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一本傳記的許多種讀法
書序作者:王浩威/精神科醫師、臺灣心理治療學會理事長
I. 詩人溫尼考特
我們應該怎樣去閱讀《溫尼考特這個人》這一本傳記式的思想介紹呢?
溫尼考特這樣的一個名字,所代表的思想和態度,對於心理專業的人士來說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將專業的許多領域講得更清楚、更有感受力);對於非專業的讀者來說,閱讀他作品過程中覺知到他思想的原創性和詩意的表達方式,所帶來的不只是心理學或精神分析的專業知識,更多的甚至是一種看世界的方式。
溫尼考特的作品在精神分析世界裡,原本就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他的這種處境經常讓人聯想到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這位十九世紀末出生的大思想家。當年,本雅明被介紹到臺灣(最初介紹到英美世界時亦同樣)是放在社會學法蘭克福學派的諸君子之間。這樣的併列是十分突兀的:一群高度理性語言的理論家中,忽然夾雜一位詩人。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溫尼考特身上:精神分析在佛洛伊德後,語言愈來愈理論也愈艱澀的發展中,忽然出現一位感性而浪漫的詩人。
本雅明也好,溫尼考特也好,稱他們是詩人並不是貶抑他們在理論上的成就。他們都是在哲理的探索過程中,比別人更早去思考一些與眾不同的範圍,是理性語言的邏輯不容易觸及的,於是不約而同地採取了一種詩意語言以追求比較可能的準確表達。讀他們的作品就像讀好詩一樣,乍看是十分淺顯的文字,但閱讀起來似乎別有蹊蹺,每一次都有不同層次的領悟。
我自己是在專業的路途上,與當年的伙伴共同摸索前進時,早早就遇見溫尼考特的思想和作品的。當時不知怎地,自己就被吸引了。這幾年才慢慢瞭解這其中的一些原因,譬如,詩的(poetic)知識狀態對個人造成的影響是無法想像的。
II. 遇見溫尼考特
大學將畢業時,七〇末八〇初將解嚴的臺灣,許多西方後六〇年代的思潮開始偷渡進來,特別是來自歐陸的,我還記得當年還是醫學系五、六年級時,讀到廖仁義譯、桂冠出版的《法蘭克福學派》(The Frankfurt School)(1984),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開了好大一扇窗給自己的一種奇妙感覺。當然,後來法國的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進來了,還有好多的像新左派、後馬克斯、後現代、女性主義等等。在這些行列出現的許多理論大師中,高舉著精神分析大旗的拉岡(Jacques Marie-Emile Lacan, 1901-1981)自己當然是特別地注意。
拉岡的拗牙詰口是眾所皆知的。我不同領域的朋友組一個讀書會想把拉岡搞懂,這樣的行動是退伍前開始的,一直持續到開始在臺大醫院精神科擔任住院醫師。只是,花了好大的力氣,包括在師大法語中心學了一年半的法文,這個充滿語言學和拓樸學的法國精神分析,似乎離我們眾人集體加起來的功力還是很遙遠。特別是實務的經驗開始累積,臨床所看到的現象離拉岡愈來愈遠,這條路也就不知不覺地停滯了。在住院醫師階段,當時臺灣心理學界或精神醫學界並沒有太多人講心理治療,更別提精神分析。其實,那時陳展航醫師從美國梅寧哲診所回來了,在榮總擔任主治醫師,應該是一位很好的求教對象。只是,當時受到特克(Sherry Turkle)《精神分析政治學:賈克‧拉岡和佛洛伊德的法國革命》(Psychoanalytic Politics: Jacques Lacan and Freud’s French Revolution)的影響(整個美國六○年代思潮看待佛洛伊德的方式亦是如此),對於安娜‧佛洛伊德為首的自我心理學是十分主觀地不屑一顧的,也就沒想到去尋求和自我心理學息息相關的梅寧哲診所回來的這位可能的老師。
當時一群住院醫師中,包括市療、桃療、榮總和臺大的,是經常一起聚會學習。我忘了是張凱理還是陳登義,找到了聖克萊爾(Michael St. Clair)寫的《客體關係理論與自體心理學》(Object Relations and Self Psychology: An Introduction,現在已經是第四版了),推薦給大家,忽然才注意到英國精神分析的發展,知道有客體關係理論的存在。(當然,多年後才知道:原來英國只稱是克萊恩學派 [Kleinians],而所謂客體關係理論 [object relations theory] 這名詞,其實是美國精神分析學派稱呼英國的方式。)
因為開始遇見英國的精神分析學派,才開始知道克萊恩(Melanie Klein)、費爾貝恩(Ronald Fairbairn)、溫尼考特、巴林(Michael Balint)、畢昂(Wilfred Bion)等人。
III. 分析我們的分析師
對於精神分析的人來說 ,有些人認為真正的分析師幾乎是無所不分析,覺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應該精神分析地思考。這不是說見到任何一個人就開始分析,而是說,精神分析的思考方式就是他日常生活的思考方式。這樣的看法也許見仁見智。但是,如果我們所面對的是一位精神分析師,以精神分析的思考來瞭解,反而是最恰當不過的。
溫尼考特傳記很多,而且是愈來愈多。我第一本讀到的是法國人克蘭西(Anne Clancier)和卡馬諾維奇(Jeannine Kalmanovitch)所寫的《溫尼考特與自相矛盾》(Winnicott and Paradox)(1987年英譯本),1990年代在臺大精神科以溫尼考特為主題做總醫師學術演講,主要就參考這一本,再加上菲利普斯(Adam Philips)寫的《溫尼考特》(Winnicott, 1989),就綽綽有餘了。這位作者有很多書譯成中文,偏偏沒有這一本。(這兩本書的作者,剛好都和瑪殊‧汗有關:前者是訪問瑪殊‧汗,後者是接受瑪殊‧汗分析。)後來又有雅各(Michael Jacobs)撰寫的《溫尼考特:客體關係理論代言人》(D. W. Winnicott,中文本由生命潛能出版)一書和卡爾(Brett Kahr)的《傳記映像》(D. W. Winnicott: A Biographical Portrait)。愈來愈多的傳記,也愈來愈多的二手論述,似乎也顯現溫尼考特愈來愈被看到的重要性。
然而,直到《溫尼考特這個人》這本傳記的來臨,才有所謂的「a full-sized biography」,不再只是一兩百頁的簡介而已。作者羅伯‧洛德曼(F. Robert Rodman)是1934年在波士頓出生,哈佛大學及波士頓大學醫學院畢業和訓練出來的精神科醫師,後來在加州執業的精神分析師。他是溫尼考特到美國演講時,才第一次注意到這一個人。溫尼考特去世後,他投入了溫氏書信的整理,成為以溫尼考特研究出名的學者,也因此有了這本傳記。而作者也在書成後次年的2004年去世。
IV. 一本傳記的多種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