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威四書與詩證主義
收到浩威老師的四本書的時候，很多現象正在同步發生——
申荷永老師正在朋友圈引用《詩經》，表達自己憂國憂民的愁緒;“中國有嘻哈”節目正在熱播，年輕人們蹦蹦跳跳，饒舌嘻哈；
浩威兄正在朋友圈轉發中國嘻哈先驅宋嶽庭的那陰鬱絕望的歌曲，我剛剛看完了謝帝的歌曲饒舌“瓜老外”，瘦削如柴的謝先生在MV中手提啤酒，炸街爆罵外國人，引起上海外國人社區和媒體的不安；
申老師的博士生，一位移民歐美的博士生，正在為自己研究的主題，夢境和易經深感惶恐，卻偏偏生命中遇到各種倒楣事出現；
中國榮格派的重要基地，澳門城大，正在經歷53年來第一次颱風正面襲擊；推特上，特朗普總統在威脅完對朝鮮動武後，又在批判亞馬遜獨裁……
這一切現象，在浸泡在現代西方科學思想的人看來，應該是毫無聯繫的、偶然發生。
但是在榮格看來，在他的幻想中，中國人是可以把這些散落滿地現象之珠聯繫、編織起來，成為一張感應道交的幻化之網。最常用的編織工具，當然就是易經，困卦轉為恒卦，或者剝卦轉為複卦。
王浩威，本來我們一直以為他會是成為，中國第一個IPA國際精神分析師的人，現在卻變成了國際榮格心理學臺灣發展小組的組長。
這種轉型就像當年張震嶽，本來是小白臉乖乖仔的路線，突然就變搖滾嘶吼Rap了，讓人錯愕之餘不免開始思考人生和愛情的意義。
其實這在浩威的四本書已經有所線索。這四本書各有特色。
《全是為你好》是最文雅的，好多篇目已經接近於短篇小說，夾雜著一些歐亨利和博爾赫斯的氣息，在一段純文學的景物描寫後，插入一個個案片段，然後往往是遊蕩在幾個詩意句子點綴後，停頓在一個哲理反思句中，這本也是我最喜歡的。
唯一的不足大約是原來有點宋詞節律的書名《我的青春，施工中》，怎麼被改成了《全是為你好》這種志紅體怒吼。讓人感覺古箏配上了嘻哈。
《好父母是後天學來的》則是對青少年的父母娓娓道來。比較標準的普及教育文體。和另一本《生命的12堂情緒課》一樣，都是追求平實易懂。
然而《生命的12堂情緒課》其實暗藏玄機，它包含著一種較為獨特的團體治療風格，用12種情緒貫穿整個團體進程和主題。這一本就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的。
《我懂你所有的青春迷茫》，這本書的內容，是浩威連結自己的父親喪失之痛和青春抑鬱情緒的。原書名《憂鬱的醫生，想飛》，既文藝，又懷舊，讓人想起當年鄭怡的名曲《想飛》，而且它和浩威的散文名篇《在自戀和憂鬱間飛行》遙相呼應——當年我們就是在128k帶寬的網絡上，看著浩威這篇文章的exe檔，淚眼婆娑，唏噓不已。——現在這個書名，貌似比較自戀防禦的。
浩威的所有文章的文體，雖然會被國人命名為“科普文章”的，但是它們和Psychology Today 那種美國式科普文大相徑庭。它們的內核和文風都不是“科學”的。
科普科普，科學普及文的簡稱，這種文章的認識論前提是，心理咨詢心理分析是一門科學。
美式科普文，應該說直到今年，才剛剛出現在中國心理圈有些熱度，只有公眾號Know yourself在批量生產,以及知乎上偶爾出現一些零星的譯文。
這種文體，首先要講科學道理，最重要的是通過科學研究數據講道理，最好是設計比較嚴謹的量化研究或神經心理學研究，最後當然必備的是一長串的參考文獻。
但是，這二十多年來中國心理圈走紅的文章，從李子勛、曾奇峰，到樂嘉、武志紅，文體都不夠“硬科普”的，而是接近文學體例中散文、雜文。
浩威的文體比較接近于詩性散文或者隨筆，雖然在面對大眾的不少文章中，他也會大段地引用西方某某精神分析師的論著，但是四本書通讀下來，我們看不到美式科普的常規配置——研究設計，研究入組人數，研究結論。
美式科普中，病人故事只是點綴，作者的遐思也只是調味品，點到為止，寥寥數語。而在我們這邊，故事和思索卻成了主材。
弗洛伊德下傳數代的精神分析，和美國科學心理學表面對立，但是認識論是一致的，他們一直要把心理學從基督教中解放出來，變成一門科學。所以邏輯實證主義是他們諾亞方舟，雖然歷經風浪洗刷，大家還是打死不下船的。
而骨子里是詩人的文藝青年浩威兄，自然也是打不死的搖滾精神堅持精神分析的詩性，他和精神分析界科學老爹Otto Kernberg對話，居然冒出一句，“精神分析師更多是詩人”的口號。不知道這讓在場的一眾科學追星的少男少女們作何觀想，那一腔科學的春情舞衣，何處覓得玉郎吹笛伴奏，足夠好的共情凝視？
西方心理治療流派來了中國必然被文藝詩情化，別說精神分析，大概認知治療也難以倖免，就像觀世音菩薩到了中國必須變性為母親意象一樣。
而歷數心理治療歷史上，稱得上文藝才子的人，大概也只有榮格和Yalom寥寥數人。榮格的自傳和《紅書》都是文學作品，精神分析才子佳人們或明或暗地，都走向了榮格派。
Yalom的文化血脈，還是俄國的詩性故事。而中國，歷來都是詩性大國，甚至說詩性建國也不為過，毛澤東當年在重慶，宣傳聲勢上壓倒蔣介石，其詩詞就是一大功臣。
大陸在1980年文化解禁后，也是首先提現在文學品味的改變，一瞬間所有大學生都在寫詩，革命詩歌正在被顧城、舒婷、汪國真的現代抒情詩代替。
與此同時，弗洛伊德和薩特，也被國人以一種詩性幻想的結構納入懷中。
詩性，總是和浩威關注的臨床群體——青春，有某種隱密聯繫。
和詩歌大行其道相反，中國傳統文化中，儒釋道三家，不約而同，都是為中老年人而準備，並且意圖壓抑和克制青春心靈。
它們三家的話語中，幾乎就沒有愛情、自由、青春的肉體，少女的發梢，這一類東西的立足之地。
只有以柳永為代表的才子群體，才可以在和娼妓們詞曲唱和中，讓這些壓抑的春情淫思得以稍稍表露。
至於搖滾樂、嘻哈這類青春張揚的、宣洩憤怒、讚美性愛的美式文化，也是在中國大地舉步維艱，直到最近才開始發力。
青少年，尤其是青少年男性，既不能泡妞做愛、又不能搖滾炸街，那麼多睪丸酮和腎上腺素積壓體內，還要被變成小虎隊、TFBOYS那整齊劃一的乖乖樣，討好更年期的大媽大叔殘餘性慾，豈能不在自戀和抑鬱中分裂和投射性認同？
也許正因為陽剛和勇健之氣被壓抑，所以志紅式的暴力怒斥文體才會大行其道。那文體雖然粗暴，但是它搖滾啊。
詩證主義是至陰而陽，正如科學到最後會老陽轉陰，變成美學和詩歌一樣。
而我們整個行業，應該尚處於群陰剝陽之為，大多人還是以兒童的心態在渴求母親，呼喚父性，來訪者如此，治療師也一樣。
故而大家眾口一辭地呼喚各種陰柔母愛流派，慈悲共情被認為是最重要療癒元素。
偶爾出現一些鐵血陽剛的說法，也不免被青少年心靈拿過去，變得比較搖滾
而暴戾。比如說拉康派，就經常讓人想起張震嶽和熱狗的饒舌。
陰陽和合，穩健老成，左手詩證，右手實證，即便在榮格，也只是晚年才顯露出些端倪。這種中國傳統的和合心態，是專門為君臨天下的帝國領導者準備的，比如說美國總統。
我們這群無父無君無足夠好母愛的亞細亞孤兒，大概首先還是要迎來青春的迸發和奔放，把那兒童期的吃喝玩樂的力比多，轉化成用西方哲學和西方科學武裝起來的青春期獨立和自由。
就此而言，浩威的工作正在為此兩岸民眾的青春建設繁忙施工中。
作為施工隊長的我們這批中老年人，究竟是要雄渾剛健如關羽和肯伯格，還是要青春浪漫如賈寶玉和溫尼科特？這個問題，現實的答案顯然是後者。
但是歷史的答案，仍然在遠處宿命驚雷中蓄勢待發，神秘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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