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幸与不幸 现代亲子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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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弗·辛尼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5-4

前言 孩子的到来将如何改变你的生活

为人父母的生活,一边是幻想中的七彩斑斓,一边是现实中的平庸无奇和脚踏实地。安吉丽娜·侯德正卡在哪一边并不难判断。她三岁的儿子伊莱刚刚宣布他尿裤子了。

“是吗?”安吉丽娜匆匆地敷衍着,连头都没抬一下。她的时间很紧,速食芝士烤鸡可不会自己端上桌,医院下午3点的晚班也不等人。“自己上楼换一下吧。”

闯了祸的伊莱小朋友一动不动站在厨房的椅子上,手指拨拉着盘里的黑莓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我不会换衣服。”

“我知道你会换,你是男子汉嘛。”

“我不会。”

安吉摘下手上的烤箱手套 :“妈妈在做什么?”

“给我换衣服。”

“不,我在做饭。所以这可难办了。”

伊莱发出了一阵小声的啜泣。安吉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活,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的儿子,更麻烦的是她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些给父母们启蒙的书里一定有关于这类滑稽场景的温馨提示,但即使有本书在手边,安吉也没空去翻查了。一家人的午餐还在烤箱里,没来得及清洗的盘子堆在水槽里,下午上班穿的护士服还没有烘干。“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换衣服?”她坚持着,“我想听听你的理由。”“我就是不会。”

安吉瞪着她的儿子。就像所有和孩子陷入困斗的父母一样,静悄悄的房间里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大脑飞快地计算着,坚持和妥协哪个更划得来。伊莱的自理能力足以涵盖“换衣服”;而且不像大多数三岁儿童花样百出的成果,他基本可以一次成功,不会穿反衬衫或者两条腿穿进一个裤筒去。理论上讲,安吉的确有底气坚持不松口。“那你上楼去拿换洗的衣服吧,”她斟酌后开口,“给妈妈找来你的绿色小裤裤,看是不是在你的裤裤宝盒里?”

即便在成年人的谈判桌上,安吉的折中提议也堪称范本,不仅不让任何一方丢脸,还能达到双赢的目的。但是作为三岁的小朋友,伊莱显然不能接受自己的要求被驳回。看似缓兵之计,他慢慢踱到安吉的背包旁边,从里面摸索出一条谷物早餐棒,大方宣称 :“我觉得泽想吃这个。”泽是伊莱弟弟泽维尔的小名。

“不,他不想吃。”安吉保持着镇定,立场也依旧坚定。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我需要你去做我刚刚说的事情,你现在有点不听话哦。”

伊莱依旧对安吉的背包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安吉走到他旁边,命令他坐到椅子上去。“我需要帮助!”伊莱大声抗议。

“不,你不需要帮助。你的所有衣服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去楼上把它拿下来。”在双方僵持中又过了几秒。想到边缘政策或许能对这个三岁小儿起效,安吉有所图谋地望向泽 :“你哥哥在犯傻呢,是不是?我们要拿他怎么办?”

伊莱看上去非常不满意妈妈的行为,最终还是不得不乖乖缴械,转身慢慢往楼上爬去。几分钟之后,他出现在楼梯顶部,光溜溜得活像画里的丘比特,甩手就把一条干净的嫩绿内裤抛了下来。 “你找到了哇!”安吉大声地表扬他,“真棒!”

她兴奋地冲上去捡起来,仿佛那不是小孩子的内裤,而是新娘在婚礼上抛出的幸运花束一样。

在当妈妈之前,安吉大概从没想过,某一天自家的小不点儿把内裤扔下楼梯就能让她喜笑颜开。她大概也不曾想过,自己为达到这个目地所精心设计的谈判过程,又或者这种无比荒唐又考验谋略的谈判过程会在每天早晚定时上演。拥有这一切之前,安吉在医院精神科晚班工作,下班之后喜欢骑山地车或画画,周末和丈夫去明尼哈哈瀑布远足。生活充实,并且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支配。

但是现实依旧残酷。即便最井井有条的人面对育儿的课题,也只能毫无头绪、不知所措。他们大张旗鼓买来所有相关的书籍,观察亲朋好友的日常,努力挖掘自己的童年回忆,但是隔岸观火般揣摩的经验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差距,还是能以光年计量。青涩的父母们不能揣度初生婴孩的喜怒哀乐,不明白提心吊胆的生活自此向他们开启,不懂得如何衡量那些看似简单的决定,如何变成三头六臂,如何在脑袋里安上一台永不停歇的警报器。为人父母堪称成年后最突然也最戏剧性的人生转折点之一。

社会学家爱丽丝·罗西于1968年发表的论文深度剖析了这种转折的不可预见性。文中她把这种现象简单称作“父母过渡期”,并且注意到养孩子与婚前求爱或者职前培训完全没有类比性。“脆弱而神秘”的婴儿突然变成了家庭的一份子,“还具有天生的依赖性”。就当时的学术大环境而言,她的观察已经非常详尽了。与她同期的学者们都忙着研究父母对孩子的影响,罗西却调转显微镜,从相反的方向观察——亲子关系对成人有怎样的影响?孩子如何影响父母的生活?即使过去了45年,它仍是我们致力解决的课题。

我对亲子关系课题的兴趣始于2008年1月3日,我儿子降生的那一天。但直至两年后,我才得以真正拓展思考的深度。《纽约》杂志刊登了我的文章,文中描述了社会科学里最奇特的发现之一 :父母们并不比非父母人群幸福,在某些情形下甚至远不如非父母幸福。

这一结论几乎与我们的传统观念格格不入。其实早在60年前,学者就已对此开展了研究。首批先锋出现在1957年,那时对核心家庭的崇拜正值盛行。那篇《论育儿之危机》的论文用薄薄四页纸正面挑战当时的主流论调,宣称孩子会削弱婚姻纽带而不是挽救婚姻的稻草,并引用了一位母亲代表的原话 :“我们了解孩子的起源,却不了解他们本身。”他还举出了在调查中常常被母亲们提起的“怨言”:睡眠不足(尤其是孩子头几个月的时候) ;慢性精力衰退;家庭琐事占去过半时间导致社交活动锐减 ;失去职业带来的挫败感和固定收入减少的无奈;刷洗、熨烫更多的衣物;为自己无法“做到完美” 而内疚;每周七天无日无夜地照顾婴孩;家务水准下滑;身材走形 (孕期增重等) 。

父亲方面则指出了经济压力倍增,夫妻生活锐减,以及父亲角色幻想的破灭和逐渐清醒的现实。

1975年,另一篇里程碑式的著作横空出世,指出空巢母亲并不像传统设想中那样心生绝望,反而比在家守着小孩的母亲更开心。八十年代,随着大批女性涌入职场,大多数社会学家们一致认为,工作对于女性本身充满了积极的意义,但孩子却成为加诸其上的负累。接下来二十年的研究里,更多的细微差别渐渐浮现,表明孩子对母亲心理的负面影响远大于父亲,对于单亲父母的影响也远大于双亲家庭。

与此同时,心理学家和经济学家却沿着不同的科学道路殊途同归。 2004年,包括诺贝尔行为经济学获奖者丹尼尔·卡内曼在内的五名科学家走访909名德克萨斯州女性,请她们将19件家庭相关的活动按喜好排名。“照顾孩子”仅排在第16位,“准备餐饭”、“看电视”“小憩”“购物”甚至“做家务”都排在它的前面。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研究员马修·基灵沃斯在一项正在进行的研究中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孩子在“最能给父母带来愉悦”的事物里排名垫底。在我的电话访问里,他进一步阐述了这个观点:“与朋友交流为金,与伴侣交流为银,与亲人交流为铜,与熟人交流为铁,与父母交流为铝,都强过与孩子或者陌生人交流。”

这些所谓研究毫无疑问有博人眼球之嫌,同时也算不上精确。

研究人员若试图量化父母的情绪,等待他们的只有不能一概而论且差别细微的答案。从2008年到2012年的170万例盖洛普调查来看,研究员安格斯·迪顿和亚瑟·斯通认为15岁以下孩子的父母体验到的乐趣最多,度过的低潮也最多。目前这项研究成果即将出版面世。若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进行探讨,他们认为父母比非父母人群拥有更多荣誉感和成就感,这也是为人父母的终极要义。

孩子限制了父母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另一角度看,他们也深化了成人的生活意义。正如一位拥有两个孩子的家长所说,养育孩子时“满心喜悦却毫无乐趣”。

或许看到这里,有人会轻率地将这些研究归纳为一句话——“孩子让你的生活变得悲惨”。但是我更认同社会学家威廉·多尔蒂的精确描述 :育儿是“一项成本极高却回报丰厚的活动”。若要探究育儿成本为何高居不下,可能要追溯到当代育儿与传统育儿的不同之处。育儿中某些最艰难的方面从未改变,例如睡眠被剥夺。安大略市皇后大学的研究员认为睡眠被剥夺与酒醉一样会蒙蔽我们的判断力。这些不可撼动的艰难之事尤其值得深度剖析,也将在本书中占据相当的篇幅。但我对当代育儿的独有特质及其带来的新变化也很感兴趣,作为父母的体验在生活中逐渐复杂化,并且缺乏以往经验可以借鉴。“非常规”是个非常棘手的词,预示了所有研究中个人及文化因素的多变性。

宽泛地说,有三个因素使得父母的生活雪上加霜。第一个因素是选择。没多久以前,父母还无力掌控家庭的规模,无法决定何时怀上孩子,也不像现代父母那样尊重孩子。他们选择生育的理由可能是传统使然,或者经济条件需要,又或是肩负双方家族的道德责任。肩负全部三种理由的家庭并不在少数。

然而如今,大人们总把孩子看作其一生的成就,育儿成为一项独立的、昭示野心的人生项目,按自己的想法为孩子提供成长空间,按自己的哲学提供孩子的成长资源。的确有很多父母在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的时候才会考虑要孩子。在2008年,美国受过高等教育的25岁至29岁女性未育比例达到72%。

我们当中许多人都热情投身本是义务的育儿重任,对孩子带来的期望被拔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满足了我们之所以存在的意义,而不仅仅是我们生活中寻常的一部分。数据显示, 2010年美国有超过61500名婴儿通过辅助性生育技术降生,让工作中的稀缺原则得以映射到生活中来 :越是难得的事物,越让我们投入巨大心血的事物,越被我们看重。正如发展心理学家杰罗姆·卡甘写道,一丝不苟的当代家庭规划“无形中在婴儿身上加诸了更大的重要性,是以前拥有半打孩子的家庭,或者时运不济的家庭所不能比拟的”。

从主流却多少带有功利性的角度来看,当下养育孩子已经成为一项颇具自爱意味的事业。若带有同情心来看,推迟生育的行为反映出当代父母已经逐渐意识到因为孩子的到来自己会失去什么。如今的育儿比以往更复杂的第二个原因是,如今的工作生活也随时代同步复杂起来。结束一天的上班时间回到家,踢掉鞋子换上便服,手机还是响个不停,电脑屏幕还是暗不下去,工作时间仍在继续。更重要的是,女性在职场中的饱和度——大部分母亲仍参加工作——导致家庭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1975年,美国三岁以下孩子的母亲有34%在职场奋斗;而2010年,这一比例已达到61%。母亲们从超市采购来培根,煎炒蒸炸,肉作为早饭上桌,留下油还可以为孩子制作蜡烛,支持他们类似的科学实验。这是绝大多数家庭日常生活的小小一角,但这样的生活常态里,如何解决责任分配还是一个未知数。政府和企业不会帮忙,转手将难题丢回给个人家庭。如今父亲们比他们的曾祖一辈更多地参与到孩子的成长中来,为自己盲目制订学习计划,在失败的尝试和犯错中不断摸索。这样的努力让母亲们不知所措,应该对另一半的协助心怀感激,还是对越帮越忙的结果哭笑不得。父亲们也在逐渐调整自己,融入母亲们紧张忙碌的生活状态,成为亲子乐园的常客。

这一变化同时也衍生了众多的家庭矛盾。艾玛·邦贝克(我母亲一辈的著名讽刺家)在2011年父亲节的一场即兴表演中说 :“当我的孩子小的时候,我几乎能躲就躲。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在厕所里呆那么久吗?因为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当爸爸呢。”

在我看来,导致育儿方式改变的众多原因里,最关键的是孩子的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的改头换面。自二战结束以来,“童年”就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

如今我们努力工作使得孩子免于体验生活的艰辛,但纵观历史并非如此。这个国家诞生初期,兄弟姐妹彼此照料或者在田里劳作;工业化来临,人们的劳动范围扩展到矿区、纺织厂、磨房、罐头厂和街边商铺。随着社会发展,虽然变革缓慢,但改革者已成功将童工排除在劳力之外。直到二战结束,战士们重返家园,我们口中的“童年”才真正开始。家庭经济不再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父母提供庇护,供给三餐,孩子们只负责消耗财富。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不再对等,孩子不参与工作,父母要付出双倍的劳力。孩子不再承担家庭劳力,摇身一变成为家庭的霸主。

大多数历史学家都同意这点 :孩子们从“小帮手”变成了“小宝贝”。社会学家维维安娜·泽利泽的总结更一针见血:当代孩子“经济无用但情感无价”。

如今父母对孩子情感和物质的投入更是空前,相比怀孕之前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大部分母亲留守家中,父母们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与孩子相处,却仍不能掌握为人父母的要点,即使费尽解数地扮演自己的角色,终极目标依然遥远而模糊。因为孩子不再是家庭资产的一部分,计入账簿的唯一方法就是按照潜在投资看待,父母不仅需要在前期大量投入,还需要时刻保持丰厚回报的信心。因为情感上的重要地位,家长们对子女的心理健康也尤为关注,表面上值得赞扬,仔细想来却不切实际 :因为培养自信可不是教他们识字或者换轮胎这样的具体事务。

本书将系统地归纳育儿经验,逐条例析,配以阶段性总结,意在详细阐述(甚至量化)当今父母所面临的各类危机。研究人员对父母与孩子的交流的观摩由来已久,本书开头伊莱和安吉之间拉锯般的较量就是其中一例。1971年,哈佛大学的三人小组对90对母子展开5个钟头的观察,母亲们平均每3分钟就会对孩子发出一条指令或拒绝他们(通常是无理)的要求;而孩子们只有60%的时间按照母亲的意愿行动。显然这样的行为对双方的身心健康都有不利影响。除此之外,能够解释父母感受的当代研究多如牛毛,我所做的是将它们从广袤的海洋中拣出,一一串起,带给读者更加清晰的认知。这些数据包括关于性别的调查,睡眠时间的图表,研究精力分配的书籍,讨论注意力分散的论文,婚姻与童年的关系,以及其他典型现象的层层研究,例如青少年最激烈的反叛期(初二到高一) ,以及在工作与家庭的夹缝中求生的角色(父亲) 。我试图将这些材料与真实的家庭生活结合起来,卧室里、厨房里,全家外出的时间、家务劳动的时间,体现出生活的方方面面。

友情提示 :

我真诚地希望阅读此书的父母们能更好地理解自己,也给自己更多宽容和谅解。我并未承诺在书中给予诸多育儿相关的行之有效的建议。低下头去认真阅读,或许您会有自己独到的体会。但育儿指导并不是本书写作的初衷,孩子也不是,父母才是本书的主角。《孕期怀孕指南》描述了伴随怀孕到来的生活改变,但是孩子三岁、九岁、甚至十五岁之后,父母们的指南又在哪里?当孩子不断重塑你的婚姻、工作、友情、野心甚至自我认知的轨道,你又该如何自处?

友情提示二 :

本书的原型是中等家庭。也许某些家庭比其他人遇到的困难更多,但所有家庭都在现实中苦苦挣扎,不论他/她是社会工作者还是体力工作者,医生还是安保人员。我并未在精英社会阶层大费周章 (本书里的孩子都接受的公立教育) ,因为精英家庭的情况不具有普遍意义。同样,贫困家庭也不是本书的主要对象,因为贫困家庭的父母很难站在自身立场考虑“父母”的角色,因为对于食物和庇所的忧虑每天都压在他们头顶。

因为养育孩子的阶段性(蹒跚学步带来的混乱和青少年叛逆期导致的焦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本书将按照时间顺序进行阐述。第一章和第二章聚焦孩子诞生之初带来的两大巨变 :打破重建的自律观念和重新修订的婚姻规则 ;第三章集中于幼儿带来的独特乐趣 ;第四章描述育儿中期(小学期间) ,父母认识到竞争日益激烈的现代社会给孩子带来的压力,以及这种压力如何转变为孩子们放学后、周末里冗长的课外活动 ;第五章则关注青少年时期,孩子们对父母不容忽视的影响。我们一直保护他们,照料他们,他们从少年到成年的生理变化期也与我们一同度过。然而针对这段尴尬时期展开的研究寥寥可数,反而给这个阶段更添尴尬,因为父母此时也正在经历重要的人生转折期,例如令人烦恼的更年期或者职业生涯的关键评估等等。

但我并不愿意夸大育儿过程中的困难。威廉·多尔蒂口中的“高回报”也同样值得分析,只不过极难量化。育儿的乐趣及意义不属于社会科学的研究范畴,关于巨变的词汇或许丰富,描述“自我价值”的词汇却更加高深难懂。本书第六章,即最后一章,我将探讨育儿对于人生更广阔的意义——满心喜悦,赋予自我更高的责任,以及讲述、记忆并塑造全面自我认知的感受。我们的经历塑造了我们,育儿更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对于某些人来讲,跟孩子一起度过的时间已然成为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