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凯文：中国足球给心理咨询行业怎样的提醒？——对志红兄和网友们的回应之二
小崔不抑郁
一、关于咨询伦理——写给我的同行们和来访者们，欢迎围观
我上大学的时候是90年代初，当时正是甲A联赛（中超的前身）最红火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伪球迷都每天中午和全宿舍的哥们一起听广播，买体坛周报、足球报。甚至2000年到北大读研究生期间，还节衣缩食，省下钱来去看了北京国安和四川全兴的比赛。在北京工体，那一次我亲身体会到了全场数万人一起京骂的感受——极其压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一次次的输球，输到教会了球迷很多国家的地理知识——我们从国足屡战屡败、什么样的小国都能输的征程中学到的，且基本是亚洲地理知识，什么原因你懂的。然后中国出现了两支谁都赢不了的球队——中国乒乓球队和中国足球队，在此请钦佩中文的博大精深。
输球是我们不再去看球的原因吗？显然不是主要原因，因为中国球迷早已经输啊输啊就习惯了，如果打平就能出线那我们就一定会输，如果只要输球不多于2个就能出线一定输3个，反而对赢球不习惯了。中国球市低迷的主要原因在于，教练在监狱里，明星球员在监狱里，金哨裁判在监狱里，多任主管足协的副主席都在监狱里——因为假球，赌球，黑哨和贪腐。
再有上至国家领导、下至广大普通百姓的大力支持，再热爱足球，都不愿意花钱看一场假的、不公平的、结局已经定好的比赛，没有人喜欢被欺骗，被利用，投入时间、金钱和热情还被人私底下骂一句傻X。
一个行业，即便是天时地利人和，条件再好，如果欺骗自己的客户，损害客户的利益，垮掉、被客户抛弃是必然的。中国足球队和中国女排之间的差距不在于体能，更不在于金钱的投入，而是在于精神，在于对自己职业的热爱和对自己、对球迷的尊重。
今天，中国的心理咨询、心理健康行业已经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春天。广大来访者用脚投票，用钱投票，来寻求基本上目前是自费的心理咨询服务，再加上资本进入心理行业，最近风闻百度也要进入心理咨询行业，一时间，心理学已经成为朝阳产业。
但巨大的机遇来临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某种危机在酝酿。
志红兄也提到了我的一个重要的社会工作，中国心理学会临床心理学注册工作委员会秘书长和伦理委员。一个行业的兴衰实际上和这个行业里的从业者的职业道德伦理水平是直接相关的。中国足球越踢越臭的后面是职业伦理意识的薄弱，因此出现大量违背职业伦理甚至违法的行为。
咨询伦理对于心理咨询行业更加是至关重要——没有来访者对我们的充分信任，心理咨询可以说是无从谈起的。而来访者的信任是建立在我们的专业训练、素养和对咨询伦理自觉遵守的基础上的。
心理咨询伦理的首要原则是善行原则，即心理咨询的目标是帮助来访者从专业工作中获益并避免可能的伤害。心理咨询是助人的工作，助人是我们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善良不仅是动机更是行为，而善行要通过不断学习，科学的态度，通过和同行的交流，相互监督提醒督导来实现。推己及人，良心天理是为仁——善行。
责任原则：心理咨询师在工作中应保持其服务的专业水准，对自己的行为承担专业的、伦理及法律的责任，不做超出自己专业能力的事情，以避免因为专业能力、经验不足对来访者造成可能的伤害，维护行业、专业的信誉。勇担责任，身体力行是为义——责任。
诚信原则：真诚的态度是建立信任关系的基础，心理咨询师在临床实践活动、研究和教学工作中，要努力保持其行为的诚实性和真实性。处世端正，不诳妄，不欺诈者，是为信也——诚信。
公正原则：心理咨询师应公平、公正地对待自己的专业工作及他人。因为人认知的局限性，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有偏见和执念，因此出现错误。犯错误是常态，但要有纠正错误的行为方针。心理咨询师应采取谨慎和开放兼容并包的态度，防止自己潜在的偏见、能力局限、技术的限制等导致的不适当行为。明白是非、曲直、邪正、真妄是为智——公正。
尊重原则：心理咨询师应尊重每一个人，尊重个人的隐私权、保密性和自我决定的权利。中正之态，谦让心是为礼——尊重。
读者诸君如果对咨询伦理想要有更多了解，可以参考《中国心理学临床与咨询工作伦理守则》（网址：http://www.chinacpb.org/a/lunlizhuanlan/lunlishouze/2016/0613/95.html）
比较常见的咨询伦理问题是对来访者的隐私保密以及对多重关系的处理。而职业责任是常被忽视却也非常重要的伦理议题。
职业责任是所从事的专业工作应基于科学的研究和发现，在专业界限和个人能力范围之内，以负责任的态度进行工作。我上次的文章有较详细的阐述，网友八段锦的网文《从武志红、李雪、徐凯文的论战说起：心理咨询师的伦理》也有很好的补充，此处不再赘述。我想要指出的是，咨询伦理不仅是保护来访者的，也是保护咨询师的，保障我们客户的利益就是最好的保障咨询师自身利益的途径。
作为一名合格的咨询师，接受系统的个人体验（一般来讲需要200小时以上），去了解自己的生命议题，以避免把自己的个人议题带进咨询中、对来访者造成负面影响是必不可少的训练。而在临床实践中，特别是新手咨询师，去接受高年资的督导师的督导，或者至少是同侪督导，也是必不可少的，避免自己视野局限，看不到问题的有效和必要的方式——对来访者负责任的方式。
还有需要指出的是我出外讲学的时候，也常常有主办方很热情客气地奉送我心理学大师，知名心理学家等头衔，实在是一个惠而不费的做法，我通常都是敬谢不敏的。除了因为现在中国实在没有什么大师，如果有也多半是骗子，前两天刚病死了王姓气功大师。我也深知以我的学养和贡献，离心理学家何其之远。也提醒大家这是违背诚信原则的。
相应的，在心理咨询伦理守则中有：
3.5心理师在工作中需要介绍自己情况时，应实事求是地说明自己的专业资历、学位、专业资格证书等情况，在需要进行广告宣传或描述其服务内容时，应以确切的方式表述其专业资格。
中国心理学会有对心理学家的认定工作，据我所知，有着比较高的学术标准。我想如果有真知灼见，没有知名心理学家的头衔也没关系，弗洛伊德生前大概也没有拿到过这样的证书，也没有妨碍他成为最有影响力的心理学大师。脚踏实地的诚信原则，也是心理咨询的基本伦理守则。
二、网络科普与创伤
为何在微博上暴露极端的创伤情景有危险呢？网友@百分之一皕右厂老和尚做出了清晰的分析：
“上扬嘴角”这一特写镜头，很接近于创伤情景再现。但倘使是创伤暴露技术，便需要追问：暴露前不做评估、暴露中高度暗示、暴露后不加处理，这种介入对于创伤治疗是否有效，对于创伤中的人是否无害。如果是在咨询室里，我们都知道，不在适当的时机，正确的结论也可能会造成伤害。那么，在咨询室外呢？咨询室里被撕开伤口的人有咨询师陪伴（即使时机成熟），咨询室以外孤独地读着微博的人呢？他稳定吗？他安全吗？如果他没有强大到承受这一点怎么办呢？
这里网友们质疑的是，对病态的父母的行为过于细节化的描述可能会造成的负面效应。也就是说这样的细节的描述，意味着会成为创伤体验被唤起的线索和扳机点。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与蛇相似的井绳就是恐惧体验被唤起的扳机点。
创伤暴露是大多数创伤治疗的必要环节，在治疗中甚至要主动引发对创伤经历的回忆。但是心理创伤治疗的过程，就像是一台外科手术。外科手术不是一开始就对病人开膛破肚的，而是在手术前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例如使用麻醉药来控制手术创伤造成的强烈疼痛。试想如果一个病人没有用麻药就接受手术，恐怕他多半会死于手术本身造成的剧烈疼痛。同理，在医治心理创伤的过程中，首先绝不是创伤暴露，而是通过稳定化技术，帮助来访者能做到自我安抚，稳定情绪，获得社会和咨询关系的支持。这样的稳定化过程往往要持续很久，达到来访者能够耐受接下来的创伤暴露才能进行下一步。
我曾经有一位来访者经历过严重的性和身体伤害，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做稳定化治疗，从一开始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到我们已经建立起非常好的信任关系。因此我和她讨论是否可以开始处理创伤。她完全同意。
我们就从一小步开始，因为我要用EMDR技术去治疗，我需要坐在她对面，也就是说我们的身体距离接近了些，会面对面。但是我们的治疗开始后她就显得非常紧张不安，和此前安全放松的状态判若两人。我询问是否需要停下来，她说可以坚持，大约20分钟后我还是决定暂停。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使来访者一下子全身瘫软到无法起身站立。通过一年的稳定化治疗和咨询关系的建立，她已经非常信任我了，此前的自杀倾向也大大降低了——但是在意识层面上，在潜意识层面上，她对被侵犯和伤害还是有着强烈的恐惧。
所以我说专业心理咨询师也需要认识到，心理创伤和家庭亲子关系处理是非常复杂的，打开一个创伤很容易——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以；切记打破来访者对自己创伤的防御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高明，更不是为了炫耀手术刀的锋利，而是为了帮助愈合伤痛。而愈合创伤是很艰难的历程——它需要学习新的体验和行为模式，需要莫大的耐心、勇气、力量和爱，需要自己不断内省，成长独立到能建立更健康的关系。
我曾经目睹过很多这样误伤病人的经历。例如有一次我参加一个国际著名的高龄治疗师的工作坊，治疗师在给一个学员示范做创伤处理，其他几十位学员在围观。然后围观的一位学员情绪变得越来越差，最后完全崩溃，浑身抽搐甚至失去意识——她被别人的创伤经历勾起了自己的创伤体验。
有时甚至自己并没有创伤经历，但仅仅是听到看到别人的创伤经历，自己就会因此受伤——这就是替代创伤。我想在此提醒的是，如果要带领一个百人的团体，在互联网上开展疗愈过程，一定需要评估学员的情况——有着严重创伤经历又没有线下咨询师及时支持的学员是不宜参加的，因为可能讲师的一句话，学员互动中的一句话，就可以在千里之外打开创伤，那时谁来处理呢？如果学员自己处理，那么很有可能就是通过自伤自残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痛苦。
中医治疗有一个理念，先泻后补。我熟悉的心理剧治疗师八十多高龄的美籍华人龚鉥博士，在她创立的易术心理剧疗法中也倡导这样的治疗理论。在治疗中，通过情景扮演再现打开创伤，来访者通过出气棒，撕纸，嘶喊等方式充分疏泄自己压抑的情绪，往往疏泄完了以后全身瘫软，精疲力尽，然后治疗者甚至包括全场所有学员一起给她温暖，拥抱，支持来补——这种补是马上补、大力补的。
在美国里亥大学留学学习的宋歌博士研究生，@歌子在美国学心理咨询,也参加了我们的讨论，撰写了《从父母皆祸害谈代际创伤》。在文章结束的部分，她谈到“写这篇文章，我也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斟酌用词，避免提及任何创伤的细节，对读者造成二次创伤。如果您因为读了这篇文章而涌现出关于创伤的记忆，请跟着下面的指导，练习一下扎根（Grounding）技术”。这种专业、科学、负责的态度实在值得我们学习。
弗洛伊德从未经历过网络时代，当网络时代喷涌而来的时候，心理咨询与治疗行业并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例如在网络上如何开展科普工作，咨询师介绍临床经验和案例时的伦理规则和界限在哪里？因为移动互联网的传播力之强，影响力之大、之快，我想作为专业人员的心理咨询师和治疗师，或许应该更加节制和谨慎，以尽可能避免负面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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