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榕博士 故事從家開始
心理分析的理論告訴我們,人是過去的產品,我們幼時與父母的關係,決定了我們日後的關係形式。原生家庭真的那麼重要嗎?究竟如何重要?
那天我與Satir治療派的掌門人Maria Gomori坐在Rubochon午餐,偷得浮生半日閒, 她突然向我說:「你是父母的乖孩子嗎?」
很久沒有人問我這問題了,工作上總是忙碌於別人的家庭故事,有時都忘了自己的故事。我說:「我從來都不是個乖孩子!有一次向隔壁的男孩子擲石頭,把他的頭擲破了,看着鮮血從他額角流出,我嚇得不敢回家。後來硬着頭皮回到家中,我的父親正在給他的一大缸金魚餵食,只輕輕地說,怎麼你一點也不像女孩子!你將來怎辦?」
我繼續說:「那是父親對我最嚴厲的一次了!他雖然說我不像女孩子,但是買給我的玩具卻是一把鳥槍,讓我四處闖禍。」
Maria說:「我也是父親的小女孩,我從小就崇拜他,愛他,對我來說,父親是個聖人。我跟隨在他左右,總是覺得母親配不上他。父親過世後,我也遠走他鄉。因為答應父親會照顧母親,老遠把她從布達佩斯接到加拿大去定居,母女之間總是格格不入。後來她生病了,我有一次問她,你會因為我與父親的親密而妒忌嗎?她卻毫不在意,反而說,我怎會妒忌?我看到你們父女親近,心中不知有多高興!」
家庭治療宗師
她繼續:「後來我又說,父親實在開明,在那古老的年代,竟然送我到巴黎去上大學! 母親卻說,是她在背後指使和資助,父親才讓我去的。」
Satir是家庭治療的一派宗師,對原生家庭特別關注,已經逝世多年,Maria是她的重要傳人,提起自己的原生家庭,自然十分投入。她說:「你知道嗎,我一直不喜歡自己的母親,但是她走後,我卻感到十分內疚。為此生了一場大病!」
她說為此住了好幾個月醫院,病得死去活來,不斷服用類固醇,讓自己都麻木了。初時並沒有想到自己的病與母親的逝世有關,直到一個偶然機會,遇到兩個用針灸啟發身體語言的治療專家。他們看到Maria身體背負着重重的哀傷,提意給她治療。
Maria 死也不從,她說:「我一直說不,不要人碰我,不要在我身上插針!」
後來那兩個專家答應不會碰她身體,只要她在一圈人當中坐下,集中呼吸。她繼續對我說:「你知道集中呼吸,作用與針灸一樣,不一會兒,我就情不自禁的大哭起來,他們遞給我一個枕頭,我使勁抱着,不停用手打它,又嘶吼着,壞女孩!你不值得活着,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完美也是凡人
她說,這個經驗讓她恍然大悟:「原來我一直認為完美的父親,只是個凡人,一樣有凡人的缺點。父親的愛,其實也是一種控制,讓我失去自己。而那個讓我不能接受的母親,卻才是這個家庭的支柱。」這個領會,並沒有讓她好受,反而帶來不可表達的無限自責。也許這就是她專注於家庭重塑的原動力。
Maria已經九十多歲,每年都來亞洲各地講學,每次都在百忙中找我談天說地。我們的宗派不一樣,但是她認為我們都是名師的第二代。不同的是,Maria十分尊師重道,認為自己一生的成就,都拜Satir所賜。我雖然也敬愛我的老師,卻沒有那種忠心耿耿,沒有把他當作聖人。也許這真的跟我們兒時與父母親的歷程有關。Maria與母親的糾結,結果在她與老師那近乎完美的師生關係中,找到昇華。Satir的完美,補賞了母親的不完美。
我的家庭關係比較低調,一切都在不言中,母親早走,我與父母糾纏的機會不多。我在學習家庭治療時,最難把握的就是糾纏不清的三角理論,因為我從小就十分自由。父母對我的學業也沒有太大的要求,有時父親為了要找我陪他外出遊玩,還會慫慂我逃課。
我從小就沒有大志,讀小學時就暗自決定不再升中,一切都以好玩不好玩為主。父親是個淡泊的人,也沒有時間觀念,出門辦事,不是誤了飛機就是走了火車,總是半途而返。因此,當他走上不歸之路時,我始終不能相信,總覺得他隨時會回來,告訴我們這次又誤了旅程了。
從父親身上,我學會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不受現實限制,但是最怕別人侵佔自己的空間。恰好我老師Minuchin的學說,就是挑戰人際關係的互相綑綁,善於對界限和空間的運用,讓我覺得特別好玩;從師多年,他倒是不停的挑戰我的天馬行空,迫着我腳踏實地。但是他也同時被我同化,變得也好玩起來。從這經驗,我明白人是不斷互相影響的。聖人太不好玩了,永恆也不好玩,最好還是活在此刻。
我與Maria就是這樣坐了一整個下午,交換了彼此的前世今生。探索我們與人交往的方式,是否都是原生家庭的產品?
如果孩童時代真的塑造了我們日後的關係形式,那麼成年和老年還有什麼指望?我自己就希望有個辦法解碼,打斷這個一切都在預料中的固定形式。米蘭學派對時空的一種解說,也許可給我們提供一種新思考;他們認為,過去有多重要,全憑它對現在有多大影響,將來有什麼可能性,也全憑現在有怎樣的開端。如此說來,此時此刻才是繼往開來的重要的關鍵。佛家的三世因緣,說的也是同一個道理;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過去、現在、將來,是三個攣生姐妹,她們手拉着手,在跳着一連串縱橫交錯的舞步。有時是「過去」在領舞,有時是「將來」在招手,但是永遠離不開「現在」。
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午後,我們處身一個布置鮮明的空間,享受着一頓怡人的法國菜,這天正是重陽節,想起我們的父母,我們的老師,當然也免不了談一些業界的閒話。
我問 Maria 說:「我可以把你的故事寫出來嗎?」
她說:「不勝榮幸。」
兩個不同文化、不同經驗的女人,就是那樣自由自在的享受女性特有的親密。
李維榕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