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回忆,从年少隐藏至今。
直到五十岁后的今天,他决定彻底面对,自此放下。
「每一个精神科医生,背后都有一段伤心往事。」他突然蹦出这句话。
采访王浩威,本来希望他以专家身分谈回忆的力量,但一句淡淡感言,令我们惊讶,也意外揭开了这位名医的内心世界。
他是台湾最负盛名的精神科医师,一小时五千元的顶级自费门诊,在可以俯瞰大安森林公园的优雅诊所里,出入尽是政商名流。
他的蜕变,起自于父亲的突发死亡
这位患者仰赖的医者,却也曾深陷心灵困境。在早期作品中,他描述自己「隐入了漫长的忧郁」,也不只一次涌起「从楼顶纵身一跃,就这样飞走」的冲动。不只一位朋友形容,尽管认识王浩威许多年,但对他真实的世界却仍然「讳莫如深」。
现在的他,眉宇间虽还保有一点沉郁,不过开怀大笑的时候多了,多年不见的老友,常会对这连串的响亮笑声惊诧不已。
他的蜕变,起自三十五岁那年,澳洲墨尔本机场,一场突发死亡。
一九九五年新年假期,在南投深山布农族的狂欢会上,王浩威的BBCall突然响起,极少打电话给他的姊姊,连环急call,他到半山腰找到公共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噩耗:「爸爸走了,你快回来!」
三天后,他赶到七千公里外的墨尔本,与姊姊、哥哥陪着母亲,等待父亲遗体火化。极少出国的父亲,在出关时心肌梗塞,当场去世;王浩威看着爸爸遗体,心里一片空白,但,母亲的一席话,却令他更为震惊。
「妈妈说起往事,提到当年爸爸车祸后,整个人都变了,暴躁、多疑,只要她晚归就骂她『偷客兄』。」妈妈说,那时全家气氛紧绷,连走路都静悄悄的,深怕被爸爸听到,又要发一顿莫名的脾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全不记得?」他吃惊。
当了这么多年精神科医生,从来没想过自己生命中竟有这么一大块失落的环节。那一片消失的记忆拼图,藏到哪里了?
失忆(8~12岁)
「被你遗忘的,往往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这是精神医学大师荣格(Carl Gustav Jung)对于记忆追索的名言。
回忆,带着王浩威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南投竹山。
王家在竹山是大地主,毕业于台中师范学校的父亲,年轻时是风流的「黑狗兄」,也活跃政坛,是省议员的大桩脚。
意气风发的父亲,不满足于只当一个小学老师,于是自己开纸厂,用竹山盛产的竹浆做冥纸,经营顺利;在镇上开漫画店的母亲,也是附近村子首位考上台中女中的才女。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镇上罕见。
在父母呵护下的王浩威,是个暴躁的小霸王,他拒喝昂贵的牛奶,坚持要米乳;两、三岁时就在漫画店里「霸」着新到的漫画不肯放,让一票中学生围着他跳脚。
这样的快乐岁月没有维持太久。小学三年级,父亲车祸濒死,母亲带他们去医院,看到病床上整张脸胀得紫红而变形的爸爸,四岁的弟弟吓得大哭逃走;他也记得救护车的呼啸声,将意识模糊的父亲送回家休养。之后,他对父亲的记忆一片空白,直到初中。
消失的四年,父亲哪里去了呢?
创伤的痛苦,可以彻底抹去一个人的记忆。
原来,一场车祸,让英雄父亲成了陌生人
原本是被判定「救不活」的父亲,幸运活下来,却变了一个人;从王浩威心目中的英雄,变成了令他畏惧的陌生人,弱小而无助的他,选择不认识父亲,把这一切遗忘。
母亲说,父亲车祸后性情大变,跛脚而自卑多疑,当时母亲要照顾父亲、孩子、工厂,还要去中南部金纸店推销,虽然员工很有义气没有离去,但质量不如以前,经营得非常辛苦。母亲晚归时,父亲的怒骂应该是激烈刺耳的。
为什么这些他全无印象?
父亲的挣扎他不记得,但母亲歇斯底里的「感情勒索」,他却挥之不去。
当时姊姊哥哥已离家读书,他要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但有着所有「过动儿」症状的他,总不时出些小乱子,偷过爸妈的钱、为了烤番薯差点烧掉整片竹林、不写功课,被罚趴在教室中间爬行……。一次次,惹来母亲的抓狂打骂。
许多次,母亲的竹鞭伴着嘶喊,像暴雨一样落在他的瘦小身躯上:「家里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学好?」「你就是要折磨妈妈是不是?」甚至痛哭着向他下跪,「求」他乖一点。
小大人被迫早熟,种下不快乐种子
「这已经不是怕,而是不知所措,强烈的不安,」他回想当时的惶惑,「原来自己永远不是他们满意的,永远不值得信任,是他们的负担。」
自我肯定,人生从此种下了不快乐的种子。
他像是个被迫早熟又无法达到要求的「小大人」,一方面一直努力,另一方面,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好,他还是不敢父亲从记忆中重新浮现,是在四年后。
逃家(13~14岁)
十三岁,身高不到一百三十公分的王浩威,拿着一张上面写着「请照顾」的议员名片,在一票难求的火车站,挤在一群大人中间,一直跳一直跳,希望构到窗口,买公务票到台北。一颗心因为终于可以离家而雀跃。
先前父亲带他到台北参加私立延平中学初中部考试,考上后他兴奋的只身北上。台北一点也不寂寞,他和就读辅仁大学的姊姊、师大附中的哥哥,住在父亲为他们买的台北市泰顺街一楼连同地下室的房子,过着快乐的离家生涯。
延平中学非常严格,国文解释错一个字就要扣分,死背死记,是他最痛恨的学习方式,但他好强,就是想要赢别人。
开心北上求学,因病被迫转回竹山
他完全融入台北生活,功课好,人缘好,每到星期六下课,他就带一票同学来师大路比赛吃「碗公像脸盆一样大」的牛肉面,吃最慢的付钱,还非得点「满江红」(大辣)才显得气魄。即使没有父母照顾,但脱离家里不愉快气氛的他,像放飞的鸟儿般快乐。
再一次,快乐时光还在兴头上,就已经结束。
国二上学期,一场老是好不了的感冒,被诊断出是慢性肾脏炎,他不得不转学回竹山。
这时父亲已复原大半,母亲可以缓出手来照顾他;虽然他还是不敢亲近父亲,但家里的气氛已逐渐正常。
就像车祸改变父亲,肾脏炎也改变了他。以往很冲、很「牛」的他,变得敏感而脆弱。他最记得两件事,一是虽然在家养病不能上学,他的功课仍然全校第一,被同学讥讽「躲在家里偷读书」。
二是,除了服用类固醇,他还要每个月来台北的仁爱医院回诊,大清早离家,到台北时已近中午。当时年轻人得肾脏炎的非常多,他等着看检验报告时,常常听到病友中谁已经「走」了,谁又恶化不能来了。
有次验出三个半「价」(尿蛋白的单位),比前次少了半价,王浩威高兴得要命,但晚上搭客运回竹山时,看着因大雨而模糊一片的窗景,突然一股沮丧涌上心头,「少半价就让我高兴那么久,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两年肾脏病,不知如何竟痊愈了,他努力挥别死亡阴影,带着忐忑心情开始新人生。
「弒父」(17~25岁)
考上建中后,他第二次离家。
为了弥补上次失去的,他什么社团都参加,整天泡在「建青社」、「三民主义研究社」里,开始接触存在主义与社会主义思想。
对自艾自怨的父亲,心生嫌恶怒火
他是班上的风云人物。但是有一次做墙报,忘了是什么事情没做好,他试图解释,同学却冷不防的冒出一句,「王浩威,你别老是装出一副可怜样,要别人同情好不好?」
一句话让他抓狂,忿忿争辩了很久。小学时就被迫长大的「小大人」,严格要求自己懂事、承担,「自怜」是他最痛恨的事。
因此,当他看到父亲自艾自怨、怪这个怪那个,「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时,嫌恶和怒火就加倍燃烧,令他无法忍受。
这一次父亲的怨,不是起于无常的意外,而是骤变的大环境。
先前父亲生意做得不错,想升级做包装纸厂,地方大老都加入集资,没想到紧接着却碰到石油危机,两年后工厂倒闭,当初借着权位向地方银行贷款的政坛人物,看到苗头不对都「闪」了,只有当总经理的父亲最傻,背了一身债,在小镇无法立足,几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