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忧鬱的医生,想飞...》
关系越是亲密,我们越是不安、害怕,控制的欲望成为必然的反应,究竟,真正放心的亲密是什麽样的面貌呢?
走出门外才一小步,妈妈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才说你一下子,就把门关得这麽响。」秋夜的风稍稍一股劲,我已经搞不清是自己的怒气,还是秋风将门急急掩上,才撞出这声响的,我按著下楼的电梯钮,等待,没作声回答。我是动了怒气。
不被信任引爆火山
用过了晚餐,接到朋友的电话,表示多一张票,我告诉家人,特别是母亲,想出去一趟,听一场音乐会。妈妈立刻说:「不要喝太多酒。」刹那间,整个人要抓狂了。脑筋裡立刻以最快速的方式,抽出所有过往不愉快的经验,还有许许多多长期以来不平衡的记忆,像火山要爆发一样,满天飞舞著张牙舞爪的狂乱火山灰屑。
我知道,我是生气了。而且,是一股觉得丢脸而脑羞成怒的气。然而,脑海裡另一个念头,却又理直气壮地告诉我,也果真从我的嘴巴脱口而出:「我不是明明告诉你是去听音乐会……」虽然想儘量不要生气,然而,狂啸的怒气却还是可以隐约感觉得到。
坐一旁的弟弟愣住了。他大概十多年没看到妈妈和我之间,有紧张状态的发生。
我想要继续说明,可是觉得自已的不悦已经遏抑不住了,唯一的办法只有保持沉默。
当然, 我相信大家都看得出我不愉快的沉默。
我走下电梯,继续思考这一切的不愉快。
基因,再加上不善拒绝任何邀请,恐怕迟早会出状况的。
对妈妈而言,她看著我们兄弟姊妹长大,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太熟悉了,永远有著直觉性的判断。她知道,家族血液裡流动著豪饮的然而,我的不愉快却是一种强烈遭到不信任的质疑,永远无法拥有被接纳和放心的感觉。
我知道自己喜欢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喝酒,也知道自己经常仗著酒量尚可而不在乎节制与否,偶尔的过量饮酒通常不会在外界出糗,而是回家以后,从迷糊的眼神和响亮的打呼声,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某一程度,我喜欢这一切安全范围内的失控。然而对妈妈而言,她的不放心永远都是有理由的。
她的不放心,我的不在乎。于是,信任的问题一直都是一个不容易完成的问题。
只是,我不断地想:除了乖乖听话,还有怎样的方法可以教妈妈更信任呢?
真正放心的亲密关系
曾经在一个演讲场合,听见中研院张笠云教授的演讲,题目大概是这样的:「台湾地区居民的信任与不信任」。
那是一场印象深刻的分析和归纳,没有空洞的假设,就可以从扎实的数字看出台湾地区日益增高的互不信任感。
情绪管理」之类的题目。开场白的例子裡,经常提到一个共同的经验:开著车子在台北市拥挤的街头,忽快忽慢的。正在心浮气躁的时刻,不知怎麽的,忽然听见极其不悦的金属摩擦声,原来是自己和旁边一辆车擦撞了。
我想起了自己这两年来,随著EQ观念的风行,经常被邀请去演讲「我脑海立刻想见穷凶恶极的争执,对方不饶人的凶恶态度,一点也不愿让步的模样,也就不自觉地武装起自己,将自己加以心理建设,假装是很凶悍的模样,然后才走下车门,准备理论一番。
走下车门,对方也刚好走出来了。心裡正要发飙,以先下手为强的方式保护自己;一抬起头来,才发觉对方原来是自己的同事,两人立刻看不见任何愤怒或不悦,只是有点尴尬,然后哈哈一番,也就相当大方的分道扬镳。
这样的故事,通常稍稍拿捏好节奏感,听众都会起共鸣的微笑,甚至哄堂大笑。
毕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裡,类似的经验实在太多了。我们生活在一个混乱的时代,没有任何可依循的原则,能够让我们藉以彼此沟通。这些原则原本是应该属于大家的,也许只是传统的好客、友善或接纳,或是更现代的守法、公平、信任等等。然而,不止是这些原则一切阙如,甚至连个人的自信也不容易存在了。
信任是一个很高层的亲密关系。严格地说,它不是一种情绪或情感。然而,我们的许多情绪却是和它息息相关。
精神分析师温尼寇特(D. W. Winnicott)曾经对真正放心的亲密关系,做出相当细緻淡简单的描述:「敢在自己所爱的人的怀裡孤独。」
英国孤独,当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时,开始产生极其丰富的想像力了。
沉默或任何新恋的年轻爱人,总是要遭受著沉默的考验;当两个人喋喋的爱语或高昂的激情,总是有暂时用尽而衔接不上时,沉默就开始出现了。
紧跟著沉默出现的,立刻是一股不安:他∕她想什麽?我这麽爱他∕她,怎会不知道他∕她在想什麽?他∕她既然说爱我,怎麽会不让我知道他∕她在想什麽?最后的怀疑:他∕是不是不高兴了?甚至,是不是,不爱我了?
爱情裡最常出现的最愚蠢的话:「你在想什麽?」
于是,虽然只是约略一两秒钟的不安,立刻有人打破僵局,通常是男性角色的这位,问一句所有永远的牵挂与不安全感
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可以看出我们的不安。我们在亲密的互动裡,开始曝现出自己的害怕,包括对自己或对方的不确认感。这时,控制一切的欲望成为必然的反射态度。
因为,唯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才能弥补我们缺乏自信或互信所造成的不安全感。
然而,这一切掌握控制的欲望,一旦出现,却又全改装成「爱」的表象。
于是,在恋人之间,可以有无上的权力说:我就是因为爱你∕你,所以才怎样怎样的。在亲子之间,更常听见这样的对话:爸爸妈妈是因为爱你,所以才对你不放心,才会这般地要求东要求西的。
然而,真正信任的爱,或者,可以自在地互相信任的人际关系,却是不容易发生。
温尼寇特在谈这种亲密关系时,原本是在谈他对一个人心智成熟、健康的定义。临床的精神科医院、心理学家或心理治疗师,总是习惯对疾病、问题或困难,做出准确而丰富的描述,却不容易为个人的美好下一个清楚的定义。
我常想,像我妈妈这样,一辈子对儿女的牵挂,恐怕是注定了。因为,在我们的社会价值裡,还残留了旧有的家族或家庭主义。在很多当下反应裡,我们还是经常以为家庭是最优先的美德。于是,当父母亲的,也就永远被这样的社会价值要求著要对孩子保持永远的关心──哪怕他成家立业了。
真正敢放心的父母,恐怕会被周边的人讽刺说:怎麽会有这样没责任感的父母?
就像我妈妈,在我们之间彼此既紧张又亲密的关系裡,经历了许多年,也开始因为信任,给予我相当自由的空间,让我选择自己可能的理想。
然而,只有在面对社会善意的探询时,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应对的。
有一年,我决定离职。在别人努力衝刺事业时,我用三个月的时间,只是去满足自己想要到世界各地逛逛走走的愿望。
我回来了,妈妈开始抱怨说:为什麽没打几通电话?没有几张明信片?我知道这个社会也许允许一位妈妈纵容自己的孩子去游荡,却不允许做妈妈的可以对孩子太放心。
于是,我妈妈也就必须继续偶尔唠刀两句,而我也就又要忍不住因为不被信任而偶尔失控发怒了。www.psychspace.com心理学空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