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妻子当帽子

> 错把妻子当帽子

萨克斯 著,黄文涛 译
中信出版社2010-6

26.00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1)

想明了记忆在我们此生中有何等地位,那么请让你的记忆流失,哪怕只是零星片断的缺失。失去记忆的生活不能称之为生活……记忆让我们思想连贯、明白事理、产生情感,也是我们行动的原动力。没有它,我们将一无所有……(我只能无力地等待,看着它把一辈子的生活化为乌有,就像我母亲曾经经历的那样……)—路易斯·布努艾尔②

这段感情深沉而又骇人听闻的话语出自布努艾尔的*,他的话使人想到临床、实用、存在以及哲学等都要讨论的基本问题:如果一个人丧失了大部分记忆,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甚至记不起早上做过什么,这个人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他会处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随即使我想起一个曾经诊视过的病人,他是诠释这句话的最好例证。他叫吉米·格林,1975年年初住进纽约的“老人之家①”。他看起来英俊聪明,但是记性很不好。他的转院记录较隐晦:不能自理,精神错乱,思想怪异,没有判断能力。

永远都是十九岁

吉米长得很帅,友好而亲切,一头卷曲浓密的头发,虽年届五十,身体依然健壮结实。

“嗨,医生!”他说,“早安!我可以坐在这张椅子上吗?”他总是很和蔼地和我聊天,回答我的问题。他告诉我他的名字、生日以及他的出生地,康涅狄格州的那个小村庄的名字。他深情款款地描述每一个细节,甚至还画了一幅地图。谈及他们家曾经居住的房子,他连那里的电话号码都记得;他谈起他的学校,曾经的校园生活,亲密的同窗,还有他对数学和科学的痴迷;说到他的海军岁月时,他更是激情洋溢。1943年参军入伍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刚刚高中毕业。由于对工程类学科很有天分,他很适合搞无线电技术。从得克萨斯州一个速成班毕业之后,他就在一艘潜艇上从事无线电报务员助理的工作。他清楚地记得他服役过的每艘潜艇的名字以及它们的使命。他还记得摩尔斯电码,利用摩尔斯电码发报和打字都非常熟练。

这是一段充实有趣的生活,他对于早期的回忆生动详细,令人动容。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回忆到了某个阶段就戛然而止。他又开始回忆和再现他的军旅生活,从战争结束一直到彼时对未来的憧憬。他爱上了海军这个职业,想为此奋斗一生。但考虑到兵役法的限制,加上朋友们的劝说,他觉得上大学是最好的出路。当时他哥哥在一个会计学院念书,还和一个来自俄勒冈州的漂亮姑娘订了婚。

因为回忆,吉米得以重温旧梦,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但是,他的神情仿佛不是在诉说过去的光辉岁月,而是在描绘现在的幸福生活。让我备感诧异的是,在他的回忆里,从学校到参军的这段日子,句子时态发生了变化:由过去时态改为现在时态。在我看来,他不像是小说中叙述所用的现在时,倒更像是在描述当前的感受。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现。

“今年是哪一年啊,格林先生?”为了掩饰疑惑,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

“1945年啊,大夫。你猜怎么了?”他仍然津津乐道,“我们打胜了这场战争,罗斯福死了,杜鲁门执政,前途一片光明。”

“那你呢,吉米先生,你现在几岁了?”

他表情奇怪,有点不确定,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忙着计算日期。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2)

“怎么了?我现在十九岁,医生,明年我就二十岁了。”

看着我面前这个灰头发的男人,我产生了一种冲动,以至于此后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吉米还记得这件事,这将是他一生中遇上的最残忍的事。

“看这儿。”我一边说,一边把镜子立到他面前,“朝镜子里看,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不是十九岁的年轻人?”

他忽然脸色苍白,使劲抓住椅子,喃喃自语:“天啊,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怎么了?这是个噩梦吗?我疯了吗?玩笑开大了?”他开始惊慌失措,不能自已。

“没事,吉米,放心吧。”我安慰他说,“这是个误会,没必要担心的!”我把他带到窗口,“多好的一个春天啊。看到那群孩子打棒球了吗?”他的脸色渐渐好转,开始露出微笑。我偷偷地离开,顺手带走了那面可恶的镜子。

刚说过就已经忘记

两分钟之后,我再次进入那个房间。吉米仍站在窗口,饶有兴致地看孩子们打棒球。当我开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笑容满面。

“嗨,医生!”他主动招呼,“早安!你是想和我聊聊吧—我可以坐在这张椅子上吗?”他真诚坦白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现出我们刚才见过面的痕迹。

“我们从没有见过面吗,格林先生?”我忽然问他。

“我想应该没有。您长了那么多的胡子,一旦见过您,我是不会轻易忘掉的,医生!”

“你为什么叫我医生呢?”

“因为您是医生,不是吗?”

“是的。但是如果你没有见过我,又怎么会知道我是医生呢?”

“您说话的方式像医生,我能看出来您就是医生。”

“是的,你说对了,我是这里的神经科医生。”

“神经科医生?嘿,我的神经出问题了吗?……还有‘这里’—‘这里’是哪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刚想问你来着,你认为你在哪里呢?”

“我看这里到处是床,到处是病人,看上去就像个医院。天啊,我待在医院里干吗?到处是老人。我感觉很好啊,壮得像头牛。也许我是在这里工作的……我上班吗?我的工作是什么呢?……不对,你在摇头,你的眼神在说‘不是’。如果我不在这里工作,那我就是被送过来的。我是个病人吗?我是不是有病?但自己怎么不知道呢,医生?太疯狂了,太吓人了……是不是有人在开玩笑啊?”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不知道吗?你告诉我你的童年往事,你在康涅狄格州长大,你在一艘潜艇上做无线电报务员助理,还有你哥哥和一个俄勒冈州的女孩订亲的事情,这些你都忘了吗?”

“嘿,您说得很正确。但是我从没告诉过您啊,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您啊。您肯定是读过我的病历了。”

“好吧。”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一个人找医生抱怨,老说他记性不好。这个医生问了他一些例行性的问题,然后问:‘记性怎么不好了?’结果病人回答:‘什么不好啊?’”

“原来这就是我的问题。”吉米笑起来,“我觉得我就是有点问题:刚刚发生的事情,过一会儿就忘了,但是对过去很久的事情却记得很清楚。”

“您愿意接受我的检查吗?就做几个小测试。”

“当然,”他表示配合,“悉听尊便。”

智力测试显示出他反应迅速、观察敏锐、逻辑清晰。即使很复杂的问题也难不住他—当然,前提是这道题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果需要很长时间,他会中途忘掉自己在干什么。他下井子棋和西洋棋称得上快、准、狠,能够很轻松地赢我;但是下象棋就输得一塌糊涂,原因是每走一步需要很长时间。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3)

深入研究他的记忆时,我发现他的短时记忆丧失得实在是太快了,给他看过的东西、说过的事情,过不了几秒钟就可能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把我的手表、领带以及眼镜摆在桌子上让他记,然后盖住这些东西开始和他闲聊。一分钟之后,我问他我盖住了哪些东西,他竟然一个也记不起来了,连我让他记住东西的这件事也给忘了。于是我们又做了一次。这一次我特意让他写下这三件物品的名字,结果最后他还是忘了。当我把他写的那张纸拿给他看时,他很惊讶,说不记得刚才写过什么东西;但是他承认那是他的笔迹,随即想起似乎是有那么一件事。

他有的时候会保留些许的记忆,比如一些模糊的片段或者熟悉的感觉。我和他下棋之后的五分钟里,他能够记起“不久前”有个医生和他下过棋,但是这个“不久前”是几分钟前还是几个月前,他就不知道了。停了一会儿,他会对我说:“这个人是你吧?”当我承认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开心。他这种说不清的开心和无所谓的态度也很有特点。当我问起现在的时节,他马上会东张西望,寻找线索来回答我。我悄悄地拿走放在桌子上的台历,他就朝窗户外面张望,以略估现在的时节。

看起来,他不像是记不住东西,倒像是记过之后再也找不着自己记在哪里了,而且这些记忆经常在一分钟或更短的时间之内就消失了,当他注意力分散或受到外界干扰时,这种特点会更加明显。与此同时,他的智力和感知依然出色。

总是活在过去

吉米的理科知识很丰富,都可以和数学与科技的专业人士媲美了。无论是初等数学还是高等数学,只要是计算方面的问题都难不倒他。当然,前提是这些题目可以很快被解出来;如果这道题步骤烦琐,需要很长时间,或者涉及很多变量,他就会忘记做到哪儿了,甚至会连题目一起忘掉。他还知道各种化学元素,清楚它们之间的关系,能够画出元素周期表—但是表上没有铀之后的元素。

“都画全了吗?”他画完之后我问他。

“画完了,这是我知道的最新的元素周期表。”

“铀以后的元素你一个都不知道吗?”

“你在开玩笑吧?表上只有九十二个元素啊,而且铀是最后一个。”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翻出一本《国家地理》杂志放在桌上。“给我讲讲行星。”我说,“还有它们的相关资料。”他毫不犹豫,充满自信地给我讲述行星的事—它们的名字,已有的发现,与太阳的距离,大约的质量、特性以及重力。

“这是什么?”我指着杂志上的一幅照片问他。

“月亮。”他回答。

“不是,它不是月亮。”我说,“这是从月亮上拍摄的地球的照片。”

“医生,你在开玩笑吧!必须有人把照相机带到月亮上才行!”

“没错啊。”

“嘿!真能吹—人怎么可能跑到月球上去呢?”

除非是超级演员或者超级骗子,否则没人能把那种吃惊的样子表演得惟妙惟肖。所以,这一幕毋庸置疑地告诉我,他仍然活在过去。他的言谈、他的感受、他天真的好奇心,以及他为弄明白眼前事而作的努力,都像是一个40年代的年轻人,正在琢磨着还未发生却又难以想象的事情。“和其他事情相比较,”我在笔记中写道,“这件事情让我确定,他的记忆在1945年左右就中断了。”我拿给他看的、告诉他的事情,足以让一个生活在“斯普特尼”号卫星①发射之前那个年代的小伙子大吃一惊了。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4)

我在杂志里看到另外一张照片,于是把它推到吉米面前。

“这是一艘航空母舰。”他说,“相当新式的设计,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呢。”

“它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很困惑地说:“尼米兹号!”

“有什么问题吗?”

“见鬼了!”他很激动地说,“所有航母的名字我都知道,可从没听说有个叫尼米兹的啊……的确有个海军上将叫尼米兹,但是我从没听说有航母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他很气愤,把杂志摔在地上。

生活在记忆的片断

接二连三的反常事件产生了负面效应,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于是,他开始显得失魂落魄、急躁焦虑起来。无心的发问把他推向了惶恐不安的境地,于是我停止了谈话,再次把他带到窗前,俯视下面洒满阳光的棒球场。看着看着,他的表情开始放松,慢慢把尼米兹号、卫星照片以及令他惶恐的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棒球比赛的观看之中。不久,美味的饭香从餐厅里飘过来,他舔舔嘴唇,说了声:“开饭啦!”然后径自离开了。

此刻的我百感交集,想到他的生命将这样混混沌沌地耗尽,我就感到揪心的痛。

“可以这样认为,”我在笔记中写道,“他仅仅活在记忆中的一个片段里,其他的记忆要么找不到了,要么根本就是空白……他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被卡在一个个不断变幻却又毫无意义的瞬间。”接着又写了些例行记录:“其他的神经系统检查项目完全正常。我认为,很有可能是科萨科夫综合征,由于受到酒精的过度刺激,脑间的*状体严重退化。”我的笔记既有事实描述,又有观察记录,我把它们都作了仔细的整理和归类。这期间我不断思考,这样的病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他的记忆力如此之差,我们还能说他“存活于世”吗?

在作笔记的时候,我一直迷信般地思考有关“魂飞魄散”的问题,思考人的记忆为什么会有连贯性,其根源到底是什么。吉米失去了根,把一切记忆都寄托于那虚幻而遥远的过去。

“只要把记忆连接起来就好了。”但是他该怎样连接?我们又该怎样帮他连接?如果不连接起来,他以后的生活会怎样?“我敢断言,”休谟①曾经写道,“我们只不过是各种知觉的集合体,这些知觉以让人无法想象的速度不停地运转,从而成就了所谓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吉米就已经退化成“休谟式”的人了。我不禁想,要是休谟看到一个支离破碎、变幻莫测的人—比方说看到了吉米,发现自己的哲学理论有了活生生的例子,他该会多高兴啊!

时间终结在1945

也许我能够从医学文献中找到一些建议和帮助—那是一篇大部分用俄文撰写的文献资料,科萨科夫在该篇文章中首次对失忆症进行了系统的定义和研究。此外就是卢瑞亚的《记忆神经心理学》(此书在我认识吉米一年后才出现译本)。科萨科夫在1887年写道:

受到影响的只有短时记忆,对短期发生的事情的印象迅速消失。然而,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产生的印象却能适度地回忆起来。由此看来,病人的能力、机敏的反应和丰富的想象并没受到影响。

科萨科夫研究成果卓著,但也留下了许多空白。一个世纪以来,许多人对此作了深入的研究—迄今为止,对此研究得最深入最杰出的人物当属卢瑞亚。卢瑞亚把他的科学成果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达出来,以引起大家对失忆症患者的同情。“我们常常看到,病人的思维是混乱的,他们甚至不能把经历过的事情按时间顺序排列。”他写道,“最后,他们会失去时间感,活在孤独的记忆片段里。”而且,如卢瑞亚所说,记忆丧失的时间范围会向前扩散,“严重的时候,很久以前的记忆也会受到影响。”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5)

本书提到的卢瑞亚的病人,大多有严重的脑肿瘤,这种病的影响和科萨科夫综合征对人记忆的影响是一样的;但这种病会慢慢扩散,且经常伴有生命危险。卢瑞亚没有记录纯粹的科萨科夫症病例,科萨科夫却曾经对此有过细致讲述:脑间的*状体虽然体积微小,但作用很大。当受到酒精的过度刺激时,患者的*状体内部的神经细胞会遭到破坏,而大脑的其他部分依然保持完好。所以,卢瑞亚对病例没有作长期追踪。

吉米的记忆从1945年开始突然中断,起初,我怎么也想不通,甚至觉得没有可能,但是,那个时间点,那段日子却又如此突出,如此显而易见。我在随后的笔记中写道:

他的记忆中有大片空白。我也不知道那时以及之后他都经历过什么……我们必须把这些失去的记忆找回来—要么从他哥哥那里,要么从海军那里,要么从他以前住过的医院那里。有没有可能他当时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或者在战争中受到重大的脑部或情感刺激,并一直影响到今天……在他没有患上这种病之前,战争岁月是不是他最辉煌的时刻呢?①

都是酗酒惹的祸

我们给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EEG、脑部扫描等),发现他的大脑没有大面积的损伤。当然,这些检测是不能查出脑间*状体的萎缩情况的。海军给我们发来的报告说,吉米是1965年退役的,服役期间表现非常出色。

接着,我们从贝尔维医院翻出一份早已破损不堪的简短报告,其签署日期是1971年。报告中写到他“完全没有辨别能力……酒精的过度刺激引发了严重的脑组织综合征”(肝硬化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离开贝尔维医院,他被送到一个名叫“护士之家”的地方。那里地处农村,环境恶劣,条件极差,缺衣少食。他直到1975年才被“解救”出来。

我们找到他的哥哥,就是吉米常常挂在嘴边的、在会计学院上学,并和一个俄勒冈州的姑娘订婚的人。事实上,他哥哥早就和那个姑娘结婚了,不仅当了爸爸,还当了爷爷,从事会计工作都有三十多年了。

我们本以为能够从他哥哥那里打听到一些有关吉米的信息,结果只是收到一封简略客套的信。读这封信时,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猜测到,1943年这兄弟俩就分开了,之后基本没见过面。一部分原因是环境与职业的差别,主要还是脾气不合。看起来吉米一直没过上稳定的生活,他又是个乐天派,没事就自己去喝喝小酒。他哥哥觉得,军旅生活有其固定的作息,所以真正出问题是在1965年吉米退役以后。吉米不再工作,忽然失去了习惯性的作息与依靠,逐渐变得“失魂落魄”,并开始酗酒。60年代中后期(特别是后期),科萨科夫综合征开始发作,他的记忆也开始受到损伤,但那时还不至于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1970年开始,他酗酒越来越严重。

吉米的哥哥事后得知,就在那年的圣诞夜前后,吉米突然性情大变。他变得精神错乱,极易亢奋,也就是那时候被送到贝尔维医院的。之后的一个月里,异常兴奋与精神错乱的现象逐渐消失,转而又患上了严重而奇怪的记忆丧失症,用医学术语来讲,叫“失忆症”。这时,他哥哥来探望他了。兄弟俩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但是让哥哥感到震惊的是,弟弟不仅不认识他,还说:“别开玩笑了,你老得都可以做我爸爸了。我哥哥很年轻的,还在念会计学校呢。”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6)

当我收到这些资料,就更搞不懂了,为什么吉米不记得他海军生涯后几年的日子?为什么直到1970年才开始失忆?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这种病人会有逆行性失忆症。“我越来越怀疑,”那时我这样写着,“他的病和歇斯底里症或者间歇性失忆症有关。还是在逃避一些痛苦的记忆?”我建议他去看精神病医生。医生的报告深入而又详细。检查的内容包括一项阿米妥钠测试,用以释放出所有可能被压抑的记忆。那位医生还尝试催眠吉米,以此来诱导出被歇斯底里症压抑的记忆。催眠对歇斯底里型失忆症有显著效果,但是由于吉米没有被成功催眠,这项测试失败了。原因不是吉米“抗拒”,而是他的失忆症太严重,以至于忘记了催眠师在说什么。任职于波士顿荣民医院失忆症病房的诃莫诺夫医生也有同样的经历。他的感觉是,这绝对是科萨科夫综合征病人的特征,而歇斯底里失忆症没有这个症状。

精神病医生写道:“我认为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他有歇斯底里症或者假装有缺陷。他既没有造假的本事,也没有造假的动机,他的失忆症是生理上的,且永远不能治愈。”但是对于长时间的记忆还存在这件事,仍然无法解释。而且她觉得吉米的问题“不用太担心……也不用太着急……也没什么有效方案”。她觉得无从下手,爱莫能助。

此时此刻,排除了其他诸如情感或器官因素的干扰,确诊吉米患了纯粹的科萨科夫综合征之后,我写信给卢瑞亚,询问他的看法。他在回信中提到一位名叫贝尔的病人,这位患者丧失了过去十年的记忆。至于这类逆行性失忆症为什么不能回溯到十年以前甚至一生,他也找不出原因。“……我只能无力地等待,看着它把一辈子的生活化为乌有,就像我母亲曾经经历的那样……”但是不知为何,吉米的失忆症只回溯到1945年就突然停住了。偶尔,他也能够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但是也只是些无序的小片段。有一次,他看到报纸标题有“卫星”二字,马上回忆起自己曾在一艘名叫“切萨皮克湾”的船上参加过卫星追踪计划。这一小段记忆应该发生在60年代早期或中期。但从实际观察来说,他的记忆切断点应该在50年代中期或后期。之后的记忆便断断续续,支离破碎。这是1975年时他的情况,九年之后他依旧是这样。

我们能做什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无药可救。”卢瑞亚写道,“像这种病人,本着真心,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想恢复他的记忆是没希望了。”但是记忆不是人的唯一要素,人有感情,有意志,有触觉,有道德—这些都是神经学专家无法表达的东西。也许只有抛开常规心理学的范畴,才有可能找到方法来改变病人。“与我所在的诊所和科研机构不同的是,你工作的‘老人之家’是微型的社会,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在神经心理学范畴内,你可能无计可施;但是如果进入个人空间,你也许大有可为。”

卢瑞亚提到他的病人科尔,这位病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意识能力,绝望中还有种奇怪的平静。“我对现在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科尔说,“我不知我刚刚做过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对过去的记忆很清楚,但是对现在的事情毫无印象。”当问到他是否见过给他做检查的人,他说:“我不能说没有,也不能说有,我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地说我见过你。”吉米也常常这样。科尔在同一个医院待了几个月之后会有熟悉感,吉米也是如此。他慢慢地在老人之家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餐厅在哪里,卧室在哪里,电梯在哪里,还在一定程度上认识了工作人员,虽然老是和过去的熟人记混。他很快就对老人之家的一个护士产生好感,能够马上认出她的嗓音和脚步声,老说她是自己高中时期的死党。当我称她为修女时,他很吃惊。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7)

“啊!”他惊呼,“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想过她会成为修女!”

吞没记忆的无底洞

自从1975年搬到老人之家以来,他从未持续无误地认识一个人,唯一一个例外是他的哥哥。每当他的哥哥从俄勒冈州来看他,场面都异常感人—那是吉米最动情的时刻了。他爱他哥哥,他还认得出哥哥,但不理解他哥哥为何如此苍老。“我猜某人衰老得比较快。”他幽默地说。事实上他哥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显老。他们的会面每次都十分感人,吉米也只有在这时候会把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无论他哥哥还是在场的旁观者,都一致认为,吉米还活着,像化石那样活在过去。

起初所有人都充满希望地帮助吉米,因为他是一个如此有人情味、如此受欢迎的人,既聪明又敏锐,没人觉得他无药可救。我们也从未想过会遇上如此严重的失忆症—有如一个无底洞,无论什么,哪怕整个世界掉下去了,都再也找不回来。

初次见面我就建议他写日记,鼓励他把自己每天的经历、感受、想法、回忆与反省统统记在日记本上。这个尝试从一开始就行不通,他总是丢失日记本。我又想办法让他随身携带,结果这个办法还是不行。他每天恪尽职守地带着日记本,但他认不出日记是他写的。他承认那的确是他的笔迹,但他常常对自己前一天写的东西感到吃惊。

他很惊讶,又对此漠不关心,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昨天”的人。他写的日记与现在无关,与过去无关,不能提供任何连贯性的概念,而且写的全是琐事,“早上吃鸡蛋”,“看电视球赛转播”,从未涉及深度的内容。但是这样一个失忆的人还有深度吗?他的感觉与思考还有深度吗?他是否已经退化成一个“休谟式”的人,一个记忆里只剩下孤立的印象与事件的人?

对于完全丧失自我的可悲,吉米可以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一条腿或一只眼睛,他会知道他没有了一条腿或一只眼,如果他丢失了自我—把自己丢了—他不会知道,因为他自己都不存在了,也就没必要知道了。)所以我不能以正常的思维去问他这些问题。

刚开始察觉到自己在一群病人中时,他觉得莫名其妙,他认为自己没病。我们想知道他作何感想。他体格强健,身材标准,有一种野兽般的力量和精力,但也有种莫名的懒惰、消极和漠然(大家都这么说),他给大家一种强烈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如果他知道的话,也是一脸的漠不关心。一天,我没有问他有关记忆与过去的问题,而是问他最基本、最简单的感觉:

“你感觉怎样?”

“我感觉怎样?”他重复着问题,挠挠头,“我不能说我感觉不舒服,但我也不能说我感觉很好,我不能说我感觉到任何东西。”

“你痛苦吗?”我又问。

“不能说我痛苦。”

“你喜欢你的生活吗?”

“我不能说我喜欢……”

我犹豫了,我怕我问得太多,会引发一些深层的、不常见的、难以忍受的绝望,从而伤害到他。

“你不喜欢你的生活,”我说道,有些犹豫,“那你对生活有什么感觉?”

“我不能说我对任何事情有感觉。”

“那你感觉你还活着吗?”

“感觉自己还活着?不太真实。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感觉不到自己活着。”他的脸马上被哀愁与失望笼罩。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8)

游戏和猜谜语是他的兴趣与特长,能够在一段时间内吸引他,至少让他在玩的时候有种参与感和竞争感。虽然从未抱怨过孤独,但他看起来很孤独;从未表达过悲伤,但他看起来很悲伤。我建议他加入老人之家的娱乐活动。这可比记日记有效多了。他马上投入到游戏中去。吉米轻而易举地解开了所有的难题,而且做得比其他人更快更好,所以大家很快都不玩了。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他又变得烦躁不安,在走廊上溜来溜去,自尊心受到了打击:游戏与谜语是给小孩玩的。显然,他需要做点什么,他应该有所成就,有所作为,有所感触,他想活得有意义,活得有目标—用弗洛伊德的话说,需要“工作与爱”。

“丢了魂”的人

他还能做“正常”的工作吗?他哥哥说,自从1965年停止工作以来,他就变得“支离破碎”了。他有两项杰出的技能—运用莫尔斯码和打字。除非特别的用途,我们基本上用不上莫尔斯码;如果他还能打字,这还挺不错,而且这也是一项真正的工作,而不是游戏。吉米很快就恢复了以前的能力,开始飞快地打字—他都不会慢慢打—并从中找到工作的挑战和满足。但是这仍然是肤浅的触摸和打字,全都是琐事,从没走向心灵深处;他只是很机械地在打字,并不知道自己在打些什么,短句一个接一个无意义地排列着。

很自然,有人会说他是精神病—一个“丢了魂”的人。有没有可能他真的已经被疾病夺走了灵魂?“您认为他还有灵魂吗?”有一次我这么问修女。她被我的问题激怒了,但是她能理解我为什么这样问。“去看看教堂里的吉米吧。”她说,“然后再作判断。”

我去看了,之后被打动了,被深深地打动了: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甚至从未想过他能这样。他跪在那里,把《圣经》放在嘴边,投入地、安静地,在一种绝对集中的精神状态下开始了与上帝的交流。他全神贯注地祷告,失忆症消失了,科萨科夫症也不见了。他不再被左支右绌的问题困扰,也不再为记不清事情而焦虑,而是彻底地达到身心统一,无人可扰。

显然,吉米在精神与行动的统一中找到了连贯和真实的自我。修女们是正确的—他真的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我不禁想起卢瑞亚的论断:“记忆不是构成人的唯一要素,人还有感想、意志、知觉、精神……就在这里……你可以接触他,并且看到一种深刻的改变。单独的记忆、意识或心理活动是不能把一个人支撑起来的,但精神与行动完全可以。”

可能“精神”这个词太狭隘,因为它美好而动人。教堂里的吉米让我大开眼界,在他的国度里,关注与交流依然在起作用,也同样拥有深度。我还注意到,在音乐、戏剧、艺术方面,他也没有任何问题。

艺术拯救灵魂

他喜欢园艺,并且在我们的花园中负责部分工作。刚开始他认为花园是一项新鲜事物,甚至向花园问好。但由于某种原因,比起老人之家,他对这座花园更熟悉。他既不会在花园里面迷路,也不会找不到方向。我想,他肯定把这里当成记忆中深爱的康涅狄格州的花园了。

吉米对外延性的时空一无所知,但是他完整地建立起柏格森①的“有意识的”时间概念,在此原则下,随着环境和心情不断变化常常持续很久。如果吉米遇上的主要是任务、难题、游戏或者计算等纯粹智力上的挑战,他做一会儿就忘了,但是如果他专注于感情或精神—沉醉于自然或艺术、聆听音乐、在教堂里做弥撒等,注意力和情绪便能够持续好长一段时间。而且他会陷入宁静的沉思,这是他在老人之家生活的日子里我们从来没见过的。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9)

我认识吉米已经九年了,从神经心理学角度讲,他没有任何改变。他仍然患有最严重的、最恶性的科萨科夫综合征:记不起几秒钟前互不相关的东西;罹患的健忘症非常严重,忘记了1945年之后的事情。但是从精神角度讲,他一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会花言巧语,不需要休息,从不烦躁,关注周围的美好与灵性,擅长克尔恺郭尔①提及的所有范畴以及美学、道德、宗教、戏曲等。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想,如果他真的是“休谟式”的人,过着毫无意义的肤浅的生活,我们还能否想出办法来让他超越自己的不连贯性。经验主义告诉我:没有。但是经验主义和经验科学未涉及灵魂,没有说明什么东西组成、决定了人。也许这不仅是一堂哲学课,还是一堂医学课:在科萨科夫症、痴呆症或其他这类病例中,无论器官损伤或休谟式的瓦解有多严重,在艺术交流的时候,只要触及人类灵魂,就仍然有一线希望,而且这种情况在那些患有神经损伤、乍看起来无药可救的人身上一定会发生。

后记

现在我知道,在科萨科夫症的病例中,逆行性失忆症虽然称不上普遍,但是也不难见到。但经典的科萨科夫综合征—纯粹由酒精破坏*状体而引发的永久性失忆症—即使在严重酗酒的人当中也很少见到。我们知道,科萨科夫症会伴随病理特征,比如卢瑞亚的病人患有肿瘤。不久前,有人记述了一个非常典型的(幸运的是时间很短暂)重度科萨科夫症的个案,这种病的全称叫做暂时性全部失忆症(TGA),其并发症为偏头痛、脑损伤和大脑缺血。这种短暂但严重的遗忘症可能持续几分钟甚至几小时。病发时,病人可能一直机械地在开车或工作。但是这种熟练后面隐藏了严重的失忆症—每句话刚说完就忘了,每个东西刚看完就想不起来了,但长时期建立的记忆和日常作息会完好地保存下来。(牛津大学一位博士于1986年制作过一些有关TGA病人的经典的录像带。)

这类病例还经常伴有深度的逆行性失忆症。我的同事里昂·布鲁特斯医生告诉我一个他不久前遇到的病例。有一位非常聪明的男士,他在好几个小时之内记不起他的妻子和孩子,甚至记不起他有妻子和孩子这件事。确切地说,他失去了生命中三十年的记忆。好在失忆症只持续了几个小时,而且所有记忆很快就恢复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对病人来说非常可怕,它能够一下子抹去宝贵的记忆与丰富的经历,把几十年的辉煌成就和美好生活一笔勾销。而且,只有其他人才会感到可怕,病人自己却毫无意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患有失忆症,而且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埋头做他的事情。只是随后发现,自己不仅忘了一天(就像平时宿醉造成的失忆),而且忘了半辈子的生活时光。试想想一个人将大半辈子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事情是多么荒诞而恐怖。

人过中年,优质的生活常常会因中风、衰老、脑损伤等事故过早地中断,但人们会一直保留着对过去美好时光的记忆,并把它当做一种补偿:“至少在脑损伤或中风之前,我活得很充实,什么都经历过了。”过去的时光不是一种安慰,就是一种折磨,但这些都可以被逆行性失忆症统统带走。根据我的经验,布努艾尔说的那个“能够擦去人生记忆的最后遗忘”,可能会发生在痴呆症的后期,绝不会因为突然的中风一下全部忘记。有一种类似的失忆症也会让病人突然失去记忆,不过不同之处是,它不是“全部的”,只局限于特定范围。 

永远十九岁的水手①(10)

我负责照顾的一位病人,他的后脑循环系统突然发生血栓,导致双目失明,但是病人自己却不知道,也没有怨天尤人。提问和测试显示,患者不仅由于皮质性失明看不见东西,而且视觉影像和记忆也没有了,这一切他自己都毫无意识。事实上,他失去的是“看”这个概念—不仅不能通过视觉描述事物,而且当我使用“看”和“光”这些词的时候,他还很困惑。换句话说,他已经成为没有视觉的生物,他一生中所有的视觉和看到的东西已经被偷光了,他的有形有像的生活经历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被瞬间的中风洗劫一空。这种视觉的失忆症和所谓的“不知道自己失明了”、“不知道自己失忆了”,都是彻头彻尾的科萨科夫综合征,只不过这种失忆症仅限于视觉罢了。

在上篇文章《错把妻子当帽子》中,主人公并不是完全失去记忆,而是部分失忆,且只是局限于特定的认知领域。这是一种绝对的“面貌失认症”,这种病人不仅不能识别五官,而且也不能想象或记住任何人的脸—事实上,和我那位饱受折磨的患者不知道“看”和“光”是什么一样,他不知道“脸”是什么。安东在19世纪60年代描述过这种症状。但科萨科夫和安东留下的病例,以及有关患者的环境、生活和特征等详细记录,即使在今天也鲜少有人问津。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把吉米带回他的家乡,帮他找回失忆前的日子,他会有何反应?但那个康涅狄格州的小村庄在这几年变成了喧闹的市区,早已不是当年景象。随后我知道了这样做的后果。一个叫史蒂芬的病人在1980年确诊患上了科萨科夫综合征,其逆行性失忆症状只回溯到两年左右。这个人除了患有严重的癫痫和抽搐外,还有其他的问题,必须住院治疗。他基本上连周末都不回家,可回去之后就出事了。在医院里他谁都不认识,什么都认不出来,处在一种无限癫狂的迷失状态中。但当他妻子把他带回家时,他的房子成了治疗其失忆症的“时间胶囊”。他立刻感觉回到家了,认出了每件东西,像以前那样触摸气压表,检查温度调节器,享受他以前最爱的摇椅。他谈论邻居、商店、当地的酒吧、附近的影院,这些还是70年代中期那个样子。他对房间里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感到苦恼和不解。“你今天换窗帘了!”有一次他向妻子抗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突然!今天早上还是绿色的。”其实,自从1978年起它们就不是绿色的了。大部分商店和邻居的房子他都认得,在1978年至1983年间它们都没变化过,但史蒂芬对影院的搬迁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能一夜之间就把影院拆掉,还建出一个超市来呢?”他奇怪地发现,老朋友们和老邻居们都突然间苍老了:“他这么老了!以前我都没注意过。为什么每个人直到今天才显示实际年龄?”

当他的妻子把他带回医院的时候,真正令人沉痛和悲哀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他的妻子莫名其妙地把他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然后扔下他就走了。他从没来过这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对此,他实在难以接受。“你在做什么?”他既困惑又害怕,尖叫起来,“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底要干什么?”这场面几乎惨不忍睹。对于病人来说,这件事太不靠谱,简直就是噩梦。幸好,几分钟之后他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像这类定格在过去的病人只能待在家里,从过去的时光中找寻方向。对他们而言,时光已然停止。我听到史蒂芬回到医院时充满困惑与恐惧的尖叫—对着已然消失的过去尖叫。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能否创造出一种时间胶囊,抑或是写本小说?除非《觉醒》的主人公罗斯·R(见本书第十六章《六十三岁的不良“少女”》),我尚未耳闻有病人因受年代混淆的困扰而有这般遭遇、折磨。

吉米达到了一种平静状态,威廉(见本书第十二章)在继续胡乱闲扯(威廉的症状就是胡扯),但史蒂芬的时间创伤一直未平复,这种痛苦将无法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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