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次和丁薇的谈话中,说起一些人、一些行为,她说“有的人既不敢‘给’,也不敢‘拿’。”当时就觉得这个总结很精辟。再后来,因为对嫉妒的研究,读到了 Spillius老太太的这篇文章,才知道‘给予’与‘接受’这一对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行为,蕴含着这么多细微又精妙的心理过程。至此,我理解了“小气”和“强迫性的慷慨”等行为可能有的原因;而在治疗情境中,病人接受分析诠释,对分析师的感激,付费等过程,都可能与嫉妒有关。“滴水之恩”,真的需要“涌泉相报”么?除了提出“给予/接受”这一模型,Spillius老太太的这篇文章也是对克莱茵学派嫉妒理论的一个概括,是了解“嫉妒”这个被中国精神分析学界忽视的术语的入门材料。关于翻译, Envy和Jealous,在中文里没有相应的区分,但是在英文中的使用却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下文都翻译成“嫉妒”,同时由 Jealous翻译过来的嫉妒旁边标注原词。——杨方峰
嫉妒体验的种类
(Elizabeth Bott Spillius,1993;杨方峰译,殷一婷校 )
Freud的术语“阴茎嫉妒”激起了许多女性,尤其是女权主义者的愤怒;而 Klein的观点 “嫉妒是天生的”,也引起了很多分析师强烈的反对。嫉妒是那么特别,而被罗列为七宗死罪之一,却同时又鲜为哲学或社会争论的主题。似乎一方面它被识别,同时另一方面它又很快地被忘记。
无论是作为一种感觉,还是作为一个精神分析的概念,嫉妒都是令人烦扰的。防御机制 ”的论文中, Joan Riviere认为病理性的嫉妒( jealous)作为防御机制,来对抗父母性交的无意识口欲嫉妒。 Karen Honey(1936)指出了嫉妒在负性治疗反应中的作用。然而,Melanie Klein是第一个把嫉妒放在她精神分析理论核心的分析师。
当然,Freud是第一个使用“嫉妒”这个概念的分析师,无论是 “阴茎嫉妒”这个术语,抑或是他的团体理论:一个团体中的成员可以通过对团体领导共有的理想化来放弃互相之间嫉妒性的竞争 (Freud, 1921)。Abraham(1919) 用“嫉妒”来解释一些病人对分析工作的破坏性的攻击。Eisler(1922)提出,嫉妒来自于口欲期的本能。在 1932年名为“嫉妒(jealousy)作为一种Klein在她的早期著作中多次用到嫉妒这个概念 (Klein, 1929), (1932), (1945), (1952), (1955),但是直到她生命的晚期她才更系统地在著作《嫉妒与感恩》 (1957)中写关于嫉妒的理论。 “我认为”, 她写到, “嫉妒是一种口腔-施虐和肛门-施虐的破坏性冲动的表达,起源于生命之初,有先天的基础”。 (1957, p. 176)
Klein仔细地区分了嫉妒( envy),贪婪和嫉妒( jealous)这三个概念。
她把贪婪定义为冲动鲁莽的,不知足的渴望,这种渴望超出了主体的需要,也超出了客体能够给予的能力和客体愿意提供的程度。贪婪以破坏性的内摄为目标; 而嫉妒(envy)旨在把不好的放入母亲体内,来毁坏她 (p. 181)。
嫉妒(Jealousy)她定义为三个人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下:主体感觉到他应得的爱已经被竞争对手拿走了,或者有被竞争对手拿走的危险(p. 181)。
这三种心理状态经常被发现有着紧密的联系。贪婪的获取可被视作一种防御,用来避免体验到嫉妒,嫉妒那些自己希望成为的人,或者拥有自己渴望之物的人。分析师们会非常熟悉这类病人:他们对分析师有着永不满足的需求的同时,却又把任何分析师给予的诠释贬得一文不值,这是贪婪和嫉妒混合出现的形式。嫉妒( jealous)的情人更多是被嫉妒性( envious)的恨而非爱驱动的,恨的是其爱人拥有唤起他人的爱的能力。在日常用语中,嫉妒( jealous)这个词常用做表达 “钦佩,赞赏”之意,并且在少数情况下,“嫉妒”这个词也这么用。举例而言, “我很嫉妒你那可爱的花园”这句话中的“嫉妒”就是欣赏的意思。甚至莎士比亚笔下的 Iago,也描述了嫉妒(jealous)的关键元素,而这个描述听起来像是对嫉妒(envy)的核心的精彩描述:
哦,留心,我的主人,嫉妒;
这是绿眼睛的怪兽在嘲弄
它猎食的肉
(《奥赛罗》,第三幕,第三场,第 165-7行)
因此,在文学或日常使用中,这些术语的含义经常有重叠,并且多样化。这些多样并交错的使用在牛津英语字典里也有所记载。 Klein对嫉妒的定义,在这个词传统的使用范围内,尽管她强调坏的方面。但是,把 “嫉妒(envy)”和“嫉妒(jealous)” 这种日常使用频繁的词用作专业术语,一定是存在一些困难的。因为人们一定会把他们自己联想到与这些词相关的意思,加入到术语中。
抑郁感到印象深刻,这些强烈的痛苦和抑郁来源于病人试着整合两种体验:他们不断意识到自己因为嫉妒而对分析师的好的攻击,同时他们又对分析师有着正向的情感。她在《嫉妒与感恩》 (1957)一书中给出好多包含这种挣扎的例子。
据 Segal所言 (私人交流), Klein是在对三类比较困难的病人的分析过程中发展出她对“嫉妒”的观点的。 Elliot Jaques (1969)补充到,一些 Klein关于“嫉妒”的临床证据和她对嫉妒性质的早期看法来源于她对一个叫'Richard'的病人的分析工作。这是个 10岁的小男孩,他总是在承认了分析工作有一点点帮助之后,马上开始攻击和贬低分析工作。当 Richard意识到,Klein和他妈妈拥有着有够喂养功能的乳房,并且它不仅能够给予自己心理的滋养,也能给予其他人这些养分时,这些攻击尤为明显 (Klein, 1961)。说得更普遍些, Klein认为,嫉妒是负性治疗反应的主要动机,常常出现在治疗工作的功效被病人认识到之后(亦参见 Rosenfeld, 1975)。她本人也对很多病人体验到的强烈的痛苦和Klein特别强调了由嫉妒引起的对客体好的部分的心里攻击,如果一旦未经遏制,会导致内摄和学习的困难。正是因为嫉妒引发了对客体的好的攻击,对客体的好与坏的部分的混淆,并进一步损害分化的过程和理性思考能力的发展 (亦见 Rosenfeld, 1947), (1950)。并且因为对好的部分的攻击比对坏的部分的攻击更难以承认,嫉妒也导致了内疚感的过早出现;在个体无法承受内疚之痛之时出现内疚感,会导致混淆抑郁性的内疚和偏执分裂性的迫害,有时会出现精神混乱的状态。当然,要记住很重要的一点,以上讨论中所提及的好客体,并不一定是客观观察到的好客体,而是一种主观的感知,这种感知深受个人意识或无意识幻想的影响。很多情况下,这个客体不是好的,而是被理想化的,被赋予了所有的资源和能力 (Menzies Lyth,私人交流)。Klein的观点是,在令人满意的发展过程中,与好的客体(这里指好的,并非理想化的)根深蒂固的连接被建立起来并且内化后,孩子才能够忍受暂时的嫉妒、敌意和怨恨,这些情绪甚至也会出现在被很好疼爱和养育过的孩子身上。
Klein经常被认为坚持嫉妒完全是先天性的,其实她并没有那么绝对。正如她写道:
说起与生俱来的爱与恨之间与的冲突,我认为,爱的能力和破坏性冲动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先天的,尽管在强度上因人而异,并且一开始就受到外在条件的影响。 (Klein, 1957, p. 180, my italics)
此外:
孩子是否足够好的被养育,母亲是否十分享受照顾孩子的过程,抑或是对养育孩子感到焦虑,对喂养产生心理困难——这些因素终将影响婴儿享受被喂奶的能力和内化好的乳房的能力。 (1957, p. 179)
据我看来,有一点与Klein取向一致:对嫉妒的体验和表达,或者更广泛的说包括爱与恨的体验和表达,都是在与客体的关系中产生,并在关系中发展,因此我们无法接触到未经修改的先天成分。我们也无法区分在咨询室中,病人的嫉妒有多少是先天的部分,有多少是在与客体的互动中发展出来的,或者有多少是上述两部分互动的结果。不过从病人在咨询室中的表现可以看到,他内在世界的嫉妒是什么状态,有多严重,它是如何在他与分析师的关系中展现出来的,用了哪些相应的防御机制。
Klein关于嫉妒的书引起了英国精神分析协会内很多人的反对,反对的人主要觉得对好的部分恶意的攻击是先天的这种说法很谎谬,也觉得死本能这一概念(嫉妒是其表现形式之一)是不可行的。这些人认为,嫉妒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并不是本能的直接衍生物, Klein忽略了环境的影响,她所描述的婴儿身上的嫉妒,用“渴望”来形容更恰当。她把嫉妒归在婴儿的想法中,但是婴儿并没有思考的能力。她关于嫉妒的理论实际上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理论,无法被科学证实。克莱因学派先入为主的对嫉妒的理论预期使得从业者在所有临床中个案中寻找难以解决的、恶意的、破坏性的嫉妒,以便验证他们的理论。
Winnicott, Khan, Gillespie, King, Bonnard, Heimann,和Limentani等人。讨论大多集中在嫉妒是不是先天的这点上,而对于 klein在临床资料中的描述,以及她通过赋予嫉妒这个术语特别的内含来阐明这些材料,几乎没有做什么检视。这次讨论之所以变得更复杂,是由于很多参会者对嫉妒这个术语传统用法中其他方面的强调,以及其他未被澄清的也无法达到共识的复杂理论问题的出现,例如本能、心理状态、情感、个性和客体关系等概念之间的关系。
以上批判在1969年英国精神分析协会一次关于嫉妒( envy)和嫉妒( jealous)的研讨会中被提出,主要的论文由 Walter Joffe在同一年发表。还有一些未出版的批评来自于并不只有Joffe和其他英国的同事对Klein对术语嫉妒的使用提出质疑。 1958年, Elizabeth Zetzel写到: “《嫉妒与感恩》一书中的假说,表明 Melanie Klein正与当代精神分析的主流渐行渐远。”(1958, p. 412)(1961, p. 344)(1992). Feldman & de Paola (未发表的论文) 强调了嫉妒作为本能冲动和嫉妒作为感觉的区别。在对婴儿心理发展过程的猜想中,他们认为,婴儿在经验到他并不是理想化的乳房这一灾难性的丧失之后,才体验到最初的嫉妒;而嫉妒的感觉的进一步发展出现在抑郁位,这时候能够更多意识到客体与自体的特征。
尽管嫉妒这个概念遭受诸多质疑,大多克莱因学派的分析师还是继续把它用作他们理论和临床取向的基石,不过撰写专门关于嫉妒的论文却不多。 (参见 Brenman, 1990); (Etchegoyen et al., 1987); (Joseph, 1986); (Lussana, 1992); (Segal, 1964)。在英国,当代克莱因学派的分析师与Klein本人很大的一个不同在于,他们更多关注嫉妒在临床上的表现形式,而非 Klein关注的嫉妒在婴儿期的发展。从 Klein的洞察中得到的临床理解之一是:在一些病人身上嫉妒可以极具破坏性,这种破坏性可以指向对病人自身和他的客体,包括分析师。在一些严重的案例中,病人似乎被嫉妒束缚着 ; 病人觉得他的信仰和他的防御系统,绝对地优先于他与作为好的客体的分析师试探性地建立关系,他冷酷地攻击着这种关系,特别是他意识到分析师是有帮助的时候。 (see, especially, Joseph 1982); (Rosenfeld 1971).
尽管嫉妒这个概念的使用已经加深了对临床的理解,不过对于克莱因学派使用这个概念的一些批判也逐渐被同化吸收,因此对与嫉妒的不可避免和普遍性也更多的被接纳,对于防御嫉妒的需要也更被理解,使得分析师意识到需要做出不那么质对性的诠释。现在普遍被接受,直接诠释处于偏执分裂位的病人的嫉妒通常是没有帮助的,这些病人无法理解他们自己的动机,或者对自己的动机没有兴趣 (Klein, 1946)。分析师可能觉得病人是好嫉妒的,但是病人自己不这么想。
Klein假设,嫉妒的倾向从出生就出现,这一观点与她的以下观点一致:某些形式的自体/客体分化和一些最初形式的客体关系从出生就出现了。当然,我们无法知道前语言期婴儿的思考,任何人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都是通过推论得来的。不过,Klein的假设是与一些婴儿观察的结果一致的。例如,一个年幼的宝宝不愿意抓住乳房,他的爸爸看着他,说到,“他只有觉得自己是偶然碰到乳房的时候,才愿意抓住它。我不觉得他喜欢那种自己真的很需要乳房的感觉。”这也很明显,爸爸并不觉得他宝宝的行为是不好的,只是宝宝过早地希望独立,不愿意承认自己需要帮助。父母双亲都能够对宝宝表达的嫉妒表示同情,这种态度对父母或分析师来说是很重要的。
Klein和她的同事认为,当个体能够靠近抑郁位,就能更成熟地经验到客体的存在 (Klein, 1935), (1940)。个体能够意识到自己对客体的需要,同时也知道客体是独立于自己而存在的,可以即是好也是坏的,既是被爱的也是被恨的,可以与他人建立关系。这是一个能在更大程度上意识到嫉妒( envy and jealousy)的阶段,对于那些在偏执分裂位与抑郁位之间摆动的病人而言,在靠近抑郁位的思考模式,进入一种朝向整合并意识到客体的分离的状态时,嫉妒才可能被强烈地被体验到,有时候是有意识地,紧接着可能发生的是退回到偏执分裂位的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