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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孩子
文 / 林蔚昀
我一直記得一個波蘭朋友對台灣的疑問,是關於小孩的。她說:「你們台灣街上沒什麼小孩,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在場的另一個台灣朋友回答:「因為妳上街的時間不對。如果晚上九點出來,妳就會看到滿街從補習班出來的小孩了。」
在她提出這件事以前,我根本沒注意到台灣的街上有沒有小孩,甚至還覺得她的問題很奇怪。「需要有小孩嗎?小孩不是應該待在家裡?在街上亂跑沒人管不好吧?」後來在波蘭住久了,自己也生了小孩,才發現:在波蘭,真的可以在街上看到許多小孩。波蘭人的平均生育率沒有比台灣高很多(根據2013年的統計,波蘭是1.32,台灣1.11),但是波蘭小孩的「能見度」遠超過台灣(註)。
會隱身術的小孩
在我居住的城市克拉科夫,許多電車或公車都有低底盤,方便娃娃車停放,有時候上車還會一口氣遇到兩三輛娃娃車。走進餐廳、咖啡廳、政府機構,有給小孩玩的遊戲角落,美術館和博物館定期舉辦讓小孩參與的導覽及工作坊,而一家藝術電影院更是每周日提供兒童電影放映。為了讓身心疲倦的父母有機會享受娛樂,這家電影院還會在新片上映時安排音量調低、燈光半亮的特別放映,讓父母可以帶小貝比去看賈木許、柯恩兄弟的新作(燈光半亮是怕小貝比怕黑,放映時小貝比可以在毯子上玩耍或睡覺)。
在波蘭當媽媽三年,我一個人帶小孩去過餐廳、美術館、博物館,和他一起買菜、買衣服、吃飯、逛市集。印象中,我從來沒受到異樣眼光,也沒有人跟我說:「妳的小孩太吵了,真沒家教。」這不是因為我的小孩特別乖,或是波蘭人超乎尋常地有愛心。我想,他們只是習慣了小孩,習慣小孩是日常生活風景的一部分,習慣小孩會吵鬧或跑來跑去。因為小孩很多,所以大家把小孩看成是理所當然。他們不會想:「要是沒有小孩就好了。」而是在既有的環境中建築對大人及小孩都友善、兩者都覺得舒服的空間。
反觀台灣,小孩在餐廳或公車、火車上大聲一點說話或嘻笑,就會引起旁人的側目或警告。有些店家貼出「禁止小孩入內」的告示,引起網民一片韃伐,但同時也得到廣大的稱讚與支持(支持派的說法是:「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吃頓飯不被小孩打擾,有這麼困難嗎?」「家長不把小孩教好,妨礙別人權益,沒有資格抗議店家。」)。表面上,這似乎是個不喜歡小孩、不需要小孩的社會,但是同一時間,台灣人非常擔心少子化、人口老化,對於「孝道」、「一夫一妻」、「女人就該結婚生小孩」這些傳統家庭價值觀也有著異常的執著。
也許情形是這樣的?台灣人不是不喜歡小孩、不需要小孩,而是想要會隱身術的小孩。這樣的小孩在需要的時候可以看得到、聽得到,在不需要的時候則能隱形、消音,不會妨礙大人的生活,也不會和大人唱反調。這樣的小孩從小就很「乖巧」、「聽話」、「懂事」,早早就學會自己吃飯、大小便、打理生活、適應環境和父母的需要。他們像成人一樣有能力,甚至比成人還有能力 ── 只是,他們不是小孩,或者說,他們身上小孩的特質不能被看到,必須隱形,甚至必須被閹割。
童年消失的一代
自我」則是受到高度的鼓勵和推崇。我們的文化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要求我們、期待我們成熟獨立,卻沒有發現,它其實是以不正常的手段加速生長(就像打荷爾蒙),讓我們變成小大人(Adult Child)。它只注意到早熟帶來的好處,卻完全忽略其背後可怕的代價。
仔細觀察台灣的媒體和主流價值(尤其是所謂「教育專家」說的話),會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所有和小孩有關的特質如「小孩子氣」、「天真」、「依賴」、「不成熟」、「情緒化」都是負面、被譴責的,另一方面「早熟」、「獨立」、「有責任感」、「犧牲小大人(也譯為「成年小孩」,王浩威醫師將其稱為「當年早熟的小孩長大以後」)這個名詞最早出現於匿名戒酒團體之中,指的是那些因為父母過去酗酒而變得比其他小孩更成熟的孩子。後來心理學家發現,小大人的現象不只存在於酗酒者父母的家庭,所有功能不足的家庭都有可能養育出這樣的小孩。這些孩子早早就被迫長大,負起照顧自己和家人的責任(像是《非關男孩》中的Marcus),他們看似成熟、能克制自己的情緒,但其實他們的早熟是為了生存下來、不得已習得的手段,而非值得表揚的天賦。
《非关男孩》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