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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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 朱迪思·维奥斯特
江苏人民出版社

Chapter8性别局限:当女孩成为女人

当你碰到一个人,你最先需要分别出的是:“男性还是女性?”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婴儿时期,我们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这是小孩子的权力感,愚蠢又有趣——什么都能做,拥有一切,可以是一切。站在我们对立面的兄弟姐妹,及永不能占有的父母却提醒我们:不,那不是真的。十八个月左右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发现,男孩和女孩是有区别的。不管这一对人体差异的发现是否会产生其他的影响,它确实使我们明白了与性相关联的一些局限。

我们不能同时既是男孩又是女孩,虽说有人宣称这可能是“人类本性中最深的倾向之一”。我们不能像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的可以变形的主人公奥兰多那样,时男时女,有时又是两性人。但是通过固有的两性性欲和移情作用,我们能够体验到另一性别的感受。通过规定更加广义的男性女性的定义,我们也能加深对自己所属性别的体验。然而我们又必须承认:两种性别都是不完美的,我们的潜力是有局限的,性别的同一尽管会为我们带来很多刺激很多欢乐,然而也必须适合这些限制,适合这一丧失。

我的意思是,我们寄存于男性或者女性的身体中这一简单的事实,很大程度上规定且限定了我们的感受。

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与丈夫、儿子关系密切,但他们与我在心理上的差别,仍与任何女人和我的心理差异有别。

我的意思是,我们那种“一切皆有可能”的万能观点为与性有关联的遗传所局限,这是又一次必要的丧失。

有人认为,与性有关的遗传的局限是文化的产物,也有人认为它是天生的。然而,有关性同一的研究似乎清晰地表明:打出生起,男孩和女孩就被明确地当做所属性别来对待,乃至于“男性化”与“女性化”行为的最初表现,也离不开环境的影响。

因为父母将男孩、女孩区分开来了。

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对待男孩和女孩。

他们对男孩和女孩的期许是不同的。

而且在子女们模仿他们的态度、活动时,他们对男孩、女孩所做的鼓励及阻止是不同的。

与性有关的遗传的局限真的存在吗?男性心理、女性心理是天生的吗?我们能不能不受文化、教养、性别的影响,不带偏见地研究这些难以解决的问题呢?

比如,我曾经问过三位女作家,看她们是否认为男女生而有别,她们的回答是这样的:

小说家洛伊丝?古尔德:女人来月经,给孩子喂奶,要生孩子;男人只授精。之所以会产生其他的所有不同,原因在于我们试图将文明建在这些原始的才能之上——就好像我们只有这些才能。

记者格洛丽亚?斯坦内姆:一生中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里,男人和女人间的差别都要比任何两个女人或男人间的差别大。

小说家、诗人艾丽卡?钟:总体而言,男人女人的唯一不同在于女人可以做男人做的所有事情——可以在身体内创造新的小人,可以写作、开拖拉机、在办公室里工作,也可以种庄稼。

对于这一问题,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又会有不同的回答。

事实上,弗洛伊德的确公开声明过,比起男人来,女人更有情欲受虐狂特征,她们更自我陶醉,更喜欢妒忌别人,在道德上不比男人强。弗洛伊德认为,两种性别在生理上有别的必然后果就是造成品性上的不同——作为原因的事实(也可能不是事实)是:小女孩最初也是男孩,她们的耳月蒂是没有发育完全的阴茎,并且她自己也正确地认为,她们是有缺陷的男孩。正因为小女孩认为自己是身体上有残缺的男孩,所以她的自尊才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让她对自己产生厌恶感,并尝试着补救,以后她性格中的所有缺陷都是由此而来的。

不过,一如弗洛伊德的朋友所言,谁能保证这些说法都是正确的呢?

因为,自从弗洛伊德有了这番说辞以来,科学已经证实:虽说性别是由受精时我们的染色体决定的(女孩是XX,男孩是YY),但包括人类在内的哺乳动物,不管遗传性别为何,其原初本性及结构都是女性的。直到胎儿发育的晚期雄性激素开始产生时,这种女性状态才渐渐结束。直到雄性激素出现后,解剖学意义上的男性和出生后的男性化,才得以在适当的时候适量出现。

虽然上述文字不能让我们深入了解男女两性的心理,但它的确永久性地限制了弗洛伊德的男性生殖器中心论。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小女孩绝对不是不健全的小男孩,相反地,所有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女孩。

不过,虽说弗洛伊德提出了男性生殖器中心论,但当时他也聪明地指出,他的那些关于女人本性的说法“肯定是不完整的、零碎的”。

弗洛伊德还说:“如果你想更多地了解女性,那就问问自己的人生经历,或者请诗人帮帮忙,或者就等着科学的发展为你提供更深刻、连贯的知识吧。”

***

两位斯坦福心理学家合著了一部很受推崇的著作:《性别差异心理学》,他们的尝试就是为了弄明白性别间的差异。两位作者埃莉诺?麦考比和卡罗尔?杰克林在对大量的心理研究进行考察和评价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些广为接受的、关于男女两性的差异的看法是十分错误的。

比如这样一种论调:比起男孩来,女孩更“喜欢与人交往”,更“容易接受他人建议”,她们的自尊心不像男孩那样强。再比如有些人认为女孩善于死记硬背,更擅长做一些需要简单重复的工作,而男孩则善于“理性分析”。又如有些人认为女孩更多受遗传的影响,而男孩则更多地受到环境的影响。女孩擅长用听力,男孩擅长观察。还有,女孩缺少上进心。

在两位作者看来,这些都是不经之谈,并不正确。

但有些荒诞不经的观点——抑或它们并非荒诞?——一直有市场。一些与性有关的神秘问题尚未获得解决。比如:

女孩子胆子更小吗?她们更加胆怯或者更容易担忧吗?

男孩子更加积极主动、有竞争力,更容易占据优势吗?

与男孩子的特征相比,养育、顺从、做母亲是不是女孩子的特征呢?

作者说,现有证据比较模糊,也不充分,这些令人纠结的问题将继续存在下去。

不过他说,有四种差异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证实:女孩子口头表达能力较强,男孩子数学能力较强;男孩子的视觉更好,空间感更强,男孩子在表达和操作时显得更咄咄逼人。

这些差异是先天的,还是通过后天努力形成的呢?两位作者拒绝就此加以区分。他们更倾向于认为,学会某种技巧或者行为,取决于生物学上的预先安排。带着这样的论点,他们指出,只有两种性别差异是明显地建立在生物学因素之上的。

一个是男孩有更好的视觉-空间能力,有证据表明存在着一种与性别相关联的隐性基因。

另一个是男性荷尔蒙与男人随时准备采取更有进攻性行为之间的关联。

然而,就连这个也是有争议的。乔治敦医学院生理学及生物物理学教授、内分泌学家埃斯特拉?拉姆齐曾经对我说:

我认为荷尔蒙是伟大的小东西,没有它就没有家庭的存在。但我仍然认为,事实上男女两性在行为上的所有差别都是由文化决定的,而不是由荷尔蒙决定的。当然,子宫里的性激素在区别婴儿的性别上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出生以后,人脑很快就取代了它,其作用盖过了所有的系统,包括内分泌系统。比如,男人天生就比女人更有进攻性。但这个样子是由所处环境造成的,而不是由性激素造成的。在廉价品商店里,气势上咄咄逼人被认为是应当的,甚至是可贵的。如果你在那里见到了买东西的女人,你会发现她们的架势会让阿提拉汗(侵入罗马帝国的匈奴王)自愧不如。

虽然埃莉诺?麦考比和卡罗尔?杰克林的研究还表明,小女孩的依赖性并不比男孩强,但女人依赖性并不会因此而不再成为话题。几年前,科莱特?道林那本风行一时的著作《灰姑娘情结》引发了很多地方女人的反响。这本书的主题便是女人对于独立的恐惧:

这就是灰姑娘情结。以前十六七岁的姑娘经常遇到这一问题,它会阻止姑娘们读大学,使她们急于走进婚姻的殿堂。现如今,读了大学,在社会上工作了一段时间的女人经常会遇到这一问题。当最初的对自由的激情褪去,焦虑的情绪逐渐滋长并取而代之,以前对安全的渴望会再度牵引她们的内心:她们希望得到拯救。

道林认为,与男人相反,女人对得到照顾有根深蒂固的渴望,作为成年人,她们不愿意接受必须独自对生活负责的现实。道林坚称,这种依赖性倾向是童年时期的教育培养出来的。这一时期的教育教给男孩的是,在这个充满困难与挑战的世界上他们必须依靠自己;教给女孩的则是,她们需要并且必须寻求保护。

道林说,女孩子被教得具有依赖性。

男孩子被教得摆脱依赖性。

80年代中期,美国东部有一所由自由派精英主导的私立学校。该校学生的母亲有的是医生、律师,有的是政府官员,学生自己的头脑中也充斥着男女平等思想,然而甚至在这里,灰姑娘情结也有反映。一位教人类行为的高中教师告诉我,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问自己的学生,看他们在三十岁时想做什么。答案一直都是统一的。男生女生都认为,女生将会生养孩子,同时做一点有意思的兼职。虽然男生希望到那个岁数时应有相当大的自由,但女生一直认为,他们应该成功地做某一专职工作,支撑他们的家庭。

现在的确有一些女人还生活在幻想中,希望有一天自己的王子会照顾她,教养女孩的方法的确也有助于解释这种幻想为什么会产生。但是我们还需要考虑一下,女性依赖的根源来得比早期照顾孩子的习惯更深。同时,我们需要记住,依赖不是一个肮脏的字。

因为与其说女性的依赖是希望得到保护,不如说是希望成为人际关系网络的一部分。她们不仅希望获得,而且还给予慈爱的照看。或许女性特征的要旨就是希望别人给她以帮助和安慰,与别人同甘共苦;需要别人站在你这边,对你说:“我能理解。”相反的情况也是需要的,她们也需要得到别人的需要。对这种关系的依赖可以被描述成“成熟的依赖”。但这也意味着,女人的特征和亲密关联更多,和分离关联更少。

在一系列出色的研究中,心理学家卡罗尔?吉利根发现,男人定义自我时强调个人成就甚于和他人的联系,女人定义自己时则更喜欢强调与人形成一种负责任的、互相关爱的关系。但事实上,她指出,“男性和女性都很典型地表明了不同事实的重要性,男性在定义自我、授权自我的过程中体现了早期分离对成长的影响,女性的作用则在于创造和维系人类社会不断发展的联系。”吉利根认为,只因在这个世界上成熟就意味着自主,所以女人对各种关系的关心看起来不像是优点,而更像是缺陷。

可能这种关心既是优点又是缺陷。

克莱尔是一个很有抱负的内科医生,她发现了联系的根本含义。她说:“正所谓孤掌难鸣,如果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那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虽然你可能不喜欢他们,但你必须爱他们,因为你与他们是分不开的。从某种意义上讲,爱他们就像爱你的右手,他们就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其余的人就是与你有关联的庞大的人类集体的一部分。”

于是,一位名叫海伦的女士在谈到一种关系的终结时,揭示了亲密关系所蕴含的风险。她说:“我不得不认识到托尼和我分开后,我的自我依然存在,并且我居然也有一个自我!说实话当时我也不敢确定,我们俩分开后,是否还有某个自我存在。”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在爱着的时候,我们最经受不起痛苦,失去一个人或者失去他的爱时,我们心情最悲痛且最感到无助。”女人会特别赞同这些话。因为当自己重视的那段爱结束后,女人比男人更容易情绪低落,更容易感受到痛苦。这样说来,对亲密关系的依赖使女人即便没有成为一个较为软弱的性别,也会成为一个比较脆弱的性别。

***

我们必须要牢记:我们现在是在从总体上谈论男人和女人。当然也有容不得亲密关系的女人,也有乐意自由自在敞开心扉的男人。但人们认为,同大多数男人相比,大多数女人有更强大的联系能力,我也赞同这种观点。另外一种观点也是我赞同的:女人的这种能力使男女之间的重大差异变得更加明显。

事实上,如果女人的天性更倾向于联系和相互依赖,如果她们更倾向于与人建立亲密的个人关系,那是为什么呢?让我们根据男孩和女孩确立自我性别的方法,回过头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

因为大多数人都赞同,男孩和女孩在确立自己的性别时,采用的的确是不同的方法。

例如,我们所有人,男性和女性,最初都与母亲有共生融合关系,所有人的最初认同都发生在自我和母亲之间。的确,男孩和女孩都必须摆脱与母亲的共生关系,确立母子间的界线。但强烈的长期的共生关系将会更不利于男孩形成男性特征,而不是女孩形成女性特征。因为同最早的看护者结合、一致或相似,在多数情况下意味着同女人结合、一致或相似。

这样,女孩要成为女孩,可以维持她们对母亲的最初的认同。如果男孩想成为男孩,就决不可如此。

如果女孩想变成女孩,她们可以维持与母亲的情感纽带与不固定联系。如果男孩想成为男孩,则决不可如此。如果女孩想成为女孩,她们无须放弃最初的联系便可以定义自己。男孩要成为男孩,则决不可如此。确实,他们需要发展精神分析学家罗伯特?斯托勒所说的“共生焦虑”,那是一道起到保护作用的屏障,可以阻止他们强烈的、与母亲融合的愿望,从而保护、拓展他们的男性意识。

如此一来,男孩子在人生的第二年、第三年,一定会离开母亲,不认同她们。但他们的离开及他们的保护屏障也许会包含不少反对女性的防范措施。因此,男性会为他们的不认同女性付出代价,这种代价可能是小觑、蔑视乃至于仇恨女性。男性会否认自己的“女性”成分,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害怕与女性建立亲密联系,因为这样做会损害建立在男性特征基础上的分离。

捎带提一句,对亲密关系的害怕也殃及了男性间的关系。在《男人俱乐部》这一怪异的短篇小说里,一群中产男人聚在一起分享各自的人生经历。这种做法打破了惯常存在的壁垒,这种“女人式”做法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因此使他们不安,他们最终拆毁了房子,发出了像野兽一样的嚎叫声,噢——,哦呜——“嚎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以至于在这样的声音中我们化为一体,乃至于向死亡沉沦时我们也感到兴奋。”

亲密关系使男孩感到威胁,女孩们则更害怕分离,因为她们的女性特征就是建立在同别人的联系的基础上的。我认为,我们甚至可以宣称女人天生就是为了建立起更广泛的联系——说到底,女人的身体就是为别人腾出地方而设计的。从解剖学意义上讲,女人可以将一根阴茎纳入自己的阴道,女人可以用子宫保护、养育胎儿。从心理学意义上讲,女人比男人更愿意且能够与所爱之人的需求达成一致,或者适应这种需求。

有人说我们这些女人是被洗脑了,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被教养得十分依赖各种关系,以至于为了保有它们,我们不惜放弃灵魂和自我。也有人说,我们适应环境的方式具有奴性。但在私人关系中,一个公认的事实是女人比男人做出的适应性调整更多,这是否可以归因于女人生来就有的、能反映其发展过程乃至于人体结构的适应能力呢?(这种适应,往最好处说,体现了一种价值观:不完美的联系也要好过完美的身体结构。这种适应相形之下真的是不太“发达”或不太成熟吗?)

听听艾拉是怎么说的:

正反两方面的理由我都想到了,正面理由占了优势。我需要这种关系。这意味着我不能再想着辞去工作了,因为他永远都不会想着挣足够多的钱。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要向他提及聚会时他喝得太多了,因为他聚会时从来都这样。这也意味着我再也不要轻易地问他,离了这个城市后都跟谁鬼混了。

艾拉怎么这么操心呢?答案在下面:

我们结婚三十年了。我们有了很长的过往,有愉快的性生活,共度过美好的时光,现在已经有了孙子孙女了。我知道我可以独自一人生活,但彼此间已经有了值得维护的、共同的价值观——所以,我只能去适应。

女人在各种关系中适应得更多的这一观点是建立在恋母阶段所发生的事情的基础上的。虽然小男孩不得不放弃对母亲的强烈认同,但母亲从过去到现在可以一直是他们爱着的第一个人。这样,男孩要想成为被异性爱着的男孩,可以继续渴望一个女人,比如他的母亲。女孩要想成为被异性爱着的女孩就不能这样。她们必须放弃最初深爱着的对象,将选择从女性转向男性。

这种选择的转向,在精神分析学家列侬?奥特曼看来,是女性的灵活性之源。他认为,“这种放弃使她准备好将来做男孩时无法与之相比的抛弃”。

***

对于一个女孩而言,不再将母亲作为性渴望的对象是一种困难的放弃,一种根本的丧失。事实上,一些精神分析学家说的、臭名昭著的阴茎崇拜(弗洛伊德坚称所有女性都受过这种崇拜的煎熬)或可被视作一种愿望,一种避免这种丧失的愿望。

如果我有阴茎,我就不会放弃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恋——女孩的幻想可能是这样的。

如果我有阴茎,我就不用放弃母亲了——幼年的无意识的逻辑可能是这样的。

不过,幼年时的崇拜对象不止于阴茎。不只是女孩有阴茎崇拜,或者别的崇拜。因为慢慢地我们知道了身体是什么,可以做什么,此时我们会臆想彼此身体的部位及功能。我们想要——当然想要——多汁的乳房、功能多样的阴茎及神奇的生儿育女能力。与妒忌的三角有别,羡慕始于二人间的戏剧场景:“你有那个,我想要它。”

关于“羡慕”一词,字典给出的解释是“别人有了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对此感到不满”。实际上,有些精神分析学家猜测,如果溯源的话,我们的羡慕最早可能源自对母亲乳房的艳羡,那是一种对“身体、精神,乃至所有令人舒适的源泉”的羡慕,这一“源泉”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和力量。

当我们了解到人体的差异后,男孩可能会宣称他也想生孩子。或者他会不可救药地认为,女孩生女孩,男孩生男孩,并以此否认自己生不了孩子这个事实。男孩会防范自己对怀孕、子宫的羡慕,这可能会导致他们终生对婴儿失去兴趣。不过,人们也经常指出,摆脱了这些思想后,男人对外部世界的创造性行为是对创造新生命的微不足道的替代及外化。

一些原始部落允许男人以父代母育的方式表达他们对子宫的羡慕。这种风俗是这样的:妻子生孩子时,丈夫躺到自己的床上,仿佛是为了生育。精神分析学家布鲁诺?贝特尔海姆曾推测,一些青春期仪式的部分目的或许是帮助男孩和女孩应对对异性性别特征的羡慕。贝特尔海姆指出,虽然这种羡慕是均匀地分布在男女两性中的,但人们却更关注女性的这种羡慕心理。因此,贝特尔海姆转而选择强调男性的某种普遍的羡慕心理:对能生育的阴道的羡慕,对能产生乳汁的乳房的羡慕。

贝特尔海姆写道:“我认为渴望拥有另一性别的特征是性别差异造成的必然后果。”但拥有另一性别的力量便意味着所属性别力量的丧失。他说,通过成人仪式,男人试图“先表达,继而摆脱对所属性别的焦虑,以及对另一性别拥有的经历、器官和功能的渴望”。

有人发现,随着社会态度的转变,男人渴望生子的秘密心理已经不必深埋心底。因此他和妻子一起参加自然分娩的课程,在产房里和她一起喘气,一起心跳。很多男人(现在我指的不是原始社会里的初民,而是现代美国的中产阶级男人)认同其妻子的生育能力,以至在妻子怀孕的那几个月里,他们——那些男人!——会筋疲力尽,肚子不舒服,有时体重增加三十磅,长了个大肚子!

五十多年前,菲利克斯?贝姆曾写过男人对女人生育能力的强烈羡慕——他的分娩羡慕——以及对女人乳房的羡慕。贝姆指出:“当他人拥有比我们更多的东西时,便会引发我们的羡慕,与这种‘不同’的东西的特征关联不大。”

有关联的是身体上的差异在男人和女人那里都被视为一种减少或者丧失。

对异性性器官的羡慕在初始时可能只是一种表面上的需求,但很快就会被赋予深层意义。这样,比如阴茎羡慕——听起来有些刺耳,许多人认为这种说法是愚蠢的,是性别歧视——可能会具有更多的意义。因为我们不再想着获得一个漂亮的、功能多样的东西,而是更关注有了阴茎意味着什么。

例如,对于人们的生命初期的情感而言,没有阴茎象征着被剥夺或者被欺骗。

它也可以是一种恐惧的象征,没有阴茎意味着我们不是很像医生、母亲要求的那样:

记住,每个儿子都有一个母亲,

他是那个被宠爱着的儿子;

每个女人都有一个母亲,

她不是那个被宠爱着的儿子。

它也可以象征着没有被装备好,不能做所有人生中必须做的事情,因为正如一个女人试图描绘自己的自卑时所说的那样,“我们什么都没有”。

的确,身处职场的女人经常说,她们怀疑自己,觉得没有必需的能力,认为获得成功的必不可少的某些特点自己并不具备。即便获得了成功,也会认为那是靠欺骗而来的。她们的阴茎羡慕心理体现在她们认为,自己不具备男人“获得成功的先天条件”。

获得男性的力量和特权需要一些东西,阴茎羡慕也意味着对这些东西的羡慕。因为,如果有阴茎意味着你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又意味着有各种特别的优势,那么这种羡慕在无意识间就把优势和男性的优势、男性的身体联系在一起了。

在近期的一次研究中,两千名三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孩子被问及同一个简单的问题:假如明天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男孩或者女孩,那么你的人生会发生哪些不同以往的改变?虽然十几年来,人们对性别问题的认识有了提高,但不论男孩还是女孩,其回答都表现出了对女性的蔑视,这是很令人痛心的。

小学男生对此明显感到恐惧,他们常给自己的回答冠以“灾难”或“要命的噩梦”这类标题,然后他们接着说:“如果我成了女孩,我会变得愚蠢、弱不禁风。”又或者,“假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女孩,我会希望那是一个噩梦,然后倒头便睡。”又或,“如果我变成了女孩,那周围的人都会比我强,因为男孩总是比女孩强。”又或,“如果我变成了女孩,那还不如自杀算了。”

男孩们觉得,变成女孩就不得不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外貌、形体(“我再也不能像现在一样懒散了,我需要闻起来舒心”);他们得做一些琐细的事情(“得做饭,做母亲,还有其他这类的滑稽的事情”);他们的活动会受限(“我必须反感蛇”);他们将不得与男生享受同等待遇。可悲的是,女孩也同意所有的这些评价。

一个三年级女生写道:“如果我是男孩,我会把事情做得比现在更好。”也有女生这么说:“如果我是男孩,我的一生会过得更容易。”还有女生说:“如果我是男孩,我就能竞选总统。”一个女孩痛心地写道:“如果我是男孩,爸爸会更加爱我。”

偶尔也会有男孩发现做女孩的些许好处:“再也不会有人因为我害怕青蛙而取笑我了。”不过,小学阶段以外没有男孩羡慕女孩,但女孩一直都觉得男人的不少方面更值得羡慕。

很小的时候,小女孩就发现她们的身体缺了一部分。她们也想有这一部分。后来,有些女孩就不再这么想了,有些则一直这样想。看起来,保留这种想法的女孩觉得她们缺少了能使她们足够好、比现在强或者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东西。那么,她们的愿望就不再是想有一根阴茎,而是逐渐能与阴茎产生关联的“某些东西”。

阴茎羡慕会让女人看不起自己,或者别的有缺陷的人,即女人。这种羡慕会使一些女人厌恶男人,又会使另外一些女人高估男人。它会引导一些女人在寻找丈夫时,要找“如果我是男人的话,一定会成为的那种人”,如同伊芙琳在结婚时所说的那样。阴茎羡慕也许会表现为要求得到特别的待遇,以补偿命运对她们的捉弄、欺骗。

虽然小女孩会将自己视作被截短了一截某些东西的人,但遭受阴茎羡慕心理折磨的并不仅限于女性。在恋母情结阶段,即小男孩与父亲争夺母亲的阶段,他想得到父亲有的东西,也同样意味着他想得到的是父亲的阴茎。这并非在说这么小的孩子就明白了阴茎在性交中的作用;性行为的概念于他们而言是模糊的,古怪的。但父亲的阴茎比他的要大得多,就像父亲的其他部位也要大得多那样。对小男孩而言(对大多数成年人而言也一样),器官越大就越好,他们会羡慕大的器官。

这样,对两性生理结构不同的发现会同时激起男孩、女孩的羡慕之情。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个性的,因此,羡慕的强烈程度与羡慕的影响是因人而异的。因为担心自己或许最终会失去,或者已经失去了某些器官,这一学前课程比解剖学更能引发内心的焦虑。

对于男孩而言,这些恐惧源自某一群体集体缺少阴茎。女孩子们当然也得有!可她们怎么没有了?哪去了?他们赋予这一器官以价值——感觉它很好,看起来也很好,可如今发觉它可以消失,这造成了男孩的恐惧,即所谓的阉割焦虑(琢磨琢磨,这种想法是合情合理的)。

男孩的恋母野心——那种取代父亲的强烈愿望——加重了这种焦虑感。某些情况下,害怕为这种胆大妄为的竞争付出惨烈代价的心理会延续到成年后。如果一个有才能的男性总是故意让自己失败,或者一直压制自己,或难以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抱到床上去,他可能还在对头脑中那个可怕的父亲说:“没有必要伤害我,你看,我对你没有威胁。”

***

恋母阶段结束时,对于作为一个男性或女性的含义我们已经有了更加丰富、深刻的理解。三角冲突的解决将有助于我们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男人或者女人。女孩们加强了她们的女性身份认同,希望有朝一日能嫁给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男孩子们加强了他们的男性特征,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娶一个像母亲一样的女人。在这一过程中,我们都更加清晰地了解到了自己不能成为的角色。“爸爸,我爱你!”一个四岁的女孩带着欲望的表情说,“长大了我想跟男人结婚。”如果这个四岁的人是个男孩,他也会逐渐明白,他深爱着的母亲才是他性欲对象的更加标准的样板。

虽然我们的性认同是围绕与自己性别相同的父母中的一方形成的,但我们也可以认同其中的另外一位。在20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在美国的中产阶级里,成为男性或者女性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即便如此,我们之间的某些身体部位永远也不会相同。在性心理发展的过程中,我们将走上不同的路——一条是男孩的路,另外一条是女孩的路。作为有异性爱的物种,我们依据性模式或者性可能来认同,来爱。但人体结构是否是命定的取决于我们自身局限的认识。

因为一些性别局限的确是存在的。我们也的确可将它们视作一种丧失。但承认这种局限并不必然使我们无法发挥自己潜在的创造力——也许它还是创造力发挥的必然条件。

玛格丽特?米德写道:“用黏土工作的陶瓷工人承认自己的材料有局限性,他必须在里面和进一些沙子,然后上釉,然后将温度保持在某一水平上并烘烤这些土坯。但通过承认材料的局限性,他那双将黏土做成某种美丽形状的艺术家之手并未受到限制。因为那双手已习惯了这种局限,并由局限中发展出了应对的智慧,再加上属于自己的特殊的世界观,他已经可以很好地处理那些黏土了。”

米德的意思是说,自由始于我们承认有些事情办得到,有些办不到之时。

她是在说,我们就是一黏土,当我们了解了它的天性后,就能以人体结构为基础应对自己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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