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漫游:当代精神分析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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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诺·费罗
机械工业出版社 2019-9

  前言

一组令人不安的想法

“你还在用躺椅吗?”

“假设我们搭伴儿工作怎么样呢?你向你的患者解释他们的问题出在哪儿,然后我通过治疗来帮助他们。”

“医生,我想谈的是我现在的生活。你不会只对过去的事情感兴趣吧?”

每天,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拜访朋友的时候,我都会注意到今天的精神分析是如何被人们看成是一项有些过时的智力活动的,一种怀旧者沉湎其中或者求得反复解剖的怪癖,而他们的生活却依然如故。

精神分析,这门我最热衷的学科,这门倾注了我多年学习、努力和金钱的学科,之所以背负如此强烈的偏见,部分原因确实在于当今社会对传统的机构失去了耐心,忽视了传统的方法,接受了那些时髦方法的投怀送抱。不过,精神分析师自身也难辞其咎。

就像许多革命后来掌握了政权,我们的学科诞生伊始,是以“文化糟粕”的面目示人的—我们为资产阶级淑女的性冲动发声。长期以来,精神分析一直在努力维持自身的创新能量,而现在,许多分析家正在给精神分析带上一套枷锁,一套世人非常熟悉的枷锁,不允许这个学科再继续“放肆”,担心它会失去灵魂。这有可能置精神分析于僵化的境地。所以,我们被画进了讽刺漫画,不论画得精确还是荒谬。画面中那个分析师缄默不语,几乎要入眠了,而他那可怜的患者兀自泣流成河。

与此同时,国际精神分析运动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经由与青少年和婴儿的分析实践,发展出了新的、更直接的、更通俗的与患者进行分析的方法。同样地,患有严重疾病的患者也在迫使分析师改进、扩展他们的分析工具。

让我深感痛心的是,精神分析文化的革新相当缓慢,而外界对这一变化也知之甚少。或许是因为精神分析的接班人很难超越弗洛伊德带来的珠玉在前的影响,或许是因为精神分析师担心如果通过大众媒体、大众写作来传播他们的观念,会过度简化他们的概念;不管怎样,现在许多人认为精神分析是一种蒙着灰尘的怪异之物。

那么,那些好奇的人们,他们希望遇到一个能够带领他们面对恐惧、探索内心世界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那么,那些今天的、明天的新手分析师们又该如何呢?他们希望倾听来访者内心的梦,希望接纳来访者,而不是被迫诉诸行为技术。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医疗机构的临时工作人员或者学生,甚至还在当酒保或者服务员,他们要上夜班挣钱来支付他们的学习和分析费用,他们只能在白天的有限几个小时来当治疗师;还有那些自由执业的治疗师们,他们的患者往往是来了又去(当患者离开治疗的时候,你会对自己有许多自我怀疑……)。所有这些人都被一种热情支撑着,外人很难理解这种热情。

这本指南就是献给这些梦想家的。

这本书有点像一本指南,又有点像一本轻松戏谑的手册,让我们看见一位大师级别的精神分析师的工作中正在发生的事情,这在以前可能是看不到的。

我有幸成为第一个看到的人。我欣然同意了安东尼诺·费罗(Antonino Ferro)的点子:把一位新手分析师和一位世界级分析师之间的对话编撰起来,为那些对当代精神分析充满好奇的人们提供一个观察的视角。

老实说,开头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寻找可以请教费罗的种种问题,我手里总是拿着个笔记本。开会的时候,走在街上的时候,和同事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在琢磨这些问题。有时候,有些问题似乎是些老生常谈,都已经被我们内化于心,几乎变得像咒语一样。如何避免患者脱落?从积极地给予诠释到容纳地给予共情,这种转变有多难?然后,还有所有新手分析师都想知道的问题:中立性是什么?应该保持多大的中立性?什么时候使用躺椅?分析持续多久?如何收费?

剩下的问题是我们在安东尼诺·费罗的办公室里讨论过程中提出来的,这些问题构成了我们谈话的脉络:我们的话题从理论到技术,从投射性认同、转换、洞察的治疗价值到分析场域中角色的选择。

安东尼诺·费罗关于分析场(analytic field)的观点是精神分析理论的一个非凡的创新。他跟随威尔弗雷德·比昂(Wilfred Bion)的脚步,将分析工作的重点从揭示潜意识内容(这是弗洛伊德的起点)转变为针对分析师与患者之间关系的隐喻叙事(metaphorical narrative)。分析中的两个主体不再被视为相互关联的身份角色,而是在关系场中相互融合的两个世界,在不同的时间会生发出许许多多的场景。费罗的精神分析的主旨在于,经由创造故事,使得现有关系中的内隐方面外显出来。患者被压抑的部分、隐藏在深处的攻击性因素被鼓励浮现出来,再与分析师的直觉和叙事能力所能创造的角色相遇。

当我听着费罗讲述的时候,我觉察到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感觉。有些像我读到比昂写的《塔维斯托克研讨会》(The Tavistock Seminars)时的感觉,又有些像我看到电影《黑客帝国》里面主角尼奥在一个陌生的现实中醒来浑身通着电线时的感觉。

抛开过去,走向未来。没有地图,也没有什么手册,离开那些我们已知的事物,迎接那些未知的事物。

是的,我意识到这本书不会是一本手册。手册应该提供安全感,然而在去听我保存的谈话录音(以便日后整理)的时候,里面当然有信心、决心,但也有无限的疑惑,慰藉则甚少。相反,那些内容让我感到眩晕。

意大利歌手乔瓦诺蒂(Jovanotti)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眩晕不是害怕坠落,而是渴望飞翔。

飞是可怕的。

自由是可怕的。

对精神分析及其学术机构进行革新,这个愿景令人生畏,特别是你面前这位讲述者远比那些“谨慎的支持者”更为强烈地想要实现这个愿景。你要冒风险,被他带到先前你并不想要去的地方。我想到我自己内心深处对那个“已经讲了一切”的、不朽的弗洛伊德的抵触;我想起他在《科学心理学大纲》一文中提出的早期心理–神经模型,在我看来现在应该把那篇文章放进故纸堆了,虽然有些同行颇有异议;我(悄悄地)想到我从来没有把《梦的解析》一页不剩地看完过,无论那是因为我脑筋懒惰,还是说明我有一种年轻人的反传统的自恋,或者是因为我觉得它已经过时了,尽管它曾经如晴空炸雷,至关重要。但是,当今“梦”这个领域已经属于格伦·加巴德(Glen Gabbard)、托马斯·奥格登(Thomas Ogden)和博林吉耶里(Boringhieri)(他有一本由斯特凡诺·博洛尼尼(Stefano Bolognini)编辑的关于梦的书,目前已经不容易找到)这些人了。

费罗,带着他的诚实,带着一点“鲁莽”,建议我们把弗洛伊德全部的著作存放进学术机构最里面那间储藏室里。也只有拥有像他那样坚实的专业背景的人,才胆敢如是说。

全部?

甚至《记忆》《重复与修通》《哀伤与抑郁》也要丢进去吗?是的,其中少数几篇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

至少从当今临床实践与操作技术的角度来看,费罗质疑弗洛伊德的用处,这位“精神分析之父”最终可能会沦落成精神分析的“老爷爷”。1

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在为弗洛伊德辩护,或者在为分析中的沉默辩护—尽管我在分析会谈中讲的话比我的许多同事都要多得多,我在为分析开始和结束时的仪式辩护,这些似乎支撑着我看起来还像一个分析师,而不像某个马戏团的杂耍演员。

或许,不可避免地,新入行的人们会被那些等着他们的未知事物给吓到,他们对自身具备的能力也没什么信心,最终选择用前几代分析师的技术和已知事物把自己武装起来。

另外,当我发现有人和我一样认为精神分析亟待与时俱进,我几乎感到一种狂喜。如果这个世界每隔五年左右的时间就要宣布一次弗洛伊德已死,就像对待保罗·麦卡特尼那样,那么可能确实是因为我们没有好好地埋葬弗洛伊德,没有祭奠完以后好好地活下去,就像有时候我们对待自己的亲人那样。也许精神分析仍然可以被人们视作一种现代的治疗工具,而不是像某些有影响力的国际报纸所描述的那样,成了一种迷人的、带有宗教教条主义色彩的老式学科;这需要精神分析设法克服自身的某些旧习,比如它在概念上的自我论证,在理论上的武断固守,它的早期创始人的移情,以及它在文化上表现出来的势力性,这些使得它在许多人看来并不受欢迎。

对于我们分析师来说,尤其是年轻分析师,这不仅仅是一个自我认同的问题,也是一个事业追求和金钱投资的问题,还有可能会一直影响到我们退休。我们谈论的是我们的未来。

费罗提出了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工作方法,旨在展望精神分析的未来。

有时候,他所讲的精神分析看起来就像“黑暗原力”:诱人、似乎很容易、有力量。让人听了以后很想立马成为他最忠实的门徒,心甘情愿让自己被他诱惑;同时,听了以后也让人想要退缩,因为“理智”告诉我们:精神分析可没什么捷径可走,理想化的翅膀是蜡塑的。

至少对我来说,这场残酷的冲突的结果就是打开了一条第三种视角的、有些不舒服的辩证之路。我在想,而且会一直去想:这些观点在多大程度上与我看待人的方式、看待分析关系的方式是相符的,在多大程度上我可以放弃移情性诠释或者阐述性诠释,转而投身到一种令我着迷但又让我困惑的叙事游戏中去。

我认为,这本书的读者会像我一样,有些段落读起来让人感觉信服,频频点头;有些段落让人感觉错愕,看起来太过简单、太过激进或者太过热血。

当然,费罗充满了一腔热血。

费罗是在后克莱因(post-Kleinian)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那种文化以尖锐有力的,有时甚至具有侵入性的移情性诠释为特征。显然,后来的比昂及其著述让费罗经历了一种解放性的转变:从“对患者进行工作”到“与患者合作”,把患者视为我们最好的同事。费罗的场模型(field model)是基于最大限度的对称性和协作性,甚至一些读者可能会感觉那有些过分、危险、可疑。同样地,他对弗洛伊德理论的批评看起来可能离得太远了。

然而,正如弗洛伊德可以被解读然后被“遗忘”,我希望并且我认为费罗不介意分享同样的命运,让他也成为我们前进中迈出的一步,成为一座火箭发射塔,助力我们朝着人类心灵的未知领域进发。

那么,让我们登上“企业号”2宇宙飞船,让我们来聊聊我们即将阅读的这本指南。

我们这本书借用了著名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的名字,原著中的主人公阿瑟·丹特在星期四的早晨醒来,此时地球外太空正有一支巨型宇宙飞船舰队,他们向地球上的居民宣布:两分钟之后,地球将被化为尘埃,为了给一条新建的超空间高速公路让路。

这还不是精神分析的灭亡,但也足够近了。

世界行将毁灭,阿瑟和他的酒友福特·普里菲特正打算干了最后几瓶啤酒。此时福特告诉阿瑟其实他是一位星际旅行者,一个搭星际便车的人,他可以帮阿瑟一个小忙,让阿瑟也到地球之外的新世界逛一逛。阿瑟只需要带上一条毛巾3和一本《银河指南》。

就像埃切瓜扬的论文和彭塔力斯的词典,《卡拉狄加百科全书》包含了宇宙中的一切事物,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点子:比如如何使用巴别鱼,如何把它插入你的耳朵,让它帮你翻译宇宙中的所有语言,或者哪些行星的“泛银河系含漱火爆饮料”的口味最棒,或者如何在穿越冰冷的贾格兰·贝塔卫星的时候给自己保暖。同样地,我们这本小指南也为读者提供了一些贴士,帮助读者探索在工作中可能会着陆的一些世界:色情性移情、负性移情、投射性认同、关于缺席会谈收费的争执。最后:

……尽管这本《指南》有许多遗漏,而且包含了不少胡言乱语,或者至少非常不准确的说法,但是在两个重要的方面,这本《指南》超越了先前那些年迈而又僵化的作者所写的东西:

首先,它价格稍微便宜一些;其次,封面上用大大的、友好的字体写着“不要害怕”。

(摘自亚当斯1979年所著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第2页)

注释

我指的是在2015年于波士顿召开的国际精神分析协会(IPA)大会上,时任协会主席斯特凡诺·博洛尼尼在发表演讲时,重申了让弗洛伊德成为“祖父”的必要性。

“联邦企业号”(USS Enterprise)是电视剧《星际迷航》中一艘宇宙飞船的名字。这艘飞船上的船员的使命是“探索陌生的新世界,寻找新的生命和新的文明,勇敢地前往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

“关于这条毛巾,《银河系漫游指南》还有一些话要说。如指南上所写,毛巾可谓是一位星际旅行者可以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它非常实用。当你穿越冰冷的贾格兰·贝塔卫星的时候,你可以用它把自己裹起来,相当保暖;你可以把它铺在桑托吉尼斯5号星球布满大理石沙砾的海滩上,呼吸令人陶醉的海水蒸气;在卡克兰夫星球的荒漠中,在漫天红色的星光下,你可以把这条毛巾盖在身上,美美入睡;你可以把它撑在一艘小木筏上,就像风帆那样,你就可以顺着深沉而舒缓的慕斯河慢慢航行;你把毛巾打湿,就变成了一件跟别人打肉搏战的武器;用它把你的头裹起来,就可以驱散有毒气体,或者避开饥肠辘辘的特拉尔怪兽的注视(这种动物愚蠢得令人发指,它以为你看不见它,它就看不见你);在紧急情况下,你可以挥舞毛巾,发求救信号。当然,如果它看起来还够干净的话,你可以用它来擦干自己”

(摘自亚当斯1979年所著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