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变形记
死亡有三重。第一重死亡，是在你身体的机能停止运转之时。第二重死亡，是在你的身体被运送到坟墓中的时候。第三重死亡，是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你的名字最后一次被人们提及。
于是，你要一直等候在这个休息室里，直到第三重死亡来临。休息室里有长长的条桌，桌上摆放着咖啡、茶水和小甜点；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慢慢享用。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不需费什么力气，你就可以找几个人愉快地交谈下去。不过要有心理准备，你的谈话，随时都可能会被“召唤者”打断——他会随时广播出这些和你聊天的新朋友的名字。这意味着，又有一个人在地球上再也不会被人们提及了。当你的这位新朋友被叫到名字的时候，他的情绪，低落消沉，脸色难看得就像是被打碎又被粘起来的盘子，悲哀之情难以言表。“召唤者”会很和蔼地告诉他说，你会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但没人知道，这个更好的地方在哪里，是什么样子。跨出休息室大门的人，谁也没有再回来过，更不会向大家讲述，他们的新去所的具体情形。更为可悲的是，对许多人来说，至爱的亲人到来之时，也正是他们要离开休息室之时——世上，除了这些亲人，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人会记得他们。面对此情此景，我们都会摇头叹息。
整个休息室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飞机场的候机区域。在这里，你可以看到许多在历史书籍中读到过的名人。如果你觉得枯燥了，你就可以站起来，随便朝着任何方向溜达一下。你穿过一排一排的过道，穿过一行一行的座椅，在溜达了几天之后，你会注意到：这边的人们，样子看起来不大一样了，他们说的语言你也听不懂了。在这里，人们还是按照自己在地球上原属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人群与人群之间形成自然的界限，恰恰可以反映人们在地球表面上居住的不同区域。在这里，除了没有海洋，你就像在地球的各个地区之间漫步一样。不过，这里没有时区。大多人都想睡觉，但没有一个是睡着的。荧光灯，大家的头顶上，均匀地照亮着每一片区域。
“召唤者”走进大厅，开始喊出下一个名单上的名字。此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感到悲伤。与此相反，有些人匍匐到“召唤者”的脚下祈求，希望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他们通常都是一些乡下人，来这里的时间都很长了；甚至还有人为了一些并不公正的原因，在这里耽搁了过长的时间。比如说，有一个农夫，两百年前，他不幸掉到一条河里淹死了。现在，他的农庄被建成了一所规模不大的学院；导游每周都要向游客讲述他的故事。于是，他就只有被困在休息大厅，过着悲惨的生活了。他的故事被讲述地越多，具体的细节就越离奇。后来，他的名字已经和那些故事彻底没有关系了，尽管与实情已不再一致，但他还是困在这里无法脱身。过道那边有个满面忧郁的女人，尽管她的内心欲念纵横，但却被称颂为一个“圣女”。在自动售卖机旁边的，有个头发灰白的男人，他先是被奉为一个战争英雄，接着又被恶魔化为一个军阀，最终被宣布为一个圣徒：在两次历史转折的关头，他充当了必要的煽动叛乱的角色。他痛心地等待着自己的塑像，在地球上倒塌。这就是休息室里的诅咒：既然我们生活在那些怀念我们的人的头脑中，我们就失去了控制自己生活的权力，而不可避免地成了人们想要我们成为的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