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的動物
2013 年 9 月 7 日
李維榕博士
故事從家開始
回到多倫多,最開心的是見到雅奴,最不開心的也是見到雅奴!
心理分析的啟蒙老師,也曾是我的老闆,在我們一同工作的十多年間,無論我發生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心理分析,連我在雪地裏跌一跤,他都會問:「你背後究竟懷着什麼心態?」
雅奴是我學習在雅奴眼中,一切行為都有其背後動機,絕對不是表面所見。他每天都在窗前拿着秒鐘計算同事有無遲到,他認為遲到行為,是對行政機構(及對他)的一種惡意。
雅奴對心理治療工作十分嚴謹,每次處理一個個案前,我們都要齋戒淋浴,不得多言。與他一起工作時,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夢怎樣去謀殺他。不止我一人如此,有同事匿名送他一份海報,寫着:你的老闆是一塊臭尿布,它滿是屎,卻貼着你的屁股不放。(Your boss is like a dirty diaper, it is full of shit, and sticks to your ass!) 雅奴氣得要爆炸,我們卻是開心死了。
雅奴離職時,我以為可以逃出生天,沒想我頂上了他的職位,很快也變成另一個雅奴。
有教育家指出,近代人大部分都缺乏下苦工的觀念,因此什麼都是半桶水。他們認為,無論學什麼技藝,都應該找個行業中的佼佼者,跟着好好學習,學足這人的工夫,然後才有基礎去發展自己的創意。如果這說法是對的,那麼不管我願不願意,多年來都不得不跟着雅奴好好學習。輪到自己發展時,很自然地也就承受了他專業的嚴謹,想反叛也不成。
而雅奴其實沒有離開,他與他的妻子馬莉,卻成為我夫婦二人的好友。
朋友與老闆分別
作為朋友的雅奴,與做老闆時很不一樣,他為人幽默,說話誇張,我們蒸臘腸飯招待他,他問:「這是什麼,怎樣像小狗的陽具?」
朋友中有個不停說話而人人都讚為好人的學者,雅奴卻說:「他把你逼到牆角,然後不停向你噴口水,這不是惡意是什麼?」
但是有他的場面總是充滿奇喜。有一次,老家來自 Utah 的家庭治療前輩 Peggy Papp 到我家作客,雅奴送她兩大冊 Utah 立法史綱,加起來足有兩呎高,Peggy拿着啼笑皆非,最後還得設法把它捐贈給 Utah 的法院,但是她從此永遠記得雅奴。
雅奴最喜歡在救世軍的舊物巿場選購,他甚至擁有那裏的一張九折購物卡,別人丟掉的舊物,對他來說是寶貝。我當然也應該問他:「你這背後究竟懷着什麼心態?」
但是我在他身上學到一種反教材:如非工作,絕對不要隨便分析別人! 況且,我家中也藏有很多雅奴的剩餘物資:有不知什麼人戴過的金耳環、銀項鏈、整套 Wagner 的歌劇 Ring cycle、還有一件硬得像馬毛的皮草,一定是馬莉不許他帶回家,他逼着我非要不可。當然,我是幾經辛苦,才把它打發掉。
無數故事和猜測
最有趣是他找到一本屬於一個中國家庭的舊相簿,起碼屬於上半個世紀,相片已經發黃,讓相中人物更是撲朔迷離。我們在別人的影像中編造了無數故事和猜測,樂在其中,怪不得雅奴愛逛舊貨攤。
雅奴是愛爾蘭人,對不同文化特別嚮往。他說學生時代住過唐人街,還在窗台養過一隻老公雞,把牠帶在單車前的籃子一起上課,他怎樣把這公雞帶入課堂,就不得而知了。
加拿大最可愛的地方,就是不同種族混合在一起,為彼此帶來新經驗。 從謀殺對象變成良師益友,我與舊同事提起當時我們怎樣怨恨雅奴,沒想後來卻都成為他的朋友,她說:「我們當時多愚蠢,差點錯過一個難得的好人!」 3原來人的關係絕非單層次的,過去三十年來,雅奴就是這樣在我的生活圈子佔一重位。
雅奴屬龍,回港後,我每年暑假都給他帶去一份與龍有關的禮物。最後一次是一隻龍的風箏,在蘇州買的。那時雅奴患上抑鬱症,誰也不想見,好不容易讓這風箏給他帶來一絲笑容。老人院舍的日子
跟着來的一個夏天,雅奴中風,而且開始有老人癡呆症象徵,馬莉無法應付,只好把他送入老人院。在老人院的探望,是如此的無奈和灰暗。雅奴迎接我們的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他的一面茫然。再也沒有一語驚人,一生的執着,都在任由擺布下變得順從。馬莉倒是愈來愈壯健,雙手推着雅奴笨重的輪椅舉步如飛,我們偷偷把他推到附近的餐館,讓他放肆地吃喝一頓。
回到香港,雅奴就顯得更遙遠了,想起他來,只感到心頭一沉,預料情況只會一年比一年差,恐怕我們沒有忘記他,他也會把自己忘記。
今年人還沒到多倫多,就收到馬莉的電郵,約我們到餐館見面。不用去老人院,我舒了一口氣。見到雅奴,讓我眼前一亮,他穿上盛裝,面色紅潤,坐在輪椅上,精神奕奕。原來馬莉在半年前決定把他接回家去,還找到一個很有效的家務助理,雅奴又有家了。馬莉把雅奴送入老人院時,自己也從偌大的房子搬到小公寓,雅奴多年的收藏,也大部分捐回救世軍去。本來是曲終人散的黯然,卻突然柳暗花明。我們到他們的新家探望,一間三個房間的大公寓,布置得十分溫馨,牆上每個角落都掛滿他們的藏畫。我最開心的是認出一些多年來送給他們的小飾物,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
過一天就是一天
雅奴興致甚佳,他說道:「一切都好,就是老被人管着!」
馬莉向他翻白眼,他裝作沒看見。雅奴除了說話緩慢,需要坐在輪椅走動,一切都好像回復正常。
過了兩年院舍生活,能夠再度組織家庭,全靠馬莉的堅持。在廚房陪她準備食物時,她向我投訴:雅奴不肯做運動,卻喜歡吃東西,身體愈來愈胖,照顧他十分困難,一不留神,他便不停找酒喝。馬莉嘆一口氣,感慨地說:「我實在感恩,能夠重新建立家庭,誰也不敢相信,雅奴也很能體貼人,只有聽其自然,過一天就是一天!」
那天,馬莉把雖然是外賣的食物,盛放在精緻的愛爾蘭瓷具上,一絲不苟,每人桌前都備有三種水晶杯子,裝載不同的酒水,連雅奴的也不例外。美酒、佳肴、燭光、故人, 跨越時空地共用難得的一夜。
有人說,人類是唯一會煮食的動物,用火用水甚至空氣發酵,烹出各種可口的食品,才有文明。我想:人也是最不甘心的動物,我們會以各種方法,對抗生老病死,即使僅留一點一滴,一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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