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从欲望的有洞主体到冲动的无头主体
李新雨 作者: 李新雨 / 7381次阅读 时间: 2012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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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 la passe:du sujet troué du désir au sujet acéphale de la pulsion

李新雨

  冲动理论可以说是我们的神话学。冲动是一些神话的实体,在它们的不确定性中宏大。

——弗洛伊德[1]

  正是就分析家的欲望保持着某种未知(x),趋向于跟认同完全相反的方向而言,经由主体在经验中的分离,穿越认同的水平是可能的。主体的经验就这样被带回到冲动从无意识的现实中得以呈现的水平。

——雅克•拉康[2]

  《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是拉康教学中的一个重大转折,在其开篇《逐出教会》中,拉康问道:精神分析的基础是什么?或者说,它作为一门实践的根据是什么[3]?我们已经说过,这些问题联系着拉康此时教学中的困境与他当时在精神分析运动中的位置,因为他把精神分析的基础联系于分析家的训练。 IPA开除他作为训练性分析家(analyste didactique)的资格就足以显示其教学的重要性。问题在于他为什么选择弗洛伊德的四个概念而非其它作为精神分析的基础。譬如说,为什么是冲动而非欲望?我们知道,欲望的概念是拉康思想的核心之一,他遵循斯宾诺莎声称“欲望是人的本质”[4]。然而,如果说欲望如此重要的话,为什么拉康没有在此把它作为一个基本概念而提出?继而,冲动在何种意义上比欲望更加基础?我试图在本文中回答这一问题。
  首先,我们说《讨论班XI》联系着弗洛伊德和拉康的教学。当谈及弗洛伊德的教学把精神分析建立为一门实践时,拉康说道:如果没有这个树干、这个桅杆、这个木桩,我们的实践栓系在哪里呢?我们甚至能否说,它涉及到的是在严格意义上谈论这些概念?它们是处在形成中的概念吗?它们是处在演化、处在运动中而要修改的概念吗[5]?由此,拉康希望处理的是精神分析的起源:关于那些父名我要说的事情无非是旨在质疑起源,也就是说,基于何种特权弗洛伊德的欲望发现了进入他指为无意识的经验领域的入口[6]。通过这么做,他试图在分析家的欲望和分析家的训练之间建立某种联系。我们知道,“分析家的欲望”是拉康的发明,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并没有这个概念,尽管它隐含在弗洛伊德那里作为一种“对真理的寻找”,但是我们并不能说拉康处在同样的位置,毕竟,如他所言: “我没有寻找,我找到”[7]。因而,我们可以假定拉康在此想要创造一些新的东西,而不只是重复弗洛伊德说过些什么。那么,他的意欲何在呢?
  在该讨论班中,“冲动”作为基本概念并不是直接出现的,而是经由“转移”引入的。拉康多次强调,只有在处理了转移的概念之后我们才能够处理冲动。这是为什么呢?
  在《能指的隘路中的性欲》一章中,拉康给转移提供了一个定义:转移是无意识的现实的行动化(mise en acte)[8]。转移产生于无意识的现实的制定,经由转移我们得以进入无意识的现实。因此,转移是在分析关系中产生无意识的过程。那么,转移在分析关系中是如何体现的呢?拉康说:一旦假设知道的主体(S.s.S.)存在于某处……就有转移[9]。在《1967年10月9日关于学派的精神分析家的提议》中,拉康提出了另一个定义:在精神分析的开始是转移[10]。这意味着在临床情境下,当一个分析者去找一个分析家,转移最初表现在他作出的选择上:首先,他选择精神分析而不是其它心理治疗;其次,他选择你作为分析家,因为你的名字、性别、年龄、学识或其它特征,等等。他带着痛苦提出分析的请求,转移的效果在于把他的痛苦化作症状。因为你是分析家,他假设你知道他症状的意义。
  因此,根据拉康,转移中有两个维度:其一,无意识的知识,联系于能指和重复;其二,转移的爱,联系于存在和抵抗。一方面,随着分析的进行,知识的维度必然会在分析者身上产生一种“存在的缺失”(manque à être),因为他将痛苦呈现为某种症状,即某种他在其中享乐但他却不知道的东西,症状的意义逃离他正如梦的意义逃离他。另一方面,转移的爱作为主体性分割的效果经由自由联想而产生。你必须不加检查地说出任何抵达你脑海的事情。当你讲述一个梦或者出现一个口误的时候,你的存在逃离你,那个给你的存在以定义的能指逃离你。而爱恰恰给予你存在,你爱的客体给你提供了某种存在,即使当你必须失去它时你仍将拥有它的存在。因此,拉康说爱是转移的效果,但却是其抵抗的一面[11]。
  根据弗洛伊德,拉康进一步指出:无意识的现实是性的现实[12]。换句话说,拉康把无意识的现实联系于性欲的概念,他在此描述的是性欲跟能指游戏间的紧密联系:正是经由性的现实能指得以进入世界[13]。继而,拉康强调,正是在分析的水平上,无意识的脉动经由欲望的结点联系于性的现实 [14]。由此,我们不难发现,正是经由转移的定义和性欲的概念,拉康向我们引入了冲动和欲望的问题。
  冲动是能指在需要上运作的结果,这一过程产生了某种剩余,某种逃脱的东西,即欲望。因此,拉康把冲动定义为他者请求的能指运作的结果:冲动是当主体从中消失时从请求中突现的东西[15]。因为要满足需要,孩子必须处理他者的请求。但是,在需要到请求的链接中萌生了冲动并由此产生了欲望。
  在《主体的颠覆与欲望的辩证法》一文中,拉康指出:事实上,神经症患者,无论是癔症还是强迫症,或者更为根本的恐怖症,都把他者的缺失等同于他者的请求,把Φ等同于D。结果,他者的请求在神经症的幻想中具有了客体的功能,也就是说他的幻想($<>a)缩减成了冲动:($<>D)[16]。这意味着在神经症的情况下,客体是由冲动或者说是由他者的请求定义的。换句话说,神经症主体通常混淆了引起欲望的客体(a)和他者的请求(D)。因此,当主体进入分析时,他的欲望往往卡在请求的维度上,此时分析的目的在于经由解释和建构把他的欲望辩证化,为他打开一个欲望的空间。
  至此,我想要回到拉康1964年的文本《论弗洛伊德的“冲动”与精神分析家的欲望》,这是拉康首次强调冲动和欲望的区分。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像拉康自己在《石祖的意义》中那样混淆它们。如果说此时拉康理论中有什么改变的话,那么正是冲动的概念。在这篇文章中,拉康开篇明义地指出冲动不是本能。首先因为力比多是一种“可量化的能量”,其次因为其性的色彩是“空的色彩” [17]。因而,拉康在此想要强调的是,弗洛伊德的冲动并没有写入两性关系。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冲动“悬置在一个缺口的光亮中”。这个缺口,拉康将其写作 “-φ”,正是欲望在快乐原则强加给它的界限上遇到的东西。换句话说,欲望仍然处在快乐原则的界限内,因而拉康说“其根源在于那些不可能性中”[18]。继而拉康把欲望联系于禁止,经由乱伦禁忌而建立的欲望总是联系着享乐的禁止,从而在神经症的幻想中,享乐是可能的。因此,欲望跟法则联系在一起。然而,悖论的是,你越是幻想着违反法则,你就越是倾向于认为只有法则禁止的客体才是值得你欲望的客体,从而你的欲望也就越是服从于法则。正是在此意义上,欲望来自于他者,是服从于法则的他者的欲望。
  然而,在此之前,拉康总是把欲望表现在某种叛逆的、造反的角色身上,诸如安提戈涅。但是现在,相对于享乐而言,欲望则是服从的一方。甚至在神经症患者关于违反的幻想中,欲望也不超出某种界限。因为欲望是一种防御,是对于在享乐中超出某种界限的防御[19]。另一方面,享乐或者说冲动的满足则是超越快乐原则的,它并不联系着禁止。冲动根本无所谓什么禁止,它总是遵循其环路并且总是获得其满足,这就是拉康在《部分冲动及其环路》一章中想要说的,冲动的本质在于其行动的路径[20]:冲动之路是允许主体违反快乐原则的唯一方式[21]。
  进而,通过将冲动的神话联系于实在,拉康制作了一个双重缺失,即丧失的客体(a)占据着缺失(-φ)的位置,也就是说冲动的客体填补了欲望的空的位置。由此,我们可以制作出一个公式,把冲动联系于a而把欲望联系于-φ,即:a / -φ。
  在此区分的基础上,拉康进一步指出:认同是由欲望决定的而没有满足冲动[22]。也就是说欲望总是导致认同,认同是欲望借以获得满足的方式。甚至是癔症患者对一个不满足的欲望的欲望也是经由认同于他者的不满足而获得满足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欲望是经由认同而获得满足的——尽管欲望在结构上是无法满足的,欲望的满足只是其再生——这就是为什么拉康早期说欲望是对承认的欲望。但是,另一方面,冲动根本无所谓什么承认,因为没有认同能够满足冲动;冲动由于联系着丧失的客体而产生了享乐,继而产生了幻想。
  据此,拉康在《讨论班XI》的最后一章指出:分析运作的基本原动力在于维持I与a之间的距离[23]。因而,我们可以说I与a的分离是分析成为可能的条件。但是,我们在此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就转移的原动力是基于暗示而言,一旦主体卷入他者言语的“异化”,进一步说是他者的请求,他就朝向了对他者的认同。正是在此意义上,转移把请求带向了认同,因而IPA把分析的结束设想为“认同分析家”。但是,拉康指出,分析家的欲望在此制作了差异,以避免分析者的请求变成认同:如果说转移是把请求从冲动中移开的东西,那么分析家的欲望就是把它带回来的东西[24]。这就是为什么拉康说“如果不进入转移的原动力的话,那么最终在分析中运作的就是分析家的欲望”[25]。

  因为分析家的欲望为主体打通了冲动之路,此时请求不再是朝向认同而是朝向冲动,继而在分析家的辞说上,请求完全一致于冲动(a→$)。由此,拉康想要强调的是,穿越认同的水平是可能的。并且,他进一步指出:在主体相对于a的定位之后,基本幻想的经验就变成了冲动。这意味着只要主体处在认同的水平上,冲动就掩盖在他的幻想中。但是拉康并没有明说一个穿越了基本幻想的主体是如何体验到冲动的,他只说这是“分析的彼岸”并且从未有人靠近过。我们不难看出,拉康在此思考的正是训练性分析的维度:只有一种精神分析,训练性精神分析[26]。
  由此,冲动成为了拉康理论的中心,而欲望则遭受了某种去价值化。继而在此基础上,拉康提出了“通过”(passe)程序作为其学派在制度上为训练性分析提供的保证。在1967年的《提议》中,“通过”正是拉康在《讨论班XI》中所谓的“精神分析的彼岸”(au-delà de la psychanalyse)[27],因而“通过”是允许分析者证实其在“幻想的穿越”之后体验到“冲动的实在”的地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拉康构想了 “分析的结束”。在《提议》一文中,拉康意味深长地说无意识的主体是我们的“僵局”(impasse)。我们甚至可以说,欲望的主体是我们的僵局。但是,另一方面,冲动的根源不在于那些不可能性中,冲动的主体是我们的通过。
  因而,关于分析的结束,问题不再是涉及“存在的缺失”的主体性分割,因为存在的缺失处在欲望的一边,而在冲动的一边没有存在的缺失。当然,欲望导致了无意识的形式,诸如口误或过失行为等等:“我把钥匙忘了”,此即欲望。但是冲动相反总是把钥匙带在身上。倘若欲望遵循着冲动,那么它决不会乱丢钥匙,但是幻想掩盖了冲动,因而欲望总是犯错。
  “在冲动的丛林中烧焦的循环”[28]足以激起主体取消其对无意识的签署,激起“主体的罢免”(destitution subjective),由此允许主体接受原初压抑的能指(S1)的享乐及其隐含的“圣状”(sinthome)的效果,换句话说即是“享乐你的享乐”。
  因此,穿越幻想的屏幕旨在暴露你的享乐,就像杜尚的名画《甚至,新娘让她的单身汉给扒光了》所隐喻的那样。那么,谁想要把她扒光呢?是谁想要让享乐暴露呢?是谁想要揭开幻想的面纱呢?
  让我们说,有两个单身汉:分析家和分析者。拉康的文章《论弗洛伊德的“冲动”与精神分析家的欲望》想要说的正是这个:分析家的欲望旨在暴露主体的享乐,而主体的欲望只能通过把冲动误认作幻想而得以维持,因为冲动分割了主体和欲望。最后,这个名叫“享乐”的新娘,你会娶她吗?

二〇一〇年六月于成都

(本文载于成都精神分析中心第五届年会论文集《冲动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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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S. Freud.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1933). S.E. XXII: 95.
[2]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 1964: 305.
[3] 同上,15页。
[4] 同上,306页。
[5] 同上,19页。
[6] 同上,21页。
[7] 同上,16页。
[8] 同上,167页。
[9] 同上,258页。
[10] J. Lacan. Proposition du 9 octobre 1967 sur le psychanalste de l’ école. 1967-10-09.
[11]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282.
[12] 同上,168页。
[13] 同上,169页。
[14] 同上,172页。
[15] J.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817.
[16] 同上,823页。
[17] 同上,851页。
[18] 同上,852页。
[19] 同上,825页。
[20]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197.
[21] 同上,205页。
[22] J.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853.
[23]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304.
[24] 同上,304页。
[25] J.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854.
[26]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304.
[27] J. Lacan. Proposition du 9 octobre 1967 sur le psychanalste de l’ école. 1967-10-09.
[28] J.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666.www.psychspace.com心理学空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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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新雨

李新雨,精神分析的爱好者与实践者,成都精神分析中心专业会员,拉康派执业分析家。自二零零四年开始接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至零七年开启个人分析,尔后在川大游学并跟随霍大同先生继续分析的训练,期间曾先后翻译并发表过多篇拉康派精神分析取向的专业论著,目前主要从事精神分析的理论探索与临床实践工作。另已出版的译作有《嫉羡和感恩》、《介绍丛书:拉康》及《导读拉康》等。联系邮箱:nosferatu@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