺乏认识和了解,精神病人仿佛成了流动的定时炸弹,随时会伤害他人,自然也令人产生莫名的恐惧和心理上的排斥感。但这样的观点,到底距离事实有多远呢?

精神病人大多是“乱自己”

你一定看过一种人,走在路上自言自语,指天骂地,神情特异,或许身上还有股令人掩鼻的臭味,搞不好个把月没洗澡了,“这人八成是精神病!”你心里马上恐慌起来,离他远远的。事实上,身为精神科医师,首先我想告诉大家,精神病人大多是“乱自己”。我们在临床上看到的精神病人,很多症状都属于自己内在的精神混乱,以及自身分裂人格之间的冲突矛盾,他们并不会毫无来由地直接骚扰旁人,或对社会造成重大危害。

我们实际来检视社会上重大的经济犯罪案件,比如掏空公司几十亿元、上百亿元等,致使人心惶惶,对群体损伤程度也高——这类组织缜密的智能型犯罪案件,并非精神病人力所能及。换句话说,如果精神病人具有犯罪行为,基本上都不是预谋式的。从统计数字上来讲,精神病人扰乱社会被通报警方的比例虽然不低,但涉及重大刑事案件,或犯罪严重度和杀伤力的比率,并不高于一般人。

精神病人的犯罪对象,很少针对陌生人,而大多是自己的家人——几乎是与他关系很近、影响深远的“主要照顾者”(significantothers)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和病人的精神症状有关,比如在发病前,他对家人百依百顺、逆来顺受,或许爸爸很严格,而他向来忍气吞声、不敢反抗,直到精神疾病发作,内在压抑已久的能量、想要展现自己力量的声音出来了,因此病人可能口出恶言、威胁要杀爸爸,等等。这和长期以来与家人之间的恩怨纠葛脱不了干系。记得我在市疗任职时,曾有个急诊的精神病个案,乍见他的到来,那幕景象令我至今难忘——他手上牢牢握着一撮连着头皮的头发!那是一位警察的头皮!原来,这位病人的服药顺从性不佳,他急性精神病发作时,产生一些混乱行为,比如在家中阳台焚烧报纸、在房间里收集许多脏乱物品、拒绝服药、大吼大叫,而家人的断然制止,引起他的强烈反抗。当他得知家人通报警察、欲强制将他送医时,便在手中暗藏一把小刀,等要带他就医的警察一靠近,便冷不防把对方的头皮削了一小片下来。这样的犯罪案件,究其根本原因,是基于个案“自我保护”的心态,有些精神病人,甚至宁死也不肯被送进精神病院。

他们“怕”正常人,比正常人“怕”他们来得多

精神病病人的犯罪现象,往往发生在与家人产生意见冲突、家人将之强制就医和吃药打针的过程中,出于防止自己被送医而出手伤人,并非随意在街上寻找无辜的路人下手。此外,他们也会因精神症状影响,而进行很粗糙、临时起意的行为,比如拿刀挟持公交车司机开往“立法院”陈情的例子,就是在心理上觉得自己被迫害。这类犯罪性质属于幼稚型、冲动型,与恐怖分子冷静周详地策划犯罪、动辄以炸弹攻击的行为大相径庭。

如果对精神分裂个案作智力测验或功能评估,包括肢体运作的精细度、思考的逻辑性,都是下降的,因此,策划周密的犯罪计划不可能是一个典型的精神病人做得出来的。相形之下,他们在犯罪案件的表现上可笨拙得多了。我之前有个吸食安非他命的精神病个案,警察觉得他神色有异,临检拦截下来,他竟然主动告知警方自己身怀利器。这位个案只纯粹因为缺乏安全感,有被害妄想,于是买刀保护自己,他也非常老实地承认,没有伤害别人的意思,并不会刻意回避警方侦讯或再三地犯罪。

我自己是个精神科医师,深入精神分裂个案的内心世界,体会到一般大众由于认识不足,将他们贴上了恐怖的标签,仿佛成了定时炸弹或被误解为连续杀人狂,事实上并不正确也不公平:这一群人反而是本性善良、敏感胆小易受伤的,他们“怕”所谓的正常人,比正常人“怕”他们来得多。在这些人心底,这世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如果有人要抓他或强制他去某处,便会被动抵抗,甚至产生攻击行为——不要说是人类了,就算一只可怜的狗,被追打之下,也是会跳墙的。

心灵上是个小孩,缺乏心理上的“防护罩”人为什么会得精神分裂症呢?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抗压性太低,他们缺乏一般人的“弹性”和“社会化”,也没有足够的“自我伪装”和“社交技巧”,这些心理上的“防波堤”或“防护罩”——比如逃避、找借口、说谎、表里不一等心理学上的防御技巧没能建立,便很容易直接承受外在的压力,并将之放大或夸大,促使心灵呈现出分解崩溃的情况。

记得我还在念医学院时,每次一进精神科急性病房或特护病房,心里就会忐忑不安,因为不知道这些病患是哪一类人,会不会莫名其妙对我做出什么事。他们是如此的让人看得不明不白——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是会产生恐惧的,于是误会他们是一群随时会无来由地暴力伤人的人。后来我成为精神科医师,接触了无数精神病人,发现他们其实是“冤有头、债有主”的,好比说,你看到他们“痛斥自己家人”的现象,仔细从中分析,都可抓出背后的心理原因。

说句半开玩笑的话,有时精神科医师“宁愿与这些病人相处,也不愿与所谓的正常人相处”:因为,正常人多了心机与狡猾,甚至“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要对你不利,表面上是不会显现出来的。虽然精神病人会行为失控、脾气暴躁,但他们在心灵上还是小孩子,有着天真的自我状态,若说他们邪恶,也只能说是“孩子式的”,实在没有犯下可怕罪行的能力。许多精神科医护人员身处于这些病患中,反而觉得比生活在正常人的世界里适应呢!像我们这些比较资深的主治或主任医师,常会产生奇妙的错觉,走进病房时还往往有种安全感,也喜欢和病人相处。相较之下,进到外面的世界,得多一层防卫心。

我有个个案,当我在为他准备住院事宜时,他冷不防就要赏我一耳光,幸好我动作机灵闪得快,只被踢中一脚——究其原因,他并非有意伤害我,其实动机很单纯,他是在气家人骗他,原本说要带他到大饭店吃牛排,没想到竟被带来医院。不但美美的一顿大餐飞了,还被医院里的医生所取代,他就认定是家人与医师串通好的,心里受到伤害,怒火中烧,才动手打我。大家千万别误会,精神病人可不是那种在小说情节里人性扭曲到可怕邪恶的程度,对整个医界不满,虎视眈眈守在医院门口,要杀掉医生护士的连续杀人狂!

精神病患的内心世界对整个社会而言,仿佛雾里看花,你无法理解他们许多行为背后的理由。在中世纪,精神病患曾被认为是魔鬼撒旦附身或入侵,而遭到直接火焚的命运,或被戴上手铐脚镣,封闭起来,任其自生自灭,甚至被集体屠杀。现在的文明世界已没有这样的事情,但在某程度上,世人仍对他们存有成见及误解。

反社会性人格:缺乏同理心的一群

谈到这儿,你一定会好奇地问我了:“许医师,有些社会上骇人听闻的案件,比如骑机车用小刀割伤夜归妇女,或是那种专找妓女下手,作案后便从容逃逸、湮灭证据的杀人狂,难道这些犯案者没有精神病?”我要特别指出,这类心理变态人格的违常行为,多是反社会性人格.(antisocial personality)或精神官能症.(neurotic disorders) ,并不属于精神分裂。

所谓反社会性人格,在精神医学的分类里,属于人格疾患(personality disorders)的一种.。这类人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有征兆可循,可能缺乏同理心地虐待小动物,比如喜欢把青蛙的头砍断、把小猫踹死等,折磨它们而没有罪恶感。我根据身心灵的观点和对一些个案的研究,得到几个在治疗上的宝贵智慧及经验:

第一,为什么孩子会没有同理心呢?他们可能从小就是受虐儿。这不见得一定是肉体上被虐待,主要是“心态”上觉得:“既然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我又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感受呢?”因此折磨动物时,可以得到一种心理上的快感——他们就是被相同的方式对待长大的。一个人被别人施以无情对待(不论是有心或无意),他的痛苦不被别人感受,也不会因他的痛苦而停止这样的折磨,最后他唯有借由麻痹自己,才能无视别人的苦痛。

. 反社会性人格疾患,指十五岁开始,对他人权益不尊重及侵犯的广泛模式。详见《DSM-IV精神疾病诊断手册》,p.277,合记出版。

. 由于先天的体质或后天社会环境心理或人格发展中,遭遇挫折而导致的身体或情绪上的症状,称为精神官能症。 精神官能症有:1.焦虑性;2.歇斯底里性;3.畏惧性;4.虑病性;5.忧郁性。见《认识“精神官能症”》手册,台北市政府卫生局发行。

. 人格疾患,是一种有关内在经验及行为的持续模式,与此人文化背景所预期者偏离甚远。详见《DSM-IV精神疾病诊断手册》,p.273。

好比说,一个孩子被刀子割伤,向父母哭诉,父母却置之不理:“被刀子割到,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此一来,孩子不仅皮肉痛,心头更痛,当他的肉痛和心痛不能为别人所接纳,他就学会去麻木这些痛苦。如果这孩子长大后干下强暴妇女的事情,当对方露出哀怜恳求的眼神,他可能无动于衷:“你的感受关我什么事?”他们的内在苦痛一再被这个世界所忽略,因此也学会忽略别人的苦痛,成为缺乏同理心的人。

在古典精神医学里,认为这类人需要的不是治疗,而是监狱;但从新时代观点来看,这样的人是可以被治疗的,只要他内在的苦痛再次被接纳、同理了,就能够从深层重新改变自己。一个自己都怕痛的人,由于不喜欢痛苦的感觉,他不会让别人觉得痛;通过面对自己的痛,他能知道别人也会痛。

第二,那些加入帮派的人,为什么全身都是刺青?这是一种“拟态”心理。其实他们是担心被欺负的,心中胆小恐惧,生怕孤立无援,所以一方面在身上刺青,令别人“先怕他们”,另一方面则先下手为强找靠山。青少年加入帮派往往原因在此。我最近有个个案,在学校加入帮派,理由是他担心自己在学校会被欺负,而对方答应罩他。后来我对他加以开导:“父母、老师、同学、警察都会保护你,方法有很多种,你有不同的路可以选择,不一定非加入帮派不可。”

通过以上两个知觉和理论的建立,我认为反社会人格是可以被治愈的。我举个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的例子来比喻,本来七伤拳在崆峒派没什么名气,后来在金毛狮王谢逊的身上就发扬光大了,七伤拳的宗旨是“先伤己后伤人”,若功夫不到家,伤人愈重,代表伤己更重。反社会人格就仿佛练七伤拳,是一群内心受重伤的人,如果内心的伤未医好,无视自己的伤痛,便无法阻止他们在社会上继续伤人。在治疗上,首先要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伤痛,逐渐地,当他的伤痛被在乎、呵护、疗愈,他就不再对任何人下得了手了。

精神分裂到底会不会好呢?

大家最关心的一个话题是:“精神分裂到底会不会好呢?”根据传统医学的看法,精神分裂被比喻为精神疾病里的癌症,三分之一患者一直处在时好时坏的状态,三分之一则愈来愈差,逐渐慢性化至死亡,另外三分之一会好转,仍有些残余症状,但至少可以养活自己,或在家受家人照顾,做一些较不受限制或非压力性的工作。

而依我的看法,精神分裂现象是很多因素组合在一起的,对某些人来讲是一种短暂过程,可能在青少年期、结婚前或面临重大压力时显现出来;对另一群人而言,可能就是长期性的抗战了。至于“会不会好”,就要看“好”的定义是什么,以及希望用什么方式让它好起来。目前医学界的做法主要是药物控制,常常把病人无法痊愈的原因归咎于他们拒绝服药——在这里,我希望所有医护人员思考一下:“在你手上的病人,即使顺从服药,请问他们有真正好起来吗?”乖乖吃药的病人,究竟是痊愈,还是被药物控制?而药物控制,是家人的安全或观念需求,还是医疗上的需要?是为了解决医护人员的无力感,还是真的在帮助病人?

被困在优越的自己与低贱的自己之间

许多精神病人的发病,是在青少年时期。每个青少年都渴望价值完成,但价值完成的方向可分为两条路,一是向外导致现实上的成功,他优异的才华和自我期许,造成众人的仰慕以及自身的成就感。当一个表现极佳的人,一路被众人期待达到某个目标却遭受挫败时,他迈向现实成功之路被中断了,无法承受现实,于是走向另一条价值完成的路:通过内在的爆发,比如妄想自己是救世主耶稣或观世音菩萨来拯救众生,以象征的手法来显现整个生命过程。. 我最近有个精神分裂个案,从小就是个文静内向的女孩,最大的志愿就是当老师,后来希望破灭,罹患了精神分裂症,有妄想和幻听(就是会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向她保证,她一定能够成为一位老师),注意力不集中,行为退缩,有时会情绪失

. 见《梦、进化与价值完成》(方智出版,p.303):“当你还是孩子时,你不以跟成人一样的方式得为你的行为负责;而分裂症常常在青春期或青少年时开始,当人们觉得他们年轻的才华被预期产生果实时。举例来说,如果他们曾被认为天资优异,他们现在就该透过成人的成就显示教育的成果。不过,如果他们几乎认定自己也是危险或邪恶的,那么,他们会害怕用他们的能力,而真的变成更怕自己——再次的——于是他们试图借分化自己来征服自己。他们觉得被排除于价值完成之外。以一种方式,他们开始在世界里表现出不透明的样子,显示出一张分裂的脸孔。”

控——这不难解释,是当不成老师的内在挫败感,引发了情绪的火山爆发。治疗的重点在于,如何引导个案接受挫败、重新开始。如何对这样的病人做治疗呢?从精神分裂的本质来看,我们是在与一个分散了的力量打交道,病人人格上种种不同的自己被派出去执行不同的任务,比如妄想、幻听等。重点是,他们被困在“优越的自己”与“低贱的自己”之间,害怕使用那个优越自己的能力,认为这能力必须以了不起的冒险或英雄式行为来呈现;而在现实世界里,没有一件事情符合优越自己的夸大理想,因此个案在平时显现出一副能力不足的模样,无法从事正常工作,否则平时的自己和优越的自己对比之下,会显得更加低贱、令自己无法接受。

重要的身心灵治疗观点

精神分裂的病人其实相当自卑,需要别人给他超过他所应得的赞美与注意力,来满足他那个优越的自己,因此从表面看起来,他似乎无法从自身得到力量,也拒绝为自己的行动负责,以避免自己优越的才能受到考验。而重要的治疗观点在于:

第一,要让病人明白,优越的自己与低贱的自己,两

者都是心理上的制品,人格上极为矛盾的信念,使他总是处在混乱中,无法以一致的方式行事。因此我让病人明白:“当老师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和伟大之处,老师有好有坏,那是一种职业,能对学生造成影响。你对老师有着一个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