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漫长的发展史上,各种类型创伤事件,从未停止过。不论是无法预测的、单次的、让人难以承受的事件(I型创伤,如自然灾害、事故、战争、强奸等),还是长期存在或重复暴露的事件(II型创伤,常见于由家庭中被依赖的成人所造成的肉体或性虐待、严重的忽视等),都会对人的心理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
尽管精神分析领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把导致心理障碍的原因聚焦在了潜意识的幻想上,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创伤的议题开始走向前台,并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在对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研究中,进入舞台的中央。
而事实上,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将研究的重点转向潜意识幻想之前,其关于病理心理的第一个模型-“阻滞的情绪反应-治疗性宣泄”模型(1895)便是一个创伤后的心理模型,是由弗洛伊德及其同事约瑟夫·布洛伊尔(Joseph Breuer,1842~1925)在治疗具有解离症状的歇斯底里的患者时发展起来的。只是在病理心理模型的建构上,弗洛伊德和布洛伊尔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一、压抑与解离
弗洛伊德认为核心的机制是压抑(repression):将难以忍受的创伤体验和情感压抑到无意识,这些被封锁的体验和情感转化为歇斯底里症状,而治疗的目标,就是让患者感到安全并通过宣泄解除压抑,进而消除症状。
而布洛伊尔则认为是解离(dissociation):创伤的记忆以一种不同于正常状态的、未被同化的意念持续存在,成为歇斯底里的根源,治疗的目标,就是把各种心智功能整合在一起,进而消除症状。正如他在精神分析发展史上的第一个经典案例《安娜·O小姐》的病例报告中所描述的:
“第一种意识状态中,她的心理很正常;……在第二种意识状态中,病人精神错乱。病人的心理状况完全取决于从这种第二状态闯入到正常状态。……当这类障碍被清除后,两种意识状态又合二为一,病人回首过去,以未分裂的人格看待自己。”
而在当时同样为各式各样的歇斯底里症状所迷惑的法国精神病学家皮埃尔·让内(Pierre Janet,1859~1947)则提出了和布洛伊尔同样的假设。
1、水平分裂与垂直分裂
从弗洛伊德的理论建构来看,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他将意识和潜意识在“水平层面”割裂为互不相容的两个部分,也就是说,被割裂的两个部分,一个是能够意识到的,而另一个是意识不到的,这个概念类似于海因兹·科胡特(Heinz Kohut,1913~1981)提出的“水平分裂”;而从布洛伊尔与让内的理论建构来看,则是将不同的意识状态在“垂直层面”割裂为两个或多个互不相容的部分,也就是说,被割裂的不同部分都能够被意识到,只是它们之间彼此互不相识,这个概念则类似于科胡特所提出的“垂直分裂”的概念。但不论是水平分裂还是垂直分裂,都意味着内心无法统一为一个完整的、具有自我同一性的整体。
2、压抑和解离的使用范围
而当弗洛伊德意识到在他的歇斯底里患者中,至少有一部分的创伤性事件只是患者的内心建构,也许从未真正地发生过,他开始将病理心理研究的重点转向了潜意识幻想所扮演的角色上。孩子想要将异性父母杀戮,并与同性父母结合,但恐惧被阉割的“俄狄浦斯冲突”,便成为与弗洛伊德主义精神分析联系最广泛的概念。
受达尔文理论的影响,弗洛伊德更多地将人类视为未完全进化的,被原始、无结构的兽性冲动(本我)所充斥的群体,在社会文明和道德规范(超我)的束缚下,不得不“压抑”自己不被社会相容的本能冲动和欲望,以一种自我欺骗和疏离的方式进行着社会化的过程。
也是这一转向,使得“压抑”这个概念,更多地使用在了被抑制的内心冲突和愿望上了,而非外在创伤。而在创伤的视野上,我们更多使用“解离”这个概念。但在与创伤相关的解离性失忆和解离性漫游中,我们又怎能不认为说,创伤的经历是如此地痛苦和难以承受,使得当事人将和创伤相关的所有一切都“压抑”掉了呢?
二、解离与分裂
1、一分为二与一分为多
谈到解离,必要谈一下分裂(splitting)。如果说分裂只是简单的一分为二的话,那么解离则意味着被分割成了更多的部分。杨(Young 1988)在论及解离性身份疾患(又称“多重人格障碍”)时谈到,各类次人格之间的差异往往并非两极化的自我状态,而是包含了很多重叠的特质。从48岁的英国画家,也是多重人格障碍患者Kim Noble的画中,我们可以一窥其12种不同的人格特质:阳光的Bonny、时尚的Abi、受伤的Dawn、前卫的Anon、敏锐的Ken、酷酷的MJ、梦幻的Patricia、阴郁的Suzy、负能量的无名人Nobody、温柔的Judy、艺术大触Karen、少女心的Mimi。
我们每个人的人格都有很多个面向来构成,只是作为心理相对健康的个体来说,这些不同的面向之间是彼此相容、互相认识的一个完整体,并且是有一个主人格作为核心支柱的,也就是说,不会有身份认同的困惑。相较之下,多重人格障碍患者内部的主人格与子人格,以及各种不同子人格之间是不互相识,并且各种不同的子人格会代替主人格,轮番走到“舞台”中央的。布雷纳(Brenner 2001)设想过一个人格层次的连续轴,即从较低阶的解离性格,譬如典型的多重人格患者,到内在功能统合得比较好的状态。
相较于多重人格解离成的“碎片状”,边缘性人格结构患者(奥托·柯恩伯格的视角,自恋性、边缘性、类分裂性、偏执性、反社会性等人格疾患皆纳入其中),则更多的是体验到一分为二的“分裂状”。不论是在自体表象还是在客体表象中,都被分裂为非好即坏、非黑即白、要么天使要么魔鬼的互不相容的两个部分,并会交替出现自相矛盾的行为和态度而不以为意。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我们可以认为解离为更多的分裂,究竟是一分为二,还是一分为多,具体要看创伤与被创伤者的各种错综复杂的交互作用。但不论是分成多少个,都意味着人格的割裂和无法统合。
2、克恩伯格的视角
除了以上观点以外,在对分裂和解离的作用上,克恩伯格(Kernberg 1975)又有其他更为复杂的视角,他认为:在分裂作用中,主要是冲动控制和忍受焦虑及挫折的能力受到影响;而在解离作用中,受到影响的则是记忆与意识状态。并且他认为,解离作用的影响面比较广泛,涉及到很多层面上的分隔,而不仅仅只是被极化到两个极端的情绪状态上。
我个人认为,如果说心灵之苦,本质上是情绪之苦。那么,在人类趋乐避苦的天性的驱使下,所有防御机制的本意,都是为了让我们远离痛苦情绪的折磨的。而根据创伤发生时,当事人的生理和心理资本等因素,当事人会使用力所能及的防御机制来应对。
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论是分裂还是解离,都是一种应对和自我保护。而相对于分裂“一刀竖切”的简单粗暴,解离的内涵则丰富得多。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解离的不同意识状态之间是存在着分裂的,而在其病理性的意识状态之下,则是深深地压抑着难以承受的创伤之痛。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或可将解离理解为分裂与压抑的混合。
三、分裂与压抑
英国客体关系中间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费尔贝恩,在其人格结构理论中提出,人格的核心是自我,自我不是一种功能(弗洛伊德对自我的定义),而是真实的自体(self),是人格的核心。刚出生的婴儿,具有原始的、未分化的自我,这是人类本质的特征。由于在成长过程中,婴儿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各种挫折(心理和生理的),使得原始自我不再是单一的连续体,而成为一个多重的结构。也就是“分裂”为不同的“子人格”。
本图摘自《客体关系入门 第二版》 版权属 David E Scharff, 1982
分裂,是费尔贝恩的核心概念之一,他提出分裂样心态是一种最基本的心态,其中涵盖了内部自我(自体)的分裂和客体的分裂,如上图所示。其中核心自我和对应的理想的(足够好)的客体,是更具现实性、更健康的客体关系模式,由早年恰当的养育带来,就像是一个人的脊柱,如果早期养育匹配、经历良好,则中间这部分就比较坚实、稳固;而成长中的挫折或“坏”的养育,则会带来拒绝或兴奋的客体关系模式,简单点来讲就是,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得不依附的对象,也正是给他/她带来创伤的对象,孩子无法整合这种矛盾而剧烈的情感体验,只能将其分裂成互不相容的两个部分,极好的和极坏的。如果早年经历不好,这两部分会呈现压倒性的姿态,而中间部分会比较弱。
但我们在图中也可以看到,在分裂的过程中,又同时存在着压抑,包括健康的部分对分裂部分的压抑,也包括被分裂内部拒绝的部分对兴奋的部分的压抑。前者是意识层面对无法承受的潜意识层面(剧烈的爱与恨的体验是具有压倒性的)的压抑;而后者类似于无意识超我(不能做什么)对无意识本我(想要什么)的压抑,都是在潜意识层面。
费尔贝恩的客体关系模型,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创伤后的心理模型,当然这个创伤更接近于II型创伤。在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挫折,使得我们的内心分裂为不同的自体与客体状态;而这些分裂了的彼此并非相安无事,仍然战争不断。在分裂和压抑的共同作用下,我们的内心割裂成了相互矛盾、彼此冲突的不完整体。
四、压抑、分裂和解离
从创伤的视角而言,如果说,压抑更多地是将无法承载的痛苦情绪以及伴随的相关事件和体验,甚至更广泛的与创伤事件相连的方方面面都压抑到了意识之下,深不可测的潜意识海洋的话。那么,分裂,则是在意识层面将其一切为二,试图通过对好坏、善恶的控制来控制伤害。而解离,则是在一个更广谱的角度,既涉及到更多的分裂,不仅仅是全或无,更有在人格上如多棱镜般所呈现出的不同面向(子人格)的分裂;也有对难以承受的创伤体验彻底或不彻底的压抑,压抑得比较彻底就干脆遗忘了,而不彻底的话就不停地闪回了。
中医上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同样的道理,不仅适用于养生,也适用于养心。不论是压抑,还是分裂,抑或解离,都是一种痛而不通的心理状态,其堵塞、割裂的状态越重,心理病理的程度也就越高。而心理治疗上所说的“修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打通这些互不相识的局部,使得它们渐趋聚合为一个整体。
创伤,作为我们每个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伤害着我们,也滋养着我们。当我们试图逃离它,当我们压抑它、分裂它、解离它,它却始终高傲地在那儿变相地以各种方式让我们重复体验创伤之苦;而当我们有勇气面对和穿越那些苦痛,这些伤痛便转化为生命里最大的滋养。于是,在那最痛的地方,便也绽放出那坚毅与温润并存的品性来!
作者:王晓艳
(本文发表于第四届中国精神分析大会。特别感谢:Hermann Schultz老师,是他在最近对于创伤的讲解中,触发了我的兴趣和更进一步的探索,形成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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