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言
老吴(吴和鸣)推荐我翻译此文。于是我从PEP-Web上下载来看了看,篇幅甚长,有30页。但此文一开头就将我带入了人的心灵宇宙中,浩瀚无垠,繁星点点……
汉斯·罗伊沃尔德对于儿童的语言发展,精神分析的语言,幻想与现实之间丰富而辩证的关系的理解,读来时常让我眼前一亮,心潮澎湃!
谨遵斯蒂芬•米切尔(Stephen A. Mitchell)博士对于学习汉斯•罗伊沃尔德(Hans Loewald)作品的建议——“唯一的办法就是慢慢地读、细细地读、完整地读。”这一个月多来,我也按此处方反复琢磨此文的翻译,但至今依然对自己的翻译不甚满意。CAPA的老师跟我说到一句意大利谚语——“译者是叛徒(traitor)”。不偏不倚的信达雅的完美翻译可能是我无法实现的幻想。
所幸沛超博士十年前对此文的部分翻译和注解,使我有机会通过母语更好的理解和吸收文中精髓,也使得翻译全文的过程不那么艰涩。全篇翻译下来有将近22000字,阅读约需30分钟,欢迎各位读者随时拍砖指正。
从鬼魂到祖先:汉斯·罗伊沃尔德的精神分析观
From Ghosts to Ancestors: The Psychoanalytic Vision of Hans Loewald
作者:Stephen A. Mitchell, Ph.D.
译者:刘翠莎
汉斯·罗伊沃尔德(Hans Loewald)的论文是精神分析文献中最常被引用,同时又是最难被理解的。部分问题在于,他是用传统的术语来表述他那极具创造性和远见的想法。本文旨在对罗伊沃尔德的重要贡献进行阐释,重点在于他对语言的新颖理解(包括儿童的语言发展和精神分析的语言),以及他对幻想与现实关系的丰富的辩证的观点。
宇宙学家告诉我们,我们的宇宙以原始的密度(primal density)开始,在这个密度中,所有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结构和差异都彼此坍塌在一起。未来原子和分子的成分都在那里,但它们被紧紧地挤在一起。我们的世界,或者说我们所知道的世界,已经进化成原子和分子,恒星和星系和行星,动物和人类,还有空间,广阔无垠的空间。推动一切发展成已分化的有边界实体的爆炸力被称为大爆炸(the Big Bang)。但也许现代天文学中最大的谜团是,这种向不同结构、边界和空间的离心力似乎被一股相反的向心力平衡了,这种向心力阻止了所有那些结构的分离,阻止了大爆炸的力量,它连接了我们宇宙中看似分离和自主的元素,并可能最终将它们全部聚集到一起,迎来另一场灾难性的重生。在整个太空看似空旷无垠的地方,还有一些其他的“隐藏物质(hidden matter)”,它们产生了足够的引力,把星系连在一起,甚至把那些穿越令人无法想象的距离的彼此分离的星系也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单一的力场(a single force field)。
也许把精神分析师看作是心灵的天文学家和宇宙学家并不是太异想天开。病人带着其生活的碎片开始治疗,那些似乎相互独立和分离的生活碎片——症状、当前的“现实”问题、记忆、梦和幻想。精神分析师已经学会把这些心灵空间中看似有界的片段看作是一个单一的力场的组成部分。精神分析学家和他们的病人一起,他们/她们叙述的不是宇宙论,而是发展历史,通过这些发展历史,他们推测病人的生活力场是如何形成的。
汉斯·罗伊沃尔德发展了一种关于心灵的本质和起源的精神分析观——一种具有非凡丰富性和解释力的观点。就像当代宇宙学一样,心灵从一个原始的密度开始,在这个密度中,我们日常世界的所有特征,我们认为是独立的有边界的元素,都是相互塌陷在一起的。罗伊沃尔德认为,我们的心灵是从体验开始的,在最初的体验里,内在与外在、自我与他人、现实与幻想、过去与现在是没有区别的。所有对于这些的二分法,我们认为是给定的,是作为世界简单存在的基本特征;而这些,对于罗伊沃尔德来说,是复杂结构。它们在我们早期的过程中缓慢地出现,并作为叠加层运作的,一种组织经验的平行模式,与由原始、最初统一产生的体验相伴并共存。罗伊沃尔德认为,最早的体验形式从未消失。它是后期分化和有界结构的基础,使成年生活成为可能。在罗伊沃尔德的心灵观中,这种原始的、持续的原始密度就像“隐藏物质”,将那些看似完全独立、有界限和不相关的体验维度吸引在一起。事实上,在罗伊沃尔德看来,从最广泛的角度来看,精神病理学代表了心灵宇宙的离心力和向心力之间的不平衡。在精神病中,原始的密度破坏了适应的能力,即对内在与外在、自我与他人、现实与幻想、过去与现在进行正常区分的能力。在神经官能症中,或者罗伊沃尔德偶尔提到的——对我们这个科学的、高度技术化的世界的正常适应中,心灵的组成部分过远地偏离了原始密度的混沌体(original dense unity):内在和外在变成了分离的相互不可渗透的区域;自我和他人被体验为疏离的星球;现实与幻想如水火不容;过去变得遥不可及,现在变得毫无活力。
罗伊沃尔德自己早年的经历,可能是他对原始密度的混沌体这一观点的最好的引言,他认为这种原始密度混沌体是我们所有人与生俱来的。罗伊沃尔德是在母亲的悲痛中出生的。当汉斯的母亲怀着他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因此他开始第一次呼吸的世界充满着母亲对逝去丈夫的哀悼。他的母亲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钢琴家,正如她后来告诉他的那样,在她丈夫去世后,她月复一月地弹奏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以抚慰自己,通常小汉斯躺在钢琴凳旁的婴儿床上。想想“月光”和“激情”奏鸣曲转化情感的力量,然后试着想象那个婴儿的体验。他如何将自己的情感和母亲分开呢?他如何将父亲和贝多芬分开? 他如何将自己的内在世界和充满丧失和激情的外在世界分开呢?他如何将他父亲尚存的过去和父亲已逝的现在分开呢?也许,小汉斯最初的经历和体验,解释了他为何如此重视心灵宇宙的原始的密度混沌体对于每个个体的意义。
罗伊沃尔德的作品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很难理解,并不是可以马上读懂的。在某些方面,它以同样的辩证张力运作,而这种辩证张力正是他的观点的核心所在。一方面,他的作品是由一些独立的论文和片段组成的,这些论文是在20多年的时间里写成的,从来没有真正编成一本书或整合的理论;另一方面,罗伊沃尔德的作品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反复出现的主题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一方面,罗伊沃尔德用经典精神分析的语言来介绍他的思想,这种语言在所有古老的、元心理学的密度中;另一方面,罗伊沃尔德从根本上改变了所有经典概念的含义,所以它们的含义与弗洛伊德及其同时代的人所想的大相径庭。从某种意义上说,罗伊沃尔德是一位极其系统的思想家和作家,他通过对细节的高度关注来研究密集的概念性问题;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罗伊沃尔德的思想有一种富有远见的特质,有时接近一种神秘主义。
所有这些都使我们很难在精神分析思想的历史上,或是在当代各种精神分析观点中,找到罗伊沃尔德的位置。在当代弗洛伊德主流文学中,他是最常被引用的作家之一,但那些引用他的人似乎很少欣赏罗伊沃尔德思想的激进本质,即他对主流思想的挑战。(阿诺德·库珀,Arnold Cooper,1988年提出,罗伊沃尔德巧妙地改变了传统术语的含义,从而使那些并不真正理解他的人广泛接受了他的作品。) 罗伊沃尔德只偶尔地被后古典主义或关系取向的作者引用,他们被罗伊沃尔德对传统术语的使用所误导,没有注意到罗伊沃尔德正在努力解决许多同样的问题,这些问题现在主宰着我们最具创新精神的当代作者们的作品,对他们来说,罗伊沃尔德的作品可能是新思想和灵感的丰富宝库。
要充分掌握罗伊沃尔德作品的力度和广度,唯一的方法就是慢慢地读、细细地读、完整地读。这篇文章是两篇文章中的第一篇,是为该项目(充分阅读罗氏作品)提供的一种帮助——一种读者指南。虽然我只见过罗伊沃尔德一次,并与他进行过简短的通信,但这些文章都是出于对这位作者的感激之情,我慢慢意识到,这位作者已经成为我最喜欢的精神分析作家。在反复阅读和教授罗伊沃尔德的论文的过程时,我发现他的文章是提炼新思想和优雅概念的无穷源泉。我希望这些文章能让他的作品更容易的为人所用。我还希望证明,在面临仍是当今精神分析理论中的一些最棘手的问题上,罗伊沃尔德远远领先于他的同时代人。追踪罗伊沃尔德的思想和他做出选择的原因,有助于在理论上以及临床实践中,使问题更加凸显,并为我们现在面临的选择提供信息。
语言
因为罗伊沃尔德理解体验的每个维度都是从最初的原始的密度(the original primal density)出发的,罗伊沃尔德关注的所有重要主题——驱力和客体;幻想和现实;时间、记忆和哀悼;内化和升华——都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追溯到它与其他主题之间的交互关系。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将罗伊沃尔德的思想建立在他对语言的理解上似乎是最合适的,因为他是如此关注他所选择的表达思想的语言(因为一些我在这里讲得很清楚的原因)。
大多数哲学家和语言心理学家认为,早期人类的发展,在前语言期和语言期之间,存在着一个根本的甚至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在20世纪的发展过程中,语言逐渐被理解为是产生成人心智的一种材料。继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和赖尔(Ryle)之后,思维常被认为是内蕴化的语言(interiorized speech);继拉康(Lacan)之后,许多人从语言结构的角度来理解无意识。在生命最初的几个月,这个鸿沟就已经出现了,在孩子进入其将成为一个人的语言/符号系统之前,以及他后来的心理自我之间。
语言理论家们,根据他们自己的感知能力,对鸿沟两边前语言期和语言期的生活有着不同的态度(继维特根斯坦之后,马西娅·卡维尔Marcia Cavell, 1993将此鸿沟称之为“语言的面纱”)。对于哈里·斯塔克·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1950)来说,他认为语言的精确性高于一切,从前语言期到语言期的发展代表了独特的人类从动物中脱颖而出:
人格被固定或者延续在人类动物身上的事情。这是最初人类动物发展成为“人(human)”这个术语被恰当的用在了一个人(person)身上。物理化学世界的许多方面对每一个动物来说都是必要的环境——氧气是一种,但文化,社会组织,如语言,形成的思想等等,都是人类以及人类环境中必不可少的,同时也是绝对必要的一部分。 [第210-211页]
不要让自己认为,动物在被文化同化之后还能被发现:动物已经不存在了。这不是一个把社会另一方面,对丹尼尔·斯特恩(Daniel Stern)来说,语言的出现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情。他对早期体验的感知觉和丰富情感的交互模式感兴趣。语言执行了其沟通的功能,这使得“语言自我感(the sense of a verbal self)”的产生成为可能,使我们的体验的许多特征变得可知和可分享,开辟了“一个新的链接领域” (p. 162)。然而,当“语言的面纱”使人无法触及过去时,沙利文(Sullivan)并没有为失去的东西伤心,斯特恩(1985)则认为语言的出现——
是一把双刃剑,即语言也让我们的某些体验变得难以与自己和他人分享。它在两种同时存在的人际体验之间产生了隔阂:一种是生活中的体验,另一种是语言表达的体验。若不考虑语言的浮现性、核心性和主体间性的相关领域,体验只能在语言相关领域中被非常有限地接受。在某种程度上,语言关联领域的事件,被认为是真实发生的,而在其他领域的体验就会遭受异化 (它们可能成为体验的地下领域the nether domains)。因此,语言导致了自我感的分裂。这个语言自我把相关性移动到了非个人化的抽象的语言层次之上,远离了个人的、即时的层级[第162-1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