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岁才记事
作者：曹玲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1
大多数人一点儿都不记得两三岁之前的事情，之后几年的记忆充其量也只是模模糊糊。
这很令人费解。婴儿是很好的学习者，他们吸收知识就像一块海绵。在人生的头两年，我们学会很多复杂的、一生受用的技能，比如走路、说话、识别人脸，忘记幼年的事情就像是我们人生自传的头几页被撕坏了。
心理学上有一个专门的术语来描述这种现象，叫做“童年期遗忘”，也叫“婴儿期遗忘”或者“婴儿期记忆缺失”。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童年期遗忘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心理学家长达一个多世纪才得到一些可信的解释。最近，一些新的研究回答了一些老问题，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是否有可能将这些早期记忆释放出来？
几岁开始记事似乎是一个人人都会想到的问题，但是直到1898年，它才变成一项科学研究。那一年，两位都姓亨利（V.Henri，C.Henri）的法国心理学家发现，当成年人被问起早期个人记忆时，记得的基本都是发生在3岁之后的事情。接下来的很多研究指出，人类开始记事的最早年龄平均是3～3.5岁，3岁或者更大一点儿时候的记忆也是模模糊糊，再往后才能清晰起来。不过这只是个平均数。实际上，有的人似乎能记得2岁之前的事，而有的人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一概记不起来。
在两位亨利发表了自己的研究后，科学家试图解释这种现象。1905年，弗洛伊德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我们压抑了儿时记忆，因为记忆里充满了性冲动和攻击冲动，这太丢人了。这一观点现在听起来可以用“不靠谱”来形容，后来人们抛弃了它。新的观点认为，幼儿不能对事情形成清晰的记忆。
上世纪80年代，研究人员针对幼儿做了一个实验，改变了以往让成年人回忆幼年的做法。这个实验揭示，2～3岁的孩子确实能够回忆起自己经历的事情，但这些记忆会逐渐消失。由此，问题变成：是什么导致记忆消失？
储存记忆有很多因素。”哈琳·海恩（HarleneHayne）说。她是新西兰奥塔哥大学的研究人员，主要研究记忆在儿时和成年期如何改变。她告诉本刊记者，一个很可能的原因是大脑构造。与创造、储存个人记忆有关的两个主要结构是前额皮质和海马体，其中海马体被认为是把经验转换为长期记忆的地方。
哈琳·海恩
人们习惯于认为海马体和周围的皮质很早就发育了，直到过去的15年，事情才开始清楚。海马体有一个很小的区域，叫做齿状回，大约到人类四五岁时发育成熟。齿状回就像一座桥梁，使得神经信号从周围传递到海马的其他部位。“直到齿状回发育好之前，早期经验是不会被长期储存的。如果路线不够成熟使信号能够到达，记忆就不能有效地巩固下来。”哈琳·海恩说。大脑需要通过一些阶段才能发育成熟，这是建立长期记忆的重要步骤。“然而在齿状回发育成熟之前，孩子还是能够记得一些事情的，所以这不会是造成童年期遗忘最重要的区域。”
还有一个困惑之处在于，童年期遗忘的年龄有着文化特异性区别。一个跨文化研究发现，欧洲人早期记忆的平均年龄约是3.5岁，东亚人平均是4.8岁，新西兰毛利人是2.7岁。“这些不同不能单纯地通过大脑发育成熟来解释。”哈琳·海恩说，“很明显，这里还有更多的问题。”
英国兰卡斯特大学研究者马克·豪（Mark Howe）则认为，结束童年健忘症的重要因素，是因为自我认知的到来。他告诉本刊记者，“自我”概念让幼儿开始体会到自己存在的特殊性，理解独立存在的“我”和“你”是不同的。这个意识大约在18～24个月开始显现，但这就是答案吗？
在过去的10年里，豪通过一系列实验来探索他的想法。在一个最近的研究中，他测试幼儿能否认出镜子中的自己，这是判定幼儿是否发展出自我认知的公认标准。然后他给幼儿看一只毛绒狮子，将它塞进一个有着几只抽屉的柜子里。数周后，他把孩子分别带回实验室，问他们是否记得狮子在哪里打盹。“那些有着自我意识的孩子数周后都能想起来狮子在哪儿，但是那些没有发展出自我意识的孩子做得就很差。”他说。
豪认为，自我认知能帮助我们组织记忆，让它们更容易回忆起来。由于婴儿缺乏对“自我”的认知，因此难以很好地组织自己的经历，所以在他们发展出稳定的自我认知之前，无法将事件编码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所以很难记住这些事情。“自我认知能够让事情变得更容易记忆，维持更长时间。”他说。
然而这也不是故事的全部，因为幼儿在认识到自我之后，还有一段时间仍然记忆模糊，这又是为什么？海恩认为，语言技能的发展是一个重要因素。为了调查这一点，她让一组2～4岁的孩子玩一个叫做“神奇收缩机”的玩具。孩子需要在机器里放一个物体，执行一系列动作，然后会有一个同样但是更小版本的物体弹出来。海恩记录下孩子玩游戏时会说和能够理解的词语，6个月后，她带回孩子，询问关于“神奇伸缩机”的问题。孩子们能够记得游戏，但是并没有使用任何他们第一次描述这个机器时不曾掌握的单词，即便他们的词汇量在这6个月期间已经突飞猛进的进步。“他们描述它的能力和他们玩游戏时的语言发展有关。”她说。
马丁·康韦
英国利兹大学的研究人员马丁·康韦（Martin Conway）赞同海恩的看法。他去年发表了一篇论文，说最早的记忆和最早的语言有关。他们让成年人描述最早和词语有关的记忆，比如“球”、“圣诞节”等等。结果发现早期关于这些单词的记忆，出现在幼儿能够掌握这些单词的平均年龄之后的数个月。“在你储存关于这些概念的记忆之前，你的词汇库里需要有这个单词。”这是康韦的结论。
海恩告诉本刊记者，她和同事记录了一些孩子2～4岁时和母亲的对话。10年后，他们又找到这些孩子，询问他们的早期记忆。那些母亲说话时详细叙述和重复的孩子，有着更清晰的早期记忆。换句话说，你和小宝宝说话的方式，可能会影响他们长大后的记忆内容。这也解释了不同文化造成的差异。与东亚父母相比，欧洲和北美父母更喜欢和孩子交流过去的故事，结果他们的孩子就有更早期的记忆。毛利人在亲子交流中谈论过去的文化更加丰富，孩子发展早期记忆的时间就更早。
这样看，似乎加固语言技能就是保留幼儿记忆。但事实上这个问题目前也并不清楚。谈论过去并非只能帮助孩子发展叙述技巧，也发展了他们对自我的认识。在北美文化中，人们喜欢回忆录和真人秀，所以亲子对话倾向于关注孩子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在东亚，回忆过去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未来，亚洲父母倾向于把过去的事情当做教育工具，不太关注孩子的感受以及在其中的角色。结果，不同文化下的孩子对于自我身份的理解就有所不同。
现在看来，似乎语言因素和自我认知密切合作，才使得我们开始记事。接下来，研究人员又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能否唤醒隐藏起来的幼年记忆？很多父母都知道幼儿有短期记忆，他们能准确描述数周前去动物园的情景。但是这样的早期回忆是脆弱的，可能不会存入永久记忆中。
海恩告诉本刊记者，她最新的研究认为，早期记忆并不能牢固储存，以便日后提取。她发现，20岁的人回忆起15岁弟弟诞生时的信息量，和5岁孩子回忆起一个月前弟弟诞生时的信息量是一样的。“这些记忆并非简单地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遗忘了，它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到达那里被储存起来。”
还有人认为，早期记忆已经被储存起来了，但是我们无法获取。这种说法认为，记忆是感觉经验的“快照”。当你成长时学会了语言、自我认识和其他知识，帮助你建立自己的感觉“快照”，并且随时可以提取它们。如果这种说法是对的，我们那些被掩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就有可能被发掘出来，只要我们能找到提取它们的方式。
康韦在词语和图像之外寻找新的“敲门砖”，比如气味、味道和音乐。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敲门砖”，或许有一天我们都能回忆起最初依偎在母亲怀里吮吸乳汁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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