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非表征的涉身认知观
【摘 要】20世纪中期,西方主流心理学掀起了一场推翻行为主义心理学的革命,结果产生了认知心理学。认知心理学发展至今还没有统一的理论框架,但存在一些相互竞争的范式。继计算主义和联结主义之后,是从身体来看待认知与心智的涉身认知理论。梅洛•庞蒂是涉身认知的开拓者,他的非表征的涉身认知观更是对前面两种范式所共同坚持的表征主义的反叛。本文将通过身体意向弧,身体获取最大程度的控制的倾向以及馈进式模拟神经网络等核心概念,具体说明梅洛•庞蒂在涉身认知方面的非表征思想,并对这种非表征性进行深刻反思,以更加深入了解人类认知的本质。
【关键词】表征; 涉身认知; 非表征; 身体意向弧; 最大程度控制; 馈进式模拟神经网络
【正文】
表征(representation)是现代认知科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从根本性质上看,认知表征就是用一定的符号表示信息的活动过程和方式。其基本构成要素是符号、信息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方式。例如:一个词代表着某个特定的思想或概念,如房屋、树;地图上的某个区域代表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或一条山脉,它们都是不同事物的表征。在认知科学发展过程中,无论是早期的符号信息加工理论,还是后来的联结主义倾向,都十分重视表征的作用,把表征作为重要的研究内容。然而随着认知的计算机隐喻的局限和困境的加深,在认知科学中非表征(non-representation)的观念已经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并得到越来越多的证据支持。梅洛•庞蒂的认识论对非表征认知理论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
另外,传统认识论的主、客二分法将主体和客体割裂开来。这样的理论无法说明经验、实践、主观意图等因素在认识过程中是如何起作用的。为了克服这样的困难,哲学家们提出了一种涉身认识论(embodied epistemology)。梅洛•庞蒂的涉身认知观对涉身认识论的发展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本文试图通过对梅洛•庞蒂非表征思想的分析和反思,对其在认知科学和认知论发展过程中的地位做出中肯的评价。
一、 非表征涉身认知观的产生背景
兴起于上世纪70年代的认知科学(cognitive science)是研究人类认知和智力本质与规律的前沿科学,被称为是一门新的心智科学。它的目标即在于发现心智的表达与计算能力以及它们在人脑中的结构与功能。由于认知科学是一门综合不同领域而形成的交叉科学,其综合交叉层面之广泛乃所有科学之未曾有,涵盖了哲学、现代心理学、信息科学、数学、语言学、人类学以及神经科学等学科。亦由于认知科学的此特质,成为新世纪之交涉及领域最广、面临最激烈争论的世界性热门学科。目前较重要的认知科学基础理论假设包括:“计算主义——符号化”范式,“联结主义——动力学”范式,“具身(或涉身)——能动”范式,这几种范式同时存在于认知科学中。
系统符号假设下所产生的符号主义范式(symbolic paradigm),也即计算主义范式,在80年代以前主导认知科学的发展,乃至被认为就是认知科学本身。在此范式下,所有人类的认知和智慧活动被认为皆可经编码成为符号,通过计算机进行模拟。符号有自己的意义,或者说符号表征着对象世界,认知就是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在20世纪70年代晚期,联结主义(Connectionism)继计算主义后逐渐获得主导地位。联结主义认为认知的本质不是按规则来操纵符号,而是一种激发典型和有序动态行为的网络系统。但联结主义与计算主义仍有一个共同点:在考虑认知活动或智能活动时,它们同样坚持未经质疑的表征主义(representationalism)。根据表征主义,内在实体代表或关联着世界属性和事件,并且智能就是对内在表征的操作。换言之,二者的核心概念仍然是表征(representation),而二者同样忽视身体在认知活动中的作用。这正是涉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ve)所反对的无身认知的核心思想。
无身认知有其深远的哲学认识论渊源。笛卡尔把身体与物质、广延联系在一起,而把心灵与精神、思维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了身心二元论。“这种二元论明显表现出心‘尊’身‘卑’倾向。在笛卡尔眼里,心灵是纯粹意识,也因此代表着精神和活力,而身体是纯粹生理的东西,与纯粹事物一样是机械性的、天生性的东西。从认识论的角度讲,他的二元论和理性主义‘把我们的身体从我们认识自我,相互认识以及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清除了出去’”。 而梅洛•庞蒂反对传统的知觉分析中把身体作为一种纯粹的生理因素忽略掉的做法。他在消解传统实体二元论的基础上,明确把身体作为知觉主体并表示不存在知觉行为背后的自为存在——意识,由此形成了与无身认知对立的涉身认知观。
涉身认知是区别于传统认知主义(conitivism)的一条认知科学研究进路,它反对将认知抽象为一个独立于身体活动和环境的内在的表征和计算并认为我们对实在进行超然表征的前提是我们已经在世界中,而在世界中的前提是拥有一个身体,身体相对于表征是具有优先性的。梅洛•庞蒂被看作是涉身认知科学哲学基础的系统阐述者,是涉身性(Embodiment)思想的开创者。他关于身体是知觉活动主体的思想突出了身体在认知活动中的核心作用,成为涉身认知科学研究的一个基本理念。我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具体说明梅洛•庞蒂在认知科学方面的非表征思想。
二、 认知活动的非表征性
休伯特•L•德瑞福斯在他的《Intelligence without Representation——Merleau-Ponty’s critique of mental representation 》 一文中提出,梅洛庞蒂的非表征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知觉现象学》的两个概念中:身体的意向弧(the intentional arc)和身体获取最大程度的控制(the maximal grip)的倾向。下面将具体说明梅洛•庞蒂是如何通过这两个概念来阐述他的非表征的涉身认知观的。
(一)身体的意向弧(the intentional arc)
表征理论把认知看作是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即任一心理状态除了是它自身,它还再现着对象世界,包含着关于对象世界的内容。或者更进一步说,它包含的内容是涉及对象世界的意义。表征理论可以追溯到笛卡尔,笛卡尔的心智表征理论认为,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所有知识是通过表示外部事物的心理客体——表征获得的,主张思想总是涉及这些表征的操作(通过推理或心理过程)。笛卡尔的思想对他以后的哲学家影响很大,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和思维方式还是脱离不了经验的材料或表征问题。胡塞尔认为我们过去的经验可以丰富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我们生存于记忆中,以再现的方式实行着体验关联体;我们对事物的认知是在记忆或自由想象中“浮动的”或“再现的”。 他解释了当我们从一个侧面看到一个物体时我们认为它也有另一个相似侧面的情况,认为一个事件一旦出现在我们的经验中,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记住”,并且被填充到我们现在的认知中来。
梅洛•庞蒂不同意胡塞尔的这一观点,他认为“如果我们遵循现象,那么物体在知觉中的统一性就不是由联想构成的,而是由联想的条件,并先于证实和决定它的印证,也先于本身”。 “一个印象不可能通过自己与另一个印象联系在一起。印象更没有唤起其他印象的能力,只有以过去体验的观点来理解印象,它才能唤起其他印象,因为在过去的体验中,印象与所要唤起的其他印象共存”。 梅洛•庞蒂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问题。假设有一系列成对的音节,其中的第二个音节是第一个音节的软化韵脚(dat-tak),并设有另一系列音节,其中的第二个音节是第一个音节的颠倒(ged-deg);如果这两个系列的音节在学习后被记住了,如果做一个决定性实验中,指导语都是“找出软化韵脚”,那么人们注意到被试找出软化韵脚ged的难度要比找出一个中性音节的软化韵脚的难度大得多。但如果指导语是要求改变呈现音节的元音,那么这项作业很容易完成。因此,在第一次决定性实验中起作用的并不是联想力,因为即使联想力是存在的,也应该先在第二次实验中起作用。实际情况是,面对通常与软化韵脚有联系的音节,被试不是真正地在押韵,而是在利用他的知识,运用“再现意向”。
但是梅洛•庞蒂明确说明运动机能的这一意向过程是无表征的过程。他说:“身体的运动就是通过身体朝向某物的运动;就是让身体对物体作用作出回应,而这一回应是独立于任何表征的。”他用这样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一非表征的知觉过程。一位妇女不需要计算就能在其帽子上的羽饰和可能碰坏羽饰的物体之间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她能感觉出羽饰的位置,就像我们能够感觉出我们手的位置。如果我有驾驶汽车的习惯,我把车子开到一条路上,我不需要比较路的宽度和车身的宽度就知道“我能通过”,就像我通过房门时不用比较房门的宽度和我的身体的宽度。 确实,不是一种外部联想把基本运动,反应和“刺激”在习惯中连接在一起。所有过去的经验被投射到世界中,对世界最好的表征是世界本身。
既然我们通过经验所获得的东西不是通过胡塞尔所说的“联想”、“记忆”而被表征在心智中,那么我们所学的东西是如何呈现给我们呢?梅洛•庞蒂说,我们所学到的东西是作为一个更加精确区分的情境呈现给我们的,并要求我们作出一个更好的回应。如果这一情境没有明确要求单个的回应或回应没有产生令人满意的结果,那么我们将会被引导着使我们的区分更加精确。这就是梅洛•庞蒂的身体意向弧(the intentional arc)的含义。我们的身体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回应,也赋予刺激一种意义。例如,当我们去打击一个面团和一个人的身体时,面团和身体具有同样的物理上的凹陷反应,身体还具有避免打击带来疼痛的躲避反射。因此身体是一种意向性的身体,但不是纯粹“我思”的意向性,而是在世界中的身体的意向性(bodily intentionality)。这类意向性常常是本能的、反射的、无意识的。主体最初通过身体的意向性活动与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意识的生活——认识的生活,欲望的生活或知觉的生活——是由‘意向弧’支撑的,意向弧在我们的周围投射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将来,我们的人文环境,我们的物质情境,我们的意识形态情境,我们的精神情境,更确切地说,它使我们置身于所有这些关系中。正是这个意向弧造成了感官的统一性,感官和智力的统一性,感受性和运动机能的统一性”。
(二)身体获取最大程度的控制(the maximal grip)的倾向
表征主义的理论认为,为满足人的需要的任何活动都是有目的的,这种目的必然要求心智指向一个明确的对象,然后根据目的去对指向的目标对象进行实践活动,最后通过实践达到人们最初预设的目的。德瑞福斯举了他的同事约翰•R•塞尔的观点。塞尔认为一个动作要成为一个行为的现象学要求是:那些满足条件必须作为一个目的储存于人们的心智中。他说:“关于意向性及其在自然界中的地位,我所极力主张的观点是既承认自然界包含着目的的现象,同事也承认目的说明是说明某类事件的恰当说明形式•••所有被我称作是‘目的’的状态都具有从世界到人心的符合趋向和从心灵到世界的因果趋向。” 塞尔用具体事例来说明:
“比如说,一头狮子正穿过灌木丛向前行进。我们可以说狮子的这一行为是正在向另一头野兽——它的猎物潜进。这种潜进行为是由一组意向状态导致的:它感到饥饿,它想要吃掉这头野兽,它抱着抓住、咬死、吃掉这头野兽的目的打算跟踪它。它的意向状态表现了可能的未来事态;只有当这些事态实现时,它的意向事态才能得到满足(从世界到人心的符合趋向)•••”
塞尔肯定地认为“人类确实具有愿望、目的、意向、意图、目标和计划,并且它们对人类行为的产生起着一种原因的作用,这些不过是关于人类的一个普通的事实”。
但是梅洛•庞蒂不同意这种胡塞尔式的现象学要求。他指出,一个行为可以在不需要认知者将那些条件作为目的储存在心智中的情况下符合满足条件。事实上精神计划和和目标立场只不过是一个存在计划的完成。是我把一个意义和一个将来给予我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意义和这种将来已经被构想出来。
梅洛•庞蒂认为高级的动物和人类总是对他们的情境有一种倾向,这种倾向就是德瑞福斯根据梅洛•庞蒂的思想所提出的身体获取最大程度的控制(the maximal grip)的倾向。例如:“对于每一个物体和对于画廊里的每一幅画,有一个观看它的最佳距离,有一个能突出它的方向:在这个距离和方向之内或之外,由于过度或不足,我们只能得到含糊的知觉,我们追求最清晰的视见度,就像我们把显微镜的焦距调整到最佳位置,视见度是通过内部界域和外部界域的某种平衡得到的”。
梅洛•庞蒂清楚地表明对于目标是最大程度控制的身体运动,人们不需要对于目标的表征。相反,行为被体验为一种不断回应处境的连续技巧活动。这种技巧性的应付活动是否运转良好,也是体验的重要构成。一旦人们感到偏离了最佳的身体——环境结构,人们的活动就试图减轻“张力”,从而更加接近最佳身体——环境关系。“作为运动能力的体系的我们的身体,不是‘我思’的对象,而是趋向平衡的主观意义的整体”。
德瑞福斯举了人们打网球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现象。当一个人是新手的时候,他会努力地盯住球,保持球拍跟场地成直角,直接击球等等。但是如果一个人是这种游戏的专业人士,那么事情就会进展得很顺利,并且他会沉浸在游戏中。他所体验到的只是他的胳膊抬起来又被收回到适当的位置,球拍与场地形成合适的角度——他自己甚至不会意识到这种角度——所有的这些都为了完成球场上的动作:他正在跑动的对手和即将来到的球。他所感到的舒适感是由一种意识到的条件引起的,这就是为了减少与某个满意的动作的偏差。但是那最终的动作不需要表征在他的心智中。事实上,它不是一个人可以表征的某种东西。我们只是感到我们什么时候距离最适宜的更近了或者更远了。
根据梅洛•庞蒂的观点,我们移动不仅仅是为了在任何技能领域中完成一个好的动作,我们更倾向于去改善该领域内的所谓好的动作。正如我们所见,我们倾向于将情境区分得更加精确并且对它们作出更加适宜的回应行为,因此意向弧被慢慢地丰富、改进。但是这不是一个被目的指引的活动,它可以是有目的的而不需要认知者接受一个目的。“运动身体,就是通过身体指向物体,就是让身体对不以表象施加在它上面的物体的作用作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