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精神分析培训实务教程(III):什么是精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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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勒-构菲
清华大学出版社有限公司 2017-5

第1讲 整体介绍

大家好,非常感谢!我们将在此共度五天的时光,对你们来说,可能会很长,对我就更长。真还没做过这样的事。(我)经常会做整个周末的讲座或研讨会,两天、两天半,都可能,但从没连着做五天的。我之所以会接受这样一个邀请,是因为自己的事业与人生进入了一个特殊阶段。

你们看得出来我已不再年轻,但作为精神分析师,我接待第一批病人的时候很年轻,才 28岁。现在 67岁,快 40年了。 40年来我所做的,就是接待病人,从周一到周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早先十年,也同时在精神病院工作,因为我对精神病始终很有兴趣。私人执业肯定不比在医院,遇到精神病病人的机会少得多。但我终究选择了私人执业,而且一直笔耕不辍,首先就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

我因此接受了这个五天的邀请,希望能简单明了地就这些年写下来的东西,做个部分整合的阐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得先简略讲讲我的个人经历。实际上,涉及精神分析与精神分析师,这里有个极为关键的要点:理所当然地,分析师应该知道很多事、很多理论,但比这远远重要得多的,不是他知

道些什么,而是他与自己的所知保持着怎样的关系。我希望这一点,在座各位心里是清楚的,因为这绝对是基础——当一个人站到你们面前,泛泛地讲精神分析,维持不了多久,就会转成谎言。

我因此将用这五天的时间跟大家探讨一些相互之间非常不同的主题。有些跟精神分析的实践直接相关,另一些却毫无关系。我希望你们不会对此感到失望。因为精神分析的临床,不单纯是用精神分析的知识来构筑的。

举例来说,今天下午我会讲到数学史上的某个细节,乍一看,跟精神病、神经症毫无关系,但我们马上开始涉及的问题之一,就是有关“符号、象征”(symbole)的本质问题。

有关这一问题,首先就是在数学界发生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之后才是所谓的“结构主义”。而结构主义对我年轻时所接触到的精神分析有过很大影响。

这个精神分析,是我在实践中自始至终的依托。

今天上午后半段时间,我都会讲象征符号,这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例子。我会兜个圈子,用这些并非精神分析所固有的东西,来更好地解释雅克 ·拉康(板书:Lacan)是怎样重新思考弗洛伊德的工作的。

1 个人经历(精神分析师与其所知关系的自身实例)拉康对弗洛伊德的重新思考,对我来说,是个关键。如果没有拉康,我可能不会从事精神分析,也就不会站在这里。

是因为拉康带给精神分析一种特有的风格,才使我对这种事物本身产生了兴趣。这种风格非常尊重“是什么”,让弗洛伊德这样写,其表达却完全建立在另外的坐标体系中。

值得重申的是,拉康从未以弗洛伊德的叛逆者自居。从 1953—1980年的

研讨会,他前十年所做的,主要就是点评他用德语原文念的弗洛伊德。晚年时,他曾揶揄说:“我是弗洛伊德派的,你们想做拉康派,是你们的事。 ”讲到我自己的经历,我开始从事个人分析是 1971年,三年后以精神分析立业,是拉康 1964年成立的巴黎弗洛伊德学校(板书“1964 E. P. F. ”:école Freudienne de Paris)成员。拉康自己在晚年把这个学校解散了。

在我看来,那是个很明智的决定。我们当时被召集在一起,就这一决定做了两次投票表决。两次我都投了“赞成”。拉康从头到尾都是学校的校长,谁都不能取代他这个位置。取代没有任何意义。

就这样,从 1980年开始,本来隶属于这个学校的各个小组都各成一派。我和四个朋友做了第一份拉康派的杂志,叫《滨海地带》(板书:1981 Littoral)。——这个词本身不是精神分析术语,但它是我们用来表明立场的一种方式:我们在某个什么的边缘。我们用这一方式来支持精神分析本身:精神分析的实践,是一种“边缘”的实践。

你们现在听我这样说,可能会觉得有点儿玄。希望五天之后,会明朗一些。

做出这份杂志之后,我们五个又与走得比较近的,大致四十来人吧,共同创建了我们自己的学校。这是第一家以“拉康”为名的精神分析学校,在 1985年。(板书“1985 E. L. P.”:école Lacanienne de Psychanalyse,拉康精神分析学校。)现在,我想介绍一下这几天的大概计划,好让你们一路下来遇到术语的时候,不会感觉失落。

我们每天会讲评一个重点术语。比方今天,我马上就会从“象征符号”的本质研究入手。在雅克 ·拉康的教学中,很有特征的一点就是他会拿法语中的一个普通词汇,比如 symbolique(“象征”,是个普通名词)来作专业术语(我们选择“象征维度”这个翻译)。但这个词一旦成为术语,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刚刚跟大家说过,今天下午,为了展开象征符号( symbole)或象征维度( symbolique)这个概念,我们得从数学与逻辑学兜个圈子。但愿你们在接受这种方式的时候,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因为远距离研究拉康的人,以为拉康就是“弗洛伊德+索绪尔”,那是错的。我将试着论证给你们看为什么是错的。当然,拉康曾以索绪尔的研究为依据,尤其是对所指和能指的重要区分……

(学员:“索绪尔?”)费尔迪南 ·德·索绪尔( Ferdinand de Saussure)是位语言学家,法国语言学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的《通用语言学教程》(《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1923年才出版,却彻底改变了法国语言学的面貌。他定义了“信号”(signe)的本质,将它视为所指在上、能指在下的一个合并……我得知道你们是否清楚这些概念,因为对我来说,它们是基础。(现场:“不清楚……”)这我没料到。那我们就先在这里停一下吧。因为拉康对索绪尔的研究做了个决定性的颠倒,要理解这个颠倒,“信号”这个概念首先得非常清楚。

2 能指 /所指让我们先就这两个概念达成一致:所指( Signi.é),写法是 Sé(板书),是想法、念头那类的东西,是无形的。能指( Signi.ant)呢,写作 Sa(板书),有具体材料,或者说,是物质化的、有声音的、有其结构或构造的。

就像我在黑板上写的,对索绪尔来说,一个信号是所指在上、能指在下,有个圈把它们这个整体隔离出来。索绪尔的“信号”因此要同时是这四个东西:所指、能指、两者之间的横杠,以及这个将它们当作整体隔离出来的圈。

拉康看上去像是在引用索绪尔,却做了完全另一回事,甚至颠倒了索绪尔:他将能指放到上面,保留横杠,所指放在横杠下面。再也没有什么圈圈了,信号不再自成一体,横杠的价值也从此不同。

拉康总结说,在信号的功能运作中最为重要的,不是所指而是能指。我加一句,这么说的时候,他是彻底把自己看作是弗洛伊德派的。

姚 洁:老师这么解释,大家明白吗?现 场:明白!是无意识……是……GLG:不是无意识不无意识的问题。

在《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揭示出梦的运作就像个谜。或者,通常来说,弗洛伊德坚持认为,监察者在梦中所干涉的不是想法。监察者不改变所指,它改变的是能指。

学员1:老师在说索绪尔和拉康之间有个所指和能指的颠倒,但首先应该明确什么是所指、什么是能指。姚 洁:我们正在讲,不急,我请先生再给我们讲。但是,在座有没有同学愿意帮我们先解释一下?学员2:我来重复一下什么是所指。它是个念头,是无形的、物质化的……现场(好几个学员同时):不对,不是物质的……学员3:老师说,所指是个念头,所以是无形的。念头不是个东西,这个是所指。再讲能指,(它)是具体的东西,包括符号、画面、声音、图像。但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觉得正好相反。我们都知道,术语是翻译过来的。所以我很想知道,会不会实际上是另一回事?因为对我来说,能指似乎是想象出来的什么东西……(现场的交头接耳盖过了他)姚 洁:等一等,我们先听这位同学说完好吗?(对提问学员)能不能把您认为的能指再给我们讲一下?学员3:我认为能指才是无形的、想象出来的。(这两个概念应该)是反过来的。(现场很多声音)姚 洁:我把这两个词的中文写在黑板上?

学员4:我想问个问题,这是不是一个图像?

姚 洁:问题不在这里。先简单解决术语翻译这个层面吧。这两个词都有个共同的部分,是“指”,在法语里就是“ signi.-”。“能指”有个“ -ant”,就像英语里的“ -ing”,大家知道是表示进行时或动名词,是这个“正……着”的状态在中文译成了“能”这个性质,组成“能指”。字对字来说,成为“可以指”或“有这个能力来指”。但指什么?指向哪里呢?用拉康的写法来说,我们不知道。所指呢,结尾是这个“ -é”,表示被动,等于英语里的“ -ed”……

GLG: “Signi.ed”.姚 洁:Signi.ed,英语。被指的那个……

学 员:“所指”。

姚 洁:“所指”!好比“所说”“所唱”,是“被说的”“被唱的”。翻译其实很好,雅而达。但在我们耳朵里听着,却很容易混。再加上中文有另外一个问题,是所指 signi.ant、信号 signe、象征 symbole,都可以翻译成同一个词“符号”,完全区分不开。所以,在索绪尔或拉康的公式里,整个的这个 signe,我们权且用它的另一个翻译,叫它“信号”,但要知道,中文完全可以是“符号”甚至“记号” A。信号中有这个 signifié,我们心里知道有什么,但不一定表达得出来,是“所指”;一旦有所表达,就是这个 signifiant(能指)出来了。这样解释可以吗?

学员3:我能不能也“表达”一下?(现场笑)比方“蓝色”,就是能指……学员4:你又说反了!学员3:但从语言系统来说,是无形的。所以被表达成“蓝色”……

现场(杂乱地):都反了!学员3(笑):拉康也是反的……GLG(也笑):问题是,要真正把能指和所指分割得一清二楚,是不可能的。不存在一点点起码的能指都没有的所指;也没有哪个能指,不带哪怕一点点的所指。

这是理论上的区分,但也是非常临床的。我马上可以让大家来感觉一下。

我猜用中文跟用所有其他语言一样,总有些病人是不喜欢说专用名词的。他们会说“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好朋友的哥哥”“我邻居的表弟”,而不说他们的名字,因为专用名词负载着动机。

在逻辑学中,这是众所周知的“定义描述”与“专用名词”之间的区别。有时候,两者都能指示同一事物,拥有同一参照,但它们的“情感”价值是不同的(现场困惑)。 A如季广茂所译《从结构到解构:法国 20世纪思想主潮》,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4年版。译者注。

不要担心,整个上午我们还会回到这些问题上来,可否让我先讲完对这五天框架的整体介绍?(现场笑)3 初始框架如果今天(第 2、3、4讲)我们能就“象征符号”达成一致,明天,周六,我打算在上、下午(第 5、6讲与第 7、8讲)分别攻克两个不同的问题,近距离研究“主体”(Sujet)与“客体”(Objet)这两个在精神分析与哲学上都同样关键的术语。

在所有的语言中,再没有比这两个概念更为经典的了:主体,说话的那个,和客体。

雅克 ·拉康最为敏锐的思想之一是认为:如果我们不从这个基础出发,弗洛伊德的信息就会很快落入一潭浑水,变成无法理解的东西,跟很多其他大同小异的治疗手段混为一谈。自足于用经典概念的主体与客体来做精神分析的传播与实践,会无可抗拒地把精神分析转变为心理学。

心理学有时候是个很精彩的东西,但不是精神分析。精神分析理论的来源另有其方法,不同于心理学。

我昨天 B说过,精神分析一直都和精神病学维持着某种接近,但它与精神病学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弄懂雅克 ·拉康讲学的好处,恰恰在于他能避免把精神分析拖入心理学,或这种与它如此接近、被人叫作“精神病学”的医学中。

周六就是上午讲主体、下午讲客体了。

这里的主体和客体,在拉康将它们转化为精神分析术语时,已彻底修改了 B指 2013年 10月 30日讲座前一天,刘华清主任应纪 ·勒 -构菲先生的要求,在回龙观医院特地组织安排的先生与医护人员及学员的见面会。译者注。

它们习惯上的意义。

在弗洛伊德那里想要原封不动地找到它们是不可能的,这是事实。但这是一种解读弗洛伊德的方式。在我看来,极尊重弗洛伊德文献。

简单地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明天再做进一步展开:在弗洛伊德,有个“冲动对象”(l'objet de la pulsion)是什么的问题。我们会看到,拉康就“局部对象”(objet partiel)这个概念所发展出来的意思,在弗洛伊德那里是没有的,却解释了弗洛伊德对 objet(客体、对象、物)这个术语的选择。

我们也会就此看到, objet是个危险而复杂的东西。

周日(第 9~12讲),我要讲讲“精神分析临床”这个我认为很成问题的大问题。我猜,这种说法在你们这里应该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毫不怀疑有一种医学临床或精神病学临床的存在,但实现这种临床的条件非常具体。要知道,精神病学的临床,就像所有医学临床一样,是“三足鼎立”的:有病人和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信号、有临床医师和他的实践经验,还有学员(进修医生?)和他所拥有的书本知识。临床医师要做的,就是指点学生去看,这个病人所显示的信号与他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如何地不对应。大家同意吧?

那么,它跟精神分析的区别是一目了然的:在精神分析里,少了一个元素。这里永远只有两个人。

没有橱窗、没有那种单面看上去像是玻璃的镜子,电视侦探片里那种。

所以,要想把一场场分析里两个人之间所说的,拿来当作是“取自临床”,是真的很难。因为两个人里,不管是哪一个把分析里已经过去的,拿来给我们讲故事,我们都不得不相信。

讲这类故事的,通常是分析师,即所谓案例陈述。但今天,偏偏还有很多病人写书讲他们的精神分析(现场笑)……精神分析师或病人会对外描述已经中法精神分析培训实务教程 III 什么是精神分析在分析里过去的事情,这事实将整个分析这件事弄得很可疑。我因此很反对所谓的“临床案例”这类流行路线。

分析师以“案例”为由讲述他们和“病人”(patientC)之间发生的事情,他们这么做的时候,用的是医生之间碰到一起讲“病”人( maladeD)的通常模式。然而,精神分析师的“病”人是不存在的!

我给大家顺带说一句:如果说,弗洛伊德有时候也会用“病”人这个词,他却从未给过一个固定的什么叫“有病的”定义。对弗洛伊德来说,常态与病态之间的所谓根本区别,不是个有据可考的东西。所以,不存在这头是分析师,那头是病人。精神分析师们曾是病人,病人们成为精神分析师,我们很难将他们隔离开来。

我在周日会更为详尽地解释这些。

周一要讲的(第 13~15讲),如果我能这样命名的话,是“不同群体中的精神分析师”。我们跟病人一起的工作有多孤独,我们就多么地不能单独作为精神分析师而存活。于是,一个新的难题出现了,是我们通常赶紧想要忘掉的:我们无法知道谁是精神分析师。

至少在法国,“精神分析”这个官方头衔是不存在的,没有“精神分析师”这个学历或职称。不同精神分析学校的分析师们总在互相争执,却只有这一点是统一的:他们不要官方职称。其缘由我在一开始就跟大家讲得很明白:重点不在于精神分析师拥有的知识,而在于他与自己所知之间的关系。

这一点将他与心理师和医生区分开来。

当我们掌握了一种专业知识,我们就是医生或心理师。是好医生还是坏医 C有忍耐力的、宽容的;有毅力的,坚韧不拔的;有耐心、能等待的;询诊者;哲学上动作或行为的承受者,对应于 agent施动者。译者注。 D源自 maladie,“病”。译者注。

生另当别论,医生就是医生。在法国,任何时候我都可以知道谁是医生,谁是心理师,因为这些职业类别都有分别对应的国家文凭。但我没本事告诉你们在法国有多少精神分析师。事实上,完全没有概念。

再说呢,还有些精神分析师在社会上是记者、精神科医师、教授、运动员,却每天会接几个做分析的病人。他们跟我这个每天只干这一个活儿,就是接病人的,一样都是精神分析师。我不能把他们看作是业余精神分析师,不存在这么回事。他们做的事涉及移情,他们接受移情运作,跟全部时间用于分析的精神分析师比,不多也不少。

所以,就社会现象而言,精神分析师真的有点复杂。这也是为什么在社会学领域中,这一课题至今都没有较为严肃的研究。因为一位社会学家要做的第一步工作,就是要建立他的对象群体。碰上精神分析师,他做不到。

这会是我们在周一要做的部分工作。

结束这场介绍之前,还有个方法问题要讲一下。

开始的日子里,我会讲很多。跟你们的讨论当然也很重要,但不会花很多时间。时间越往后,越会多给讨论留出时间(第 16~19讲)。到最后一天,周二,我不再讲课,我们一起讨论,我和你们、你们彼此之间,我希望是这样。

好吧,休息之前,你们对我刚才的介绍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

(没有问题) 2013年 11月 1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