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所指:社交网络时代的道德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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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洛丽亚·莫斯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2017-1
9787510845611
42.80

第二章 大卫和歌利亚

2012年7月4日半夜,迈克尔·莫伊尼汉躺在沙发上,妻子乔安娜陪着刚出生不久的宝宝在楼上睡觉。他们很穷,一直都很穷。新闻界的每个人似乎都挣得比迈克尔多。“我永远也不能把新闻变成钱,”他后来告诉我,“我不懂该怎么做。”

他们非常焦虑。迈克尔已经三十七岁了,靠写博客和自由撰稿勉强糊口,住在布鲁克林区格林堡一间没有电梯的公寓里。

不过,他刚刚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华盛顿邮报》请他在十天内写一篇文章。这个时间段不算太好。“现在是国庆节,每个人都在休假,既没什么读者,也没什么新闻。”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难得的机会。迈克尔感觉肩头压力很大。这种压力刚刚毁掉了去爱尔兰拜访老丈人的假期,现在又让他赖在沙发上一筹莫展。

他开始在网上寻找灵感,心血来潮下载了最近《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首位的非虚构读物。那是一本讲创造力的神经科学著作,作者是年轻英俊、享有国际声望的心理科普作家乔纳·莱勒,书名是《想象:创造力是怎么工作的》(Imagine:How Creativity Works)。

第一章的标题是“鲍勃·迪伦的大脑”。这一下子就引起了迈克尔的兴趣,因为他是鲍勃·迪伦的铁杆粉丝。在迪伦天马行空的音乐生涯里,《滚石》(Like A Rolling Stone)这首曲子的诞生无疑是里程碑。乔纳·莱勒再现了迪伦创作这首曲子的心路历程。

1965年5月,迪伦觉得百无聊赖,厌倦了辛苦的巡回演出,“被失眠和药物折磨得瘦骨嶙峋”。他开始厌恶自己的音乐,创作的欲望荡然无存。正如乔纳·莱勒所说:

他唯一相信的,就是这种生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每次在报纸上读到关于自己的报道时,他都会有同样的感觉:“上帝啊,幸亏我不是‘我’,幸亏我不是那样。”

迪伦告诉经纪人,他要退出音乐界。他搬进纽约伍德斯托克的一间小屋,打算写本小说。

但就在迪伦决定结束音乐生涯的时候,他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迪伦事后回忆说,“就像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难怪《想象:创造力是怎么工作的》这本书会畅销了。但凡陷入创作瓶颈、深感绝望的人,有哪个不想读到这样的故事,有哪个不希望自己当前的状态和鲍勃·迪伦创作出《滚石》前一样?

我得解释一下,迈克尔·莫伊尼汉下载乔纳·莱勒的书,不是因为给《华盛顿邮报》写文章遇到瓶颈,需要找点灵感,而是因为乔纳·莱勒不久前被卷进了一起不大的丑闻,迈克尔打算报道这件事。经人证实,莱勒给《纽约客》写的一些专栏文章,其实是他几个月前给《华尔街日报》写的文章。英国没有美国那么重视“自我抄袭”,迈克尔打算讨论这个现象,进而探讨这反映了英美文化的哪些特点。

读到某一处时,迈克尔停了下来。他反复打量这句话: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迪伦事后回忆说,“就像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迈克尔皱起了眉头:“鲍勃·迪伦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是什么引起了你的怀疑?”我问迈克尔。我俩在纽约切尔西的一家小餐馆吃午饭。迈克尔相貌英俊,但显得很烦躁,眼睛像哈士奇一样暗淡无光,眼神飘忽不定。

“这话不像迪伦说的。当时的迪伦,每次接受采访时都很浑蛋,让采访者超级不爽。但这句话听上去却像是鸡汤文里的。”

所以,迈克尔躺在沙发上,翻了翻这句话前面的段落。

每次在报纸上读到关于自己的报道,他都会有同样的感觉:“上帝啊,幸亏我不是‘我’,幸亏我不是那样。”

在D.A.彭尼贝克执导的纪录片《永不回头》(Dont Look Back,省略掉Don’t的一撇是导演的主意)里,迪伦读了一篇关于自己的报道:“他拼命抽着雪茄,每天要抽八十根……”他哈哈大笑:“上帝啊,幸亏我不是‘我’。”

迈克尔心想,乔纳·莱勒怎么知道迪伦每次读到关于自己的报道都会这么说?“每次”从何而来?而且,“上帝啊,幸亏我不是‘我’”这句有据可查,“幸亏我不是那样”这句是哪来的?他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乔纳·莱勒是从哪里找到这句话的?

于是,迈克尔·莫伊尼汉给乔纳·莱勒发了封邮件。

“我是迪伦的死忠粉,一拿到你的书,就迫不及待地从第一章读起……迪伦的说话风格我非常熟悉,所以有些引言让我觉得很困惑,又找不到出处……”

这是迈克尔给乔纳·莱勒写的第一封邮件,是他带我回家后,在客厅里读给我听的。他妻子乔安娜坐在我们旁边,周围散落着婴儿玩具。

到7月7日,迈克尔在发给乔纳·莱勒的邮件里,已经指出了六处可疑的引言,包括“就是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和“幸亏我不是那样”,还有迪伦对刨根问底的记者们愤怒的回应:“我对自己写的东西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把它们写下来,没什么伟大的含义。别再叫我解释了。”

在《永不回头》里,迪伦确实说过“我对自己写的东西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把它们写下来,没什么伟大的含义”。

但没有“别再叫我解释了”。

迈克尔提到了自己的截稿日期,说自己得在十天内把文章交给《华盛顿邮报》,然后就按了“发送”键。

第二天,乔纳给迈克尔回了两封邮件。他的回信看上去既友善又专业,公事公办,还带着点优越感,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聪明的年轻学者。他对迈克尔提出的问题表示理解,保证会尽量安排时间解答,但最快也要十一天后。因为他正在北加利福尼亚度假,假期刚好是十天。资料都在家里,离度假的地方有七小时车程。他不愿意为查点资料来回奔波十四小时,这会毁了假期的。如果迈克尔能等上十天,他会发来详细的脚注。

迈克尔给我读这个部分的时候哑然失笑。十天,刚好跟迈克尔给《华盛顿邮报》交稿的时间一样。

不过,乔纳愿意试着凭记忆回答迈克尔的问题。

迈克尔说:“从这里开始,他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他打算撒谎,不过还有点犹豫。‘我要不要撒谎呢?’”

乔纳选择了撒谎。

“我得到过一些帮助,”他写道,“来自迪伦几个经纪人中的一个。”

那个经纪人让乔纳浏览了尚未公开的采访原稿。如果有些引言跟网上通行的版本有出入,原因就在这里。

乔纳接下去写道:迪伦是在1995年对电台记者说出“别再让我解释了”这句话的,引自一套罕见的多卷本选集《开口的小提琴手:鲍勃·迪伦传奇一生的访谈和记者招待会采访集锦》(The Fiddler Now Upspoke:A Collection of Bob Dylan's Interviews, Press Conferences and the Like from Through-out the Master's Career)。然后,乔纳对迈克尔表示感谢,彬彬有礼地结束了邮件。邮件最下面一行字显示:“发自我的苹果手机。”

“发自他的苹果手机,”迈克尔说,“这么长的一封信竟然是用手机写的。大概他是心虚吧。他手心里会不会全是汗呢?你说呢?”

谁知道乔纳·莱勒是不是真的在度假?但迈克尔只好信了。两人暂时没有再联系。这导致迈克尔迟迟无法把文章交给《华盛顿邮报》,只好继续挖掘资料。从《开口的小提琴手》找线索简直是个噩梦:“第十一卷,第十二卷,第十五卷,每卷售价一百五十美元到两百美元。”

乔纳·莱勒可能觉得迈克尔没钱买一套这么贵的选集,也不会真对这么卷帙浩繁的著作深究到底,但他实在是太低估迈克尔了。迈克尔身上有些特质,让我想起了电影《终结者2》里的半机械人,那个家伙比阿诺·施瓦辛格还结实,跑起来比速度最快的汽车还快。他妻子乔安娜告诉我:“迈克尔是社会法则的守护者。”又转过身对他说,“你很善良,只要每个人都……”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迈克尔说:“如果有人在街上乱丢垃圾,我就会无法忍受。我会失去理智,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一下就是好几个小时,”乔安娜说,“我们本来只想出去散散步,结果却听了整整半小时的咆哮……”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溃。”迈克尔说。

最后,迈克尔找到了《开口的小提琴手》的电子版。确切地说,不是那套书的电子版,“而是迪伦全部已知采访的档案合集,名为《每个字都是精神污染》(Every Mind-Polluting Word),”迈克尔告诉我,“基本能算作《开口的小提琴手》的电子版吧,是一个粉丝整理后放到网上的。”它证明鲍勃·迪伦在1995年只接受过一次电台采访,而且一次也没对采访者说过“别再让我解释了”。

7月11日,迈克尔跟妻子女儿在公园里玩。天气很热,他女儿在喷泉里爬来爬去。电话突然响起,铃声提示“乔纳·莱勒来电”。

我现在知道乔纳·莱勒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声音,那就是“字斟句酌”。

“我们聊得不错,”迈克尔说,“谈迪伦,谈新闻界。我告诉他,我不是想出名。你知道的,我奋斗好几年了,做该做的事,养家糊口,一切都很好。”

迈克尔说“没问题”时的语气,让人听来恰恰像是“有问题”,就像一个人焦虑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地板一样。

“我告诉他,我不是那种嘴上没毛的脑残,‘只要你找个目标,我就会在广场上把它烧了,让世人知道老子的厉害。’乔纳说,‘我对此一点也不感冒。’”

迈克尔挺喜欢乔纳:“我和他聊得挺好,真的挺好。那是一次很棒的对话。”挂电话之前,他们互道珍重。几分钟后,乔纳给迈克尔发来邮件,再次对他的正直和不像脑残一样羞辱别人表示感谢。那些人从来不像迈克尔这么宽宏大量。

那之后,迈克尔冷静下来,继续深挖乔纳这个人。

那几天过得很平静。迈克尔感觉自己像阿加莎笔下的大侦探波洛一样。乔纳声称自己得到了迪伦几个经纪人中一个的帮助,迈克尔觉得有点可疑。事实证明,鲍勃·迪伦只有一个经纪人,名叫杰夫·罗森。虽然杰夫·罗森的电子邮件地址不太好找,迈克尔还是找到了。

迈克尔发邮件问他有没有跟乔纳·莱勒说过话,对方回答“从来没有”。

于是,迈克尔又给乔纳发了封邮件,说还想再提几个问题。

乔纳显得有点惊讶。难道迈克尔还想报道这件事?他还以为迈克尔放弃了呢。

迈克尔给我讲这个故事时,一脸鄙夷地摇了摇头。乔纳显然以为自己的甜言蜜语已经阻止了迈克尔做进一步调查,但其实不然。“不高明的撒谎者总以为自己擅长撒谎,”迈克尔对我说,“他们总是相信自己胜券在握。”

“我跟杰夫·罗森联系过了。”迈克尔告诉乔纳。

乔纳一听这话马上慌了,迈克尔说:“他一下子就慌了。我从没见过谁慌成这样。”

乔纳开始频繁给迈克尔打电话,求他不要发表这篇文章。有时迈克尔会把手机调成静音,再看手机的时候,屏幕上会有很多乔纳的未接来电。要不是他截图保存了下来,我真是难以置信。我问迈克尔,这件事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有趣了。他回答:“从你的对手感到恐慌的那一刻起。”他停顿了一下,“这就像在丛林里打猎,你觉得很爽。你开枪打伤了一只动物,它倒在地上苟延残喘,只希望你朝它头上再补一枪。这时你会想,‘我可不想那么做,那太可怕了’。”

迈克尔接到了乔纳的版权代理人安德鲁·威利的电话。他代理的不仅仅是乔纳,还有鲍勃·迪伦、大卫·鲍伊、大卫·伯恩、大卫·洛克菲勒、V.S.奈保尔、《名利场》(Vanity Fair)杂志、马丁·艾米斯、比尔·盖茨、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和阿尔·戈尔。事实上,安德鲁·威利并没有亲自给迈克尔打电话。“他通过别人联系我,让我给他打个电话,”迈克尔说,“我觉得这简直像《锅匠、裁缝、士兵、间谍》(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里的情节。他是美国文学界最有权有势的版权代理人,而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说了一遍。他说:‘如果你坚持发表这篇文章,就等于毁了一个人的生活。你觉得这件事比毁掉一个人的生活还重要吗?’”

“你是怎么回答的?”我问。

“我说,我会好好考虑的。”迈克尔说,“我猜安德鲁·威利肯定是个亿万富翁,因为他很有洞察力。后来,乔纳打电话来说:‘安德鲁·威利说你打算继续写下去,发表出来。’”

截稿日前一天,也就是7月29日(星期天)下午,迈克尔走在弗拉特布什大街上,冲手机那边的乔纳吼了起来:“我需要你公开这件事。你必须这么做,乔纳。你必须公开这件事。”“我疯狂地挥着胳膊。我实在太生气、太沮丧了。他浪费了我那么多时间,对我撒了那么多谎,还有那些假笑。”最后,乔纳声音里的某些东西让迈克尔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可避免了。“我冲进商店,买了本Hello Kitty笔记本和一支笔。足足二十五秒的时间里,他都在说:‘是我的错,很抱歉撒了谎。’接下来,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这件事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六天,迈克尔只花四十分钟就写完了报道。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在新闻界赚钱。他同意把这个独家新闻交给犹太人办的《平板》(Tablet)杂志首发。《平板》得知自己获此殊荣后,立刻表示要付迈克尔平常稿酬的四倍。但这笔钱并不算多,只有两千两百美元。这篇报道总共只让他赚了这么点钱。

他写报道花了四十分钟,却抽掉了九包烟。

“如果说乔纳·莱勒差点杀了我,那是因为他害我在安全出口外面抽了太多的烟。我一根接一根地抽啊抽。如果你掌握了生杀大权,只要按下‘发送’键就能置人于死地,你也会这么做的。而且手机还响个不停,一直响啊响的。那个星期天晚上,我手机里有二十个乔纳的未接来电,然后是二十四、二十五个。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不停地打电话,”他妻子乔安娜说,“这真让人难过。我不懂他为什么觉得一直打电话就能有用。”

“那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个晚上。”我说。

“是啊,是啊,当然了。”迈克尔也说。

最后,迈克尔终于接了手机:“我说:‘乔纳,你不要再打了,再打就是骚扰了。’我觉得就像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一样。我说:‘告诉我,你不会做傻事。’他当时真的有可能做傻事,我特别担心。我也想过,要不还是别把文章发出去了。他一直在说,‘求求你,求求你’,就像儿童玩具快没电时那样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求求你,求求你……’”

迈克尔问我,换成是我会怎么做。我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只要发布一则消息,就会毁掉一个人?真正意义上的毁掉。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毁掉一个人?”我停顿了一下,“没有。我觉得应该没有,不过不确定。”

“永远别这么做。”

他说,当天晚上真的考虑过就这么算了,还是不发表了。乔纳也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跟迈克尔的女儿差不多大。迈克尔说,他不能欺骗自己。他很清楚按下“发送”键对乔纳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我们搞砸的时候,不仅仅是丢掉工作,而是断送职业生涯。”

迈克尔想起了过去的一些记者,比如《新共和》(New Republic)杂志的斯蒂芬·格拉斯。1998年,格拉斯写过一篇轰动一时的报道,名为“黑客天堂”(Hack Heaven),讲一个还在上学的十五岁男孩黑了Jukt Micronics软件公司的数据库,最后反而被公司录用。格拉斯描写男孩在会议室敲诈该公司时,简直像亲临现场一样:

“我要好多好多的钱。我要马自达。我要去迪士尼。我要X战警初版漫画。我要订一辈子的《花花公子》和《阁楼》杂志。快拿钱!快拿钱!”桌子的另一边,公司高管们……毕恭毕敬地耐心倾听他的要求。“对不起,打扰一下,先生,”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士试着打断满脸青春痘的少年,“请原谅我打断您,先生。我们可以安排一下,给您更多的钱。”

——斯蒂芬·格拉斯,“华盛顿现象:黑客天堂”《新共和》,1998年5月18日

事实上,既不存在这间会议室,也不存在这家公司和年轻的黑客。《福布斯数码新闻》(Forbes Digital)的记者亚当·彭南伯格因为《新共和》抢了自己的饭碗而愤愤不平,做了些调查,发现格拉斯的所谓“报道”全是杜撰的。格拉斯因此被炒了鱿鱼。他进入法学院潜心读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2014年在加利福尼亚申请律师执业资格,却惨遭拒绝。他身上的污点没法洗掉,一辈子都将如影随形。从某个角度看,他和乔纳·莱勒惊人地相似:年轻、爱读书、擅长撒谎,并因此在新闻界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成功。但格拉斯编造了整个场景、角色和大量的对话,乔纳只是愚蠢地在“幸亏我不是‘我’”后面加了句“幸亏我不是那样”。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就要受到像格拉斯那样的残酷惩罚,那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了。我觉得,迈克尔按下“发送”键还不至于让乔纳沦落到格拉斯的地步,他说得有点夸张了。

在迈克尔看来,这说到底还是职业道德问题。他说,自己在整个过程中受的煎熬一点也不比乔纳少。他们俩就像同时坐在一辆刹车失灵、即将撞毁的汽车里一样。他怎么能不按下“发送”键呢?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人们会怎么想呢?为了光明前程选择掩盖真相?“我本可以做个软骨头,屈服于安德鲁·威利的淫威。但如果那样,我就再也没法工作了。”

迈克尔还说,几小时前发生的一些事,让他觉得真相肯定掩盖不住了。乔纳在电话里坦白后,迈克尔全身发抖,在布鲁克林公园旁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打算调整一下情绪。他在那里碰上了同行,《名利场》杂志的达纳·瓦尚。

“我在写一篇文章,当事人刚刚通过电话向我坦白了真相。”迈克尔告诉他。

“谁呀?”达纳·瓦尚问。

“不能说。”迈克尔回答。

就在这时,迈克尔的手机响了。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几个硕大的字——乔纳·莱勒。

“哦,原来是乔纳·莱勒。”达纳·瓦尚说。

“你大爷的!”迈克尔骂道,“一个字也别说出去啊!”

所以,这件事达纳·瓦尚知道,《平板》杂志的编辑知道,安德鲁·威利也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啊。

于是,迈克尔按下了“发送”键。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之后,迈克尔跟乔纳通了最后一次电话。那是文章刊出前几小时。迈克尔几乎一夜无眠,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告诉乔纳:“希望你知道,我这么做之后心里很难受。”

“乔纳沉默了一会儿,”迈克尔告诉我,“然后很严肃地说:‘你知道吗,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你的感受。’”迈克尔摇了摇头,“这话说得真冷血。”

乔纳接着说:“我真的非常、非常后悔……”

“后悔什么?”迈克尔不禁猜想,“后悔骗人?后悔撒谎?”

“我真后悔给你回了邮件。”乔纳说。

“我的回应,”迈克尔说,“是一阵沉默。”

当天晚上,迈克尔“心烦意乱,感觉糟透了。我又不是什么怪物!我自己也压抑得快崩溃了。我妻子能证明这一点”。他回想起他们的通话。突然,他产生了怀疑。或许最后一次通话时那个冷血的乔纳,才是真正的乔纳。或许乔纳一直都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用“情感共鸣”让他产生内疚,诱使他撤下报道。或许乔纳早就认定迈克尔“心很软,容易操纵”。迈克尔告诉乔纳自己联系了杰夫·罗森的时候,乔纳说:“那我猜你比我更适合当记者。”在迈克尔看来,这句话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似乎乔纳只将自己视为“某个白痴,为了找点稿子,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或许前几个星期乔纳做的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想知道,乔纳这么做到底是精心策划,还是出于恐惧?迈克尔把乔纳的一举一动都视为骗局,会不会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如果是场骗局,那就太可怕了;如果是出于恐惧,那是人之常情。

“跟别人打电话就像读小说一样,”迈克尔说,“你的头脑里会勾勒出场景。我在作者简介里见过他的照片,但没见过他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他走路的姿势,也不清楚他穿什么衣服。好吧,我倒是知道他戴了副时髦的眼镜。但在这四星期里,我一直在想象他的样子,想象他家的模样,一栋小房子。他是个记者,我也是记者。我是个废物。我得交房租。我过得不错,挺开心,但还不够好……”

这好像是迈克尔第三次形容自己是“废物”了。我觉得,他知道强调自己的无能,会让这篇报道更有吸引力,突显两个人冲突的戏剧性:一个是默默无闻的普通记者,一个是万众瞩目的著名作家;一个是牧羊少年大卫,一个是巨人战士歌利亚。但我想,他这么做不光是出于叙事的需要。他反复强调,卷进这件事不是故意的,他做这件事不为赚钱。巨大的压力害得他差点崩溃了,但安德鲁·威利和达纳·瓦尚的出现让他不得不痛下狠心……我突然意识到,迈克尔确实因为这件事受了伤。他对我说“永远别这么做”,永远别发表可能毁掉别人的文章时,并不是装腔作势。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想象他家的模样,一栋小房子,”迈克尔继续说,“我试着想象跟他易地而处。妻子在忙家务,孩子在后院玩,他则在屋子后面的卧室里冷汗直流。”迈克尔停顿了一下,“后来,《洛杉矶时报》的朋友给我发来了一则报道,内容是尤里乌斯·舒尔曼的屋子在2009年被拍卖了。”

已故著名摄影师尤里乌斯·舒尔曼在好莱坞山的住宅和工作室以二百二十五万美元的价格售出。这座融合中世纪与当代风格的钢筋结构建筑于1950年建成,设计师是拉斐尔·S.索里亚诺,现已成为洛杉矶的标志性建筑。买主是畅销书作家、演说家乔纳·莱勒。他的著作《我们如何做决定》(How We Decide)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这位作家非常喜欢经典设计。

——劳伦·比尔,《洛杉矶时报》,2010年12月4日

“这不公平,”迈克尔说,“我太蠢了。因为他的成功而鄙视他是有点过分,但这确实让整件事变味了。”

迈克尔讲完乔纳·莱勒的故事后,又过了几星期,我在伦敦的一个聚会里跟个陌生人聊了起来。他是一位戏剧导演,问我现在在写什么,我说了迈克尔和乔纳的故事。通常,在给别人复述自己正在写的文章时,每当描述被采访者的种种窘态,我总会咯咯傻笑。但这次没有。我讲到这件事的细节时,对方浑身发抖。我发现自己也在抖。故事讲完后,他说:“这是个关于恐惧的故事,对吧?”

“恐惧?”我问。

“害怕被揭老底。”他答道。

他觉得,只要提到“恐惧”,就是在冒险。他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些小秘密,类似在“幸亏我不是‘我’”后面擅自添上“幸亏我不是那样”。我们担心秘密一旦被公之于众,自己就会身败名裂。我想,他说得没错。或许那些秘密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就算被揭穿也不会有人关注,但我们冒不起这个险。所以,我们会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起来。它可能是工作上的失职,也可能是担心在重要会议上将真实想法脱口而出,让自己显得不称职或不正常。我相信,即便是跟最信任的人分享经历的时候,我们也会对这些秘密守口如瓶。

出于对迈克尔的钦佩和认同,我卷进了他和乔纳的故事。迈克尔是公民正义的化身,乔纳则代表了科普界的骗子,在一个充满自我膨胀的领域靠不光彩的手段大发横财。我仍然对迈克尔充满敬意,但戏剧导演提到“害怕被揭老底”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眼前敞开了一扇大门,门那边是永恒的地狱,千千万万像乔纳一样的人在里面痛苦地尖叫。进入新闻界三十年来,我把多少人推进了这个深渊?对乔纳·莱勒这种人来说,那该是多么恐怖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