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日
但願人長久
半年前來北京就見過這個家庭，一家三口，一個二十五歲的大學生和她的父母。當時少女被診斷為狂躁症，在精神病院過的時間比在學校多。
雖說是一家三口，但是我第一次只見到少女與她的父親。父親對女兒，明顯地是千萬寵愛集一身；女兒對父親，卻是萬般不滿，不停責罵。
父親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女兒，女兒卻完全不看父親，只是她不必看他，也對他的一舉一動瞭如指掌。
父女這種微妙的互相反應，顯然是多年生活培養出來的一種形式。
父親對女兒的愛，本來是天經地義，很多父親都承認，抱著小女兒那種滿足心態、那股甜蜜，恨不得把女兒吞下肚子去。但是當女兒慢慢長大，成為少女，父親就要學到保持一定的距離，只能在遠遠地欣賞，否則孩子在心理上就不能脫離父親的盼望，父親的愛，就會成為女兒的枷鎖。
最近在上海也見到這麼一個父親，眼睛像蒼蠅看到蜜糖一般，盯著女兒不放。那成年的女兒也像這個少女一樣，對父親產生很大的情緒反應，無法自我控制，她也是精神病院的常客，父母親的眼神，對孩子實在具有千軍萬馬的功力。
怎樣才可以逃離父親那情深的注視？實在並不容易，雙方都必需有些改變。
這次見面，女兒說她已經成功地作了很大的調整。第一，是盡量不讓自己對父親的行為作出反應﹔第二，是把自己的眼睛投向外面的世界，而不是針對著老爸。其實這兩者是相通的，因為女兒的專注也必然是集中在父親身上，才會讓她如此情緒高漲。要制止父女之間的糾纏，她必須放眼青年人的世界，而不是眼中只有父親。
少女說，她已經成功地重返校園，而且快要完成學業，還在大學畢業前就被一間公司提前聘用。在外面世界的成功，真的是讓她對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話題。
但是父親的改變卻並不顯著，他的眼睛依然沈醉在女兒身上。好在女兒真的不再作出激烈的反應，可以較為理智地繼續談話。
她說：「你知道嗎？我們家的鐵三角，理論上應該是成正比的；爸媽各自佔據在下端的兩角，我在上面的頂尖。實際上卻是一個倒三角形，爸媽在上端，我在下尖！」
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說：「妳不覺得嗎？我的位置就是支撐著整個家庭，如果我一移位，他們就維持不了。」
我們一直集中在父女之間的緊密瓜葛，只看到女兒對父親的強烈責備。現在她的情緒平定下來，原來最讓她擔心的仍然是父母親之間的疏離。
這次母親也來了。只是她老是坐在一角，表情冷漠，好像對眼前的一切完全無動於衷。
女兒形容她的母親是一座佛！一家三口，只見到父女在不停的互動，母親好像完全不存在。
原來這一家人本來生活在外蒙的一個城市，因為女兒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父親也就隨著搬來北京，照顧女兒。結果就造成一個父女難分難解的局面。直到女兒發病，母親才從外蒙搬來一起居住。
因為母親完全不顯眼，我們很容易也就不把她包括在言談中。經女兒提起，才知道她是工程師出身，而女兒現在念的也是工程。
治療師常犯的問題之一，就是忽略了家中那無聲的成員。因此，我這次就特別把重點放在母親身上。
我問她說：「妳認為丈夫需要如此關注女兒嗎？」
她說：「不需要！」
女兒也說：「我相信媽媽是有一點妒忌爸爸對我的親密。他老是把我當成小孩似的要抱我、吻我，誰也受不了!」
我說：「那麼，妳為什麼不能像個成年人，好好地要求他說：『爸爸，請你把眼睛望向自己的妻子！』」
女兒真的請父親把面孔轉向母親。但是男人如在雲霧中，他答：「我望著妳，是因為妳在說話！」
我們不約而同地對母親說：「那麼妳也趕快說話吧！」
母親第一次向著丈夫說：「我說話你會聽嗎？」
父親整個身體都向著女兒，根本沒有留意到妻子在向他說話。
女兒立刻又生氣起來，責怪他說：「她剛剛就在跟你說話，你怎麼沒有聽到？」
我們鼓勵母親不要就此放棄，她要提出抗議！
母親幽幽地說：「說話是要有人聽的，都沒有人聽，我就不說了。」
女兒趕忙對父親說：「你聽、你聽、你聽到了嗎？」
我們就是這樣反反覆覆地逼著父親不得不改變位置。讓女兒像個舞台導演似的，把他的人連同椅子一起移向妻子。最後，還成功地讓他拉著妻子的手，一同計劃女兒長大後，夫妻怎樣在『空巢』活得精彩。
有趣的是，我原本以為父親長年不習慣接近妻子，一定會對女兒的引導作出很大反抗，而妻子既然已經被丈夫的忽略訓練成佛，又怎能一時間重食人間煙火？沒想到我們只要不放棄，不怕碰一鼻子灰，他們終於有能力面對彼此。
只見在丈夫的關注下，妻子那沒有表情的面孔開始發出活力，由本來『無所謂』的一種冷漠變得羞人答答。原來所有妻子，都希望獲得丈夫的重視。也許丈夫第一次發現，自己情深款款的眼光放在妻子身上，就很受用，放在女兒身上，就備受指責，結果還把女兒看出一身毛病來，讓他開始明白，無論你有多少愛，必須選中對象，否則只會陰差陽錯。而女兒看到父母能夠找回對方，終於鬆了一口氣，真的開懷了！
有同學事後對我說，她在單面鏡後觀察著這個家庭的演變，忍不住流下淚來。
我不知道她為了什麼有感而發，我卻在想，家庭是個必須隨著孩子成長而不斷演變的體制，大部份孩子的問題，都是基於這個體制走入了牛角尖，不能與孩子的成長配合，孩子就會因此而停滯不前。
要孩子活得好，夫妻就要活得好！不把夫婦的感情培養起來，只愛孩子，不愛孩子的爹娘，是很難奏效的，除非是單親家庭。
因為孩子的最大心願，就是看到父母手牽著手，他們才能安心地走上自己的路。
新的一年立刻就要來臨，為了下一代，但願天下眷屬都是有情人！
「本文轉載自12月31日信報副刊健康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