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伦齐:匈牙利籍精神分析师、精神科医师。堪称是佛洛伊德弟子中最具原创性者。第一位以教授精神分析而任职於大学的分析师。汲汲经营精神分析的建制、技巧与理论的拓展与实验。
峦克(O. Rank 1884-1939):奥地利籍精神分析师。唯一自学而成的第一代精神分析师。是佛洛伊德「周三心理会社」的秘书与记录。日後成为四册的《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会议记录》,是精神分析史上的重要档案。其「生之创伤」的理论深远影响後世。
对费伦齐和峦克〈精神分析的发展〉的书评
杨明敏(巴黎第七大学精神病理与精神分析研究所博士)
……他(费伦齐)已出版了许多的作品,使所有的分析师成为他的学生。(Sigmund Freud, S.E. XXII, p. 228, 1933)1
峦克,精神分析因他的贡献而受益良多,他极具功劳地强调了诞生过程与母亲分离的重要性。(Sigmund Freud, S.E. XXII, pp. 87-88, 1933)
前言
精神分析,对於台湾大多数的读者而言,并不是个陌生的词汇。但深究其实,只见历来西学引介的风潮中,有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佛洛姆(Eric Fromm)、容格(C. G. Jung)等人的零星著作,但缺乏系统性阐发的结果,时有所闻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精神分析应用於文学,以及东方哲学灌注於精神分析等云云,流於马赛克、浅碟式的议论,以致无法洞悉各家理论之间可能的聚合,或者扞格不入。晚近,在跨学科的文化研究或是女性主义研究的推波助澜之下,精神分析屡获青睐,但光耀似乎总是环绕著法国的拉岗(J. Lacan),顿时间,精神分析有成为智力游戏的倾向,几个重要的课题:例如身体的潜意识、潜意识中的情感(affect),甚至是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性特质(sexuality)——等等,则备受忽略。拉岗的精神分析固然与人文科学多所交会,但独尊拉岗,对於发展百年、众家林立的精神分析而言,难免有断章取义之嫌,而且予人一种拉岗引领精神分析走出黑暗中世纪的错觉,但是,中世纪如此黑暗吗?精神分析在此间之为人所知,就在断简残章、选择性的被注意下,构成了一种东奔西窜、漏隙百出的发展。
即便将精神分析窄化为一门治疗技术,它的存在与施行也是有疑义的。在精神医学界中,受生物精神医学的冲击,年轻的精神科医师往往将精力投注於立竿见影的治疗方式(药物、电气治疗等),精神分析的被采用仅是聊备一格,在治癒的压力下,甚至可说将心理治疗就是等同於精神分析;至於心理学界则在行为主义、唯科学主义的验证精神下,心理测验以及各式的量表工具比精神分析更受欢迎,诚然有谘商、辅导、心理治疗等项目,甚至间或援引精神分析的理论,但大抵著重於人本中心的强调,或发展阶段的重视(如E. Erickson),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潜意识、梦、性特质等基本概念,往往被视为不科学、泛性主义。至於社会工作者,则汲汲经营於法令、福利等社会现实的问题,在遭逢心理问题时,支持性的疗法成为最高指导原则,寻求精神分析的方法无异於缘木求鱼。在这样的背景中,2精神分析成为在人文学界、心理学、精神医学界三者都管,却又缺乏深入灌溉的地带,各学科有其主要畛域,仅在有需要时(表示尊重「人」?或表示引领风骚的时髦理论?)精神分析便被拿来截头断肢地使用,成为俯拾可得的「拿来主义」的牺牲品。
除了精神分析厕身於各学界而妾身未明的身分之外,我们也可在多如过江之鲫的书市,轻易地观察到坊间不乏励志、实用的文集,独缺严谨「深涩」的精神分析著作,读者对心理现象的理解似乎偏好一种速成的手册,对旷日废时的精神分析可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精神分析在这些熙攘喧扰的现象中,处於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暧昧地位。在这种环境下,这本1924年出版,由费伦齐(S. Ferenczi)与峦克(O. Rank)合著,名之为《精神分析的发展》(Entwicklungsziele der Psychoanalyse)的小书,其中译本的骤然问世,无疑是令人有些突兀和难解的,为什么不是拉岗的理论?谁是费伦齐、峦克?二○年代的理论和现在有何关系?这一连串的狐疑,加上作者本著发展精神分析的初衷,以面对同僚的口吻深入又精简地探讨分析情境、分析的实务以及理论可能的发展,著实增加了阅读的难度。
为了舒缓这种唐突与困难,在进入正文之前,有两点在导读中是有必要详加介绍的(对熟悉精神分析史的人可能略嫌累赘)。首先是精神分析历史迄这本书出现之前的发展,以便了解本书出版时的脉络;其次是佛洛伊德对此书主张的反应,以昭显本书对精神分析所造成的影响。依循著这顺序,希望读者能在阅读这本内容精简浓密的小册子後,将它置於精神分析理论的历史变迁中,以明白它以及作者对精神分析现状所造成的影响,最後再回到我们的处境,省思我们取舍精神分析的态度。
国际化的蓬勃发展
在《自传》(An Autobiographical Study)中,佛洛伊德回忆道:「自从我与布洛伊尔(J. Breuer)分开後,十多年的期间,我没有任何追随者。我全然地被孤立。在维也纳,人们躲著我;在国外,没有人注意我。1900年我所出版的《梦的解析》,很少获得专业期刊的青睐……」(S.E. XX, p. 48, 1925)但从1902年的秋天起,每星期三晚上,在他的候诊室里,聚集了一群为他的理论所吸引的年轻人,固定举办研讨会,形成了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的前身——「周三心理会社」(The Wednesday Psychological Society)。这会社相当程度弥补了佛洛伊德与佛利斯(W. Fliess)断交後缺乏意见交换的状态:「除了早期渲泄疗法(catharsis)的时期之外,依我对精神分析历史之见,可分为两个时期。首先我是完全孤独的,必须一个人做所有的工作:这是从1895或1896年到1906或1907年。第二阶段,从彼时到现在,我的学生与合作者的贡献逐渐变得重要……」(ibid., p. 55)佛洛伊德是否如此孤立地营建精神分析,颇成疑问。3但「周三心理会社」新成员的加入,对精神分析传播的贡献是殆无疑义的。阿德勒(A. Adler)作为峦克的家庭医生,於1905年介绍峦克进入这团体,峦克泰半的学识是自修而成,对於这点佛洛伊德相当地讶异,鼓励并协助他继续念完中学(Gymnasium)与维也纳大学,4翌年峦克即成为周三会社的常任秘书,聚会的讨论内容由他负责记录。5这会社的名声日益远播,除了固定的维也纳成员之外,也有慕名前来的异乡人士,日後对精神分析的发展影响至钜的包括了来自柏林的亚伯拉罕(K. Abraham)、苏黎世的容格、布达佩斯的费伦齐。费伦齐在1908年写信求见佛洛伊德之前,6已是布达佩斯的精神医师,他富启发性的想像力与勇於尝试新技巧的个性,相当吸引佛洛伊德,两人的交往迅速地发展,但日後却演变成一种不对称的关系,费伦齐在移情关系中希望佛洛伊德是父亲,而後者则希望是对等的朋友,但仍央不过费伦齐的要求,7有关费伦齐的点滴在下文中再作补充。维也纳的精神分析圈子不单是吸引了外邦人士前来,佛洛伊德、容格、费伦齐也於1909年前往美国传播精神分析的种子,精神分析宛如「瘟疫」般地在美洲散布开来。
值精神分析国际化之际,一方面周三会社内部的维也纳成员,彼此的嫌隙摩擦让佛洛伊德颇为忧心,8另一方面又有和苏黎世学派结盟的机会,这点则令他备感兴奋。他和苏黎世学派的领导人布洛伊勒(E. Bleuler)联合挂名,并由容格负责编纂《精神分析与精神病理年监》(Jahrbuch f? psychoanalytische und psychopathologische Forschunger),佛洛伊德此举明显地逐渐将重心偏向於苏黎世学派,因而引发了维也纳成员的不满,而由阿德勒与史德凯尔(W. Stekel)率先发难。
既分裂又发展
在第二次精神分析大会(1910年,纽伦堡)上,费伦齐主张设置国际性精神分析组织的必要:「精神分析的训练,最好是能成立一学会,结合个人最大程度的自由与家庭组织的好处。它将是一个大家庭,父亲并不享有教条式的权威,他能当父亲,纯粹是由於他的能力与努力使然。」9他认为这角色应由较严谨的苏黎世学派担纲,这主张引起了阿德勒、史德凯尔的不满,认为费伦齐有反维也纳的情绪。折衷的方案是佛洛伊德自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的主席退位让予阿德勒,以平衡容格作为《精神分析与精神病理年监》的编辑,并另创一份刊物:《精神分析的中枢期刊》(Zentralblatt f? Psychoanalyse),让阿德勒当编辑,而容格则顺利当上世界精神分析学会主席,但这些折衷妥协并无法阻遏风雨之将至。
1911至1913年间,除了精神分析运动中权力争夺的政治因素之外,造成阿德勒、容格与佛洛伊德相继分裂的原因,与他们各自理论上不同的取向,也是息息相关的。阿德勒所主张的「器官的低下性」(organ inferiority)、「男性的竞争」(male protest)等拗口难嚼的术语,以及容格的「情结」(complex)、「非具体存在的象徵」(symbol without real existence)等模糊神秘的概念,不见容於佛洛伊德理论中占决定性地位的性特质、本能等精神分析理论的基本概念。阿德勒在聚会中对佛洛伊德说:「难道你认为一辈子在你的阴影下会带给我莫大的快乐吗?」(S.E. XIV, p. 51, 1914)容格则在信件中表示:「无论如何,我必须指出你教导学生如同病人的技巧,是个莫大的错误。以这种方式你不是制造了唯唯诺诺的儿子,就是蛮横无理的小孩(阿德勒和史德凯尔,蛮横的这帮人在维也纳横行霸道)。我很客观地看穿了你的诡计,你嗅出周遭所有症状性的举动,而将每个人贬到儿子或女儿的地位,这些人面红耳赤地承认自己的缺点,同时,你却安稳地坐著,高高在上地如同父亲。」10
若要论及佛洛伊德与门生之间父子般的冲突,恐怕以峦克、费伦齐更为典型,这点留待下文中阐明。关於阿德勒、容格对他的指责,加上两人各自组成「个人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分析心理学」(analytic psychology)学派,使得他们和佛洛伊德所代表的精神分析的关系治丝益棼。尾随著这些接踵而来的冲突,佛洛伊德在《精神分析运动史》(On the History of the Psycho-Analytic Movement)中展开清理门户的举动,他严厉地反击:「阿德勒跨出了我们衷心感谢的一步,他切断所有与精神分析的关连,而称自己的理论为个人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上帝所创造的大地,有足够的空间让每个人不受阻扰地去打发消磨,但是当人们停止去了解对方,而互不见容时,却仍然停留在同一屋檐下,这可不是我们所乐见的。」(S.E. XIV, p. 52, 1914)至於容格,他则说:「我准备著随时被告知,我误解了新苏黎世学派的内容与目标;但我事先抗议任何与我看法相左的意见刊登在我的学派的刊物,而不刊登在他们的刊物中。」(ibid., p. 62)佛洛伊德担心阿德勒、容格的主张,鱼目混珠地夹杂在精神分析的理论中:「精神分析是我的发明……直到今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精神分析是什么、它与其他研究生命与心理的方法之间的差异,以及什么可被称为精神分析,什么最好以他种名义称之……」(S.E. XIV, p. 7)这篇於1914年发表的《精神分析运动史》,无疑是将精神分析内部的分歧公诸於世,目的在於昭告世人什么「不是」精神分析。文章发表的数星期後,一次大战爆发了,在硝烟蔓延的情势下,精神分析透过战前在欧陆各地的学会,以及在美国的发展,不但未受战火的鲸吞蚕食,反倒是在战後继续稳定发展,当然,这也受惠於佛洛伊德的忠心弟子於1912年筹组的秘密评议会(the secrete committee),11围绕著佛洛伊德如同保护查理曼大帝的贴身武士(paradin),佛洛伊德并於1913年赠予这秘密组织每人一只刻有希腊凹雕的金戒指,在给琼斯(E. Jones)的信中兴奋地表示:「关於你的构想,企图将最值得信赖的人筹组为秘密评议会,保卫精神分析的发展,当我不在人世之後,为了维护这目标,抵抗某些人、事的攻讦……我知道这想法中有一些孩子气与浪漫的想法,但也许它可以用来调适现实的需要。我让幻想自由驰骋,而托付你做审核的工作。」12
隐匿著分裂的发展
1918年,第一次大战即将结束,精神分析的声势因战争而蛰伏数年後,又再度聚集於布达佩斯,13召开第五次的世界会议。但这次精神分析不再是处身於虎视眈眈的敌意环境下,而是在热烈期盼的氛围下粉墨登场。布达佩斯的市长与市议会招待与会者下榻於豪华的旅店Hotel Gellert-Furdo,原因是在大战中有许多罹患「弹炮休克症」(shell shock)的伤兵,亟待复原,匈牙利政府拟筹设一个心理分析中心,让这些患者早日复原。
上文提及为了区隔叛离者所立的学派,也为了凸显精神分析的正统性,佛洛伊德特别於1914发表《精神分析运动史》,严厉地批评了阿德勒与容格。佛洛伊德对脱队弟子的批评言犹在耳,但捍卫他的秘密组织的成员、武士们之间,已悄然地闹分裂了。这分裂的种子,同样是萌生於精神分析春风得意的1918年,酒商佛洛映德(De Anton von Freund)因睾丸癌手术後的忧郁症而求治於佛洛伊德,并应允捐献以成立精神分析的出版社Verlag,让精神分析的推广更加独立,而原来负责编辑精神分析非医学面向的杂志《成像》(Imago)的编辑峦克,则从维也纳前来布达佩斯协助此事,但因出版流程而和琼斯交恶,并由於地缘关系而和费伦齐更为熟稔。但此时峦克,仍是佛洛伊德长期赞助,完成其学业,安插为周三聚会的常任秘书,是刻意栽培的、被佛洛伊德昵称为「小峦克」的非医学的精神分析(lay analysis)之子。14问题不在於峦克,而是在费伦齐身上。在《精神分析运动史》中,佛洛伊德如是盛赞费伦齐:「匈牙利在地理上如此接近奥地利,但在科学上却是如此的遥远,只产生了一位合作者——费伦齐,但他个人却胜过一整个学会。」(S.E. XIV, p. 33, 1914)但从1911年起,佛洛伊德即大力斡旋於费伦齐与女病人吉赛拉(Gizella)的纠葛关系中,费伦齐并於1914年、1916年两度接受佛洛伊德的分析,并在佛洛伊德誊写《精神分析引论》之际,与他共商演化论与精神分析的关连:「我们的企图是将拉马克(Lamark)的立场置於我们的基础上,显示他所谓器官的创造或转化的需要,不过是潜意识的观念施诸身体的力量,我们可在歇斯底里的患者身上看见这种『意念全能』(omnipotence of thoughts)的残迹……(演化)的目的与有效性,将被精神分析地加以解释。有两则变化或演进的原则出现:一是经由自己身体的调适(自体形塑〔autoplastic〕),另一则是经由改造世界(异质形塑〔heteroplastic〕)。」15一方面,我们得以窥见费伦齐结合後设心理学往生物学发展的大胆臆想,是如何地影响了佛洛伊德;另一方面,他和佛洛伊德的龃龉尚未浮上台面,在佛洛伊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向好友葛罗戴克(G. Groddek)透露了失望与不满:「在我们一起旅行度暑假的几年,我接受他的分析(一次三星期,另一次四到五星期):我无法对他开放胸襟,他对这(我的)腼腆、尊敬是过多了些,对我而言,他委实过於巨大,作为父亲,他的确是超过了些。」16
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後,精神分析表面上虽然风光,但分裂的种子在暗中悄悄萌芽,佛洛伊德对费伦齐的感受浑然未觉,在同年的精神分析大会上发表了〈精神分析治疗的前进路线〉(Lines of Advance in Psycho-Analytic Therapy),而费伦齐首度提出日後为佛洛伊德所诟病的主动技巧(active technique)的技术,集中注意於催眠的暗示(suggestion)模式。往後的几年,虽然精神分析内部并没有严重的分歧,但佛洛伊德与费伦齐的个人遭遇并不见得好过。费伦齐因政局改变失去了大学中的席位、被剔除匈牙利医学会,和已成为妻子的昔日的病人吉赛拉双双住进葛罗戴克在巴登巴登(Baden-Baden)所开设的疗养院;而佛洛伊德则痛失爱女苏菲(Sophie),在《超越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中提及「强迫性的重复」(compulsion to repeat)的概念,死亡本能在他晚年思考占重要的位置,并於1923年发现了位於他右上颚的癌症。
粗略地铺陈在《精神分析的发展》之前的精神分析的发展,我们得见影响精神分析发展的,不仅是精神分析理论的不同主张,外部的社会条件、参与者的个人因素等等,都有各自的影响力。我们必须暂且打住有关外部情况的描绘,才得以深入讨论这本书的内容。为了烘托它的关键位置,凸显它在精神分析发展的「分裂」史上的地位,有必要对佛洛伊德笔下与本书内容相关的精神分析技术的文献,做一简单的回顾与介绍,毕竟造成分裂的费伦齐的主动技巧、峦克的意志治疗(will therapy)、短期治疗(short term therapy),是从这些主张中「出走」的。
分析技术指南的发展
佛洛伊德实际如何操作精神分析呢?17他对分析情境的自陈与描述在1910至1920年代,成为弟子们奉为圭臬的指南。从早期1895年发表《论歇斯底里》(Studies on Hysteria)之後,佛洛伊德有一段时期采用压迫技巧(pressure technique),以双手覆盖於病人的额头上,催化病人的倾吐,接著转向考古学式地(archaeological)挖掘回忆,历经梦、语误的解释(interpretation),直到晚年〈分析中的建构〉(Constructions in Analysis, 1937)一文中由他主导与病人共同(两者的位置不是对称的)修复「记忆中的缺损」、穿透「记忆屏障」(screen memory)的作法,纵览凡此种种有关技术的主张,可发现其间的变化颇大。
在1911年至1915年间,他陆续完成了六篇有关技术的文章。(S.E. XII, pp. 85-175)前两篇处理的是有关「梦的解释」与「移情现象的动态性」,随後有感於精神分析阵营内部中的纷扰,大部分肇因於没有遵循正确的技术所致,因此发表以〈给施行精神分析的医生们的建议〉(Recommendations for Physicians Practising Psycho-Analysis)为大标题的四篇文章。从这四篇文章中,得见他采用较被动、接受性的「悬浮注意力」(suspended attention),18即对病人所言不渗入主观的看法,不特别强调引起治疗者兴趣的事务,以避免主观的偏见,在病人的潜意识之前:「他必须调适自己与病人,成为电话接收器之於传讯的麦克风。」(S.E. XII, pp. 115-116, 1912)他也劝分析师不要为了说服病人,或其他理由,而将个人的内心世界嫁接於分析的过程中,这将会导致相互分析(mutual analysis)的危险;他接受病人的习惯,是先试行几星期,以观察病人的可分析性;熟人或朋友的朋友若寻求分析,常会以先前建立的移情关系阻碍著分析的进行,无论分析後的结果为何,友谊往往会为这种分析付出代价;他也论及了金钱、性、治疗的时间等议题,劝导分析师面对移情关系时采剥夺(privation)的原则,以近乎吝啬、坚硬的态度不让被分析者的欲望得到完全的满足、对被分析者解释移情关系,将移情关系与真爱的的真、假特徵并陈,以及陈述治疗时为何必须平躺的个人原因等等不一而足。
简言之,关於精神分析的实际操作,佛洛伊德认为就像棋谱一样,往往只有开局与结局的呈现,其过程依个人的不同而变化万千,许多方式是依他个人的习惯而定,分析师也应依病人的特质与个人的理由做适当的调整。
这系列文章中与本书直接相关的,首推〈回忆、重复与疏通〉(Re-membering, Repeating and Working Through)。文章的中心主旨触及分析师努力地协助被分析者将记忆的触角伸入空白、缺损处,但病人往往还是不能忆起,无法将阻抗(resistences)化解,也没有记忆的浮现以供分析。更糟的是,病人甚至以具体的行动来取代这未能出现的记忆,重复作出对自己不利之举,为了克服这些重复的举止,分析师就要经常在移情关系中找寻解释,透过分析过程中的解释,传递给病人之後,便构成了对阻抗的知识,但是这种知识又必须仰赖病人疏通,才可能进入、稳固地安装为他的心灵机器的一部分,经过这冗长反覆的过程,治疗才得以奏效。职是之故,精神分析的过程往往旷日持久。重复的举动与治疗时间的漫长,这两个主旨,正是《精神分析的发展》一书引起争端的相关议题。
回到上文曾特别强调的1918年,佛洛伊德在布达佩斯所发表的〈精神分析治疗的前进路线〉。这篇声明主要是针对费伦齐对精神分析治疗技术改进的倡议:即主动技巧。19佛洛伊德坦承自从他将精神分析的主张取代催眠的暗示法之後,精神分析的技术确实应再往前迈进,他问道:除了让病人潜意识的内容浮现、让他明白他的阻抗之外,分析师什么都不能做吗?难道不能帮助他克服阻抗现象吗?他认为是可以的,但这端视外在的情况是否允许,结合外在的帮助是可行的。但问题在於外在的帮助要到何种程度?关於分析情境中分析师的态度,佛洛伊德则主张采用一种「禁制」(abstinence)的态度,不要让病人完全满足。因为精神官能症的症状,是挫折後一种替代性的满足,而治疗则提供了他另一种替代满足的可能性,因此他警告布洛伊勒、容格所属的苏黎世学派,让病人完全依赖医生、甚至代他做决定、住在安适的疗养院里,这些决定将使得病人永无复原的机会。最常见到的替代性满足、使得精神官能症瞬间即癒的例子,是分析过程中遭遇不幸的婚姻与罹患重大疾病,病人的罪恶感(sense of guilt)往往在这两种形式中,获得比症状更大的满足,而让精神官能症顿时化为乌有。在这声明的结尾,佛洛伊德自我调侃地承认他有一种幻想:有朝一日,精神分析的病人可获得国家、外来的援助,像是约瑟夫二世所布施的慈善行为。这番声明表明了他认为精神分析的技术可进步,但要谨守「禁制」的原则,让治疗保有「适量」的挫折与不满足,留心病人的转移现象,莫让潜意识中不愿康复的可能性兑现,外在的帮助的确会影响病患的症状,但这影响可能使症状消失,也可能让病患永远耽溺於症状。
在这几篇文章中,佛洛伊德的治疗模式可化约如下:在分析的情境中,分析师必然遭遇到阻抗,也必然会身陷於移情关系中,但分析师谨守禁制的原则,也必然不会让被分析者得到完全的满足,潜意识的内容要透过再回忆的方式浮现於意识中,但强迫性的重复,使得再回忆困难重重,即使是某些回忆出现了,但也需要时间疏通,才能使这些回忆无害或有效地占据於心灵机器中适切的位置。关於分析师的禁制对被分析者的影响、强迫性重复与疏通所需要的时间的不同主张,则构成了本书《精神分析的发展》引起争议的核心。简要地勾勒了佛洛伊德分析技巧的主张之後,我们该讨论费伦齐、峦克这两位影响精神分析深远的第一代精神分析师在这方面的主张。
《精神分析的发展》
本书除第二章〈精神分析的情境〉出自峦克之手外,其余篇章皆为费伦齐所作。
费伦齐开宗明义表示,相对於当时科学大幅的进展(精神分析的知识也属其中之一),精神分析的技巧却显得停滞不前。佛洛伊德已有将近十年没有发表和技术相关的文献了,当时的分析师只能拥有相当稀少、和分析知识落差极大的技术指引,在这情况下,「写一本《精神分析运动史》的续集是有其必要的」(中译本页49)。上文中已介绍了这篇文章的梗要,此处不再赘述。
依循著这个旨趣,峦克将他所认为的精神分析的情境,於第二章中细细的陈述。按峦克的意见,分析进行的要旨是:「把影响个案的移情关系和阻抗的心理事实当作根本条件;如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精神分析的一般定义,有时,对执行治疗的分析师而言,精神分析是在一定时间里依个案自身原欲发展的个别情况而决定了精神分析的过程。」(中译本页53)峦克对分析情境的体认,大致也就是环绕著如下的关键字眼而发展:移情、阻抗、原欲的发展、一定的时间。
在峦克笔下精神分析师的所为,是要以解释来宽解精神官能症病人的原欲固制(libidinal fixation),这过程必然遭遇阻抗和移情。所谓的阻抗是「自我一方面会防卫潜意识本身,另一方面更加防卫潜意识材料的被分析」(中译本页55)。阻抗不仅是来自自我,也有所谓的原欲的阻抗:「经由移情关系产生的原欲阻抗,此阻抗的出现意谓著本然地对抗分析时必要的强迫剥夺。只有在此刻,移情关系由促进精神分析的角色变成有待克服的客体,这种情况有必要解释给个案明了。」(中译本页64)峦克明白指出当移情成为阻抗时,便是分析师给予解释的适当时机。20
另外他也提到一种自恋的阻抗21:「大多会在自我运作之前,即以理想的形成为第一步,先行出现」(中译本页55)。这观察令人联想起近年来在芝加哥环绕已逝的柯赫(H. Kohut)为中心而兴起的自体学派(self psychology)中,对自恋的重视,但不同於自体学派将自恋抬升到後设心理学的重要位置,以及强调神入(empathy)的重要性,峦克提到自恋时,仅是为了克服自我阻抗:「须先发生个案的自恋受伤,或使个案暂时搁置他的原始自我理想,而使得原欲本能与渴求的情感表现较以往解放。」(中译本页55)而这解放、松动的结果,便是移情现象的发生:「代表个案婴儿期原欲情境的再现」(中译本页55)。
除了阻抗之外,在分析情境中另一重要的现象便是移情。22除了上述的移情成为阻抗的例子之外,大体说来,移情适用於排除阻抗,使潜意识中的原欲、情感较容易浮现於意识层面,而为病患所查知。但是更重要的是,移情关系除了可以消解阻抗,还扮演了一个角色,是治疗过程不可或缺的,透过这角色,原欲幻想(libidinal phantasy)在分析情境中有了演出的机会。具体言之,就是「精神分析以人为的精神官能症形式,取代了原来的精神官能症的位置」(中译本页58)。当移情发生时,常见的情形是「精神分析师替代了原欲的自我理想(父亲或母亲)的位置後,……临床上为人所熟悉的、早先的伊底帕斯23式的精神官能症,被转化为新的精神分析式的移情关系官能症。」24(中译本页60)一旦被分析者与分析师的移情关系建立,取代了伊底帕斯情结中的关系後,峦克主张分析就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完成,认为如此可避免以往精神分析的缓慢冗长,甚至无法终止,甚至可将精神分析的旷日废时改进为短期治疗,关於这主张佛洛伊德则以嘲讽的态度相向,下文中将说明。
和峦克相较下,费伦齐在本书中所讨论的主题则较为宏观与庞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