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所指:社交网络时代的道德制裁

> 千夫所指:社交网络时代的道德制裁

格洛丽亚·莫斯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2017-1
9787510845611
42.80

第一章 公开羞辱的复兴

整个故事开始于2012年1月。当时,我发现推特(国外社交网络及微博客服务网站)上又冒出了一个乔恩·罗森。他的头像是我的照片,推特账号是@jon_ronson。正当我满心狐疑地翻看他以前的推特时,他突然更新了:“回家喽!吃了份加蛋黄酱的瓜拉纳贻贝三明治,好想弄到食谱啊!#美味#”

“你是谁啊?”我问他。

“正在看美剧#宋飞正传#。好想来一大盘撒上柠檬草的块根芹、石斑鱼和酸奶油烤肉串啊。#吃货#”他又发了一条。

我简直无语了。

第二天一早,我连自己的主页都没进,就去看他的主页了。他头天晚上又更新了:“正在做关于#时间#和#鸡鸡#的梦。”

他有二十个粉丝,其中有些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人。他们可能在想,我怎么突然对美食这么感兴趣了,还坦白自己做了小黄梦。

我又往下挖了挖。我在《卫报》网站上发过一个讲“垃圾波”(spambots)软件的小视频。几星期之前,有个名叫卢克·罗伯特·曼森的华威大学学者在下面发了条评论:“我们给罗恩做了个‘替身’(infomorph),你们可以在推特上关注他,账号是@jon_ronson。”

“哦,看来这是和垃圾波类似的东西。”我想,“好吧,问题不大。卢克·罗伯特·曼森肯定是觉得我会喜欢。只要他发现我不喜欢,就会自动注销了。”

于是,我上推特给他留了言:“你好!请问可以关掉‘垃圾波’吗?”

十分钟后,他回复了:“我们更喜欢‘替身’这个词。”

我有点不爽。“但它盗用了我的身份啊。”我写道。

“替身没有盗用你的身份,”他回复,“只是将社交媒体数据重新整合,形成了一种信息图表式的美学。”

我感到胸口一紧。

“哎呀,他娘的,好想来一盘烤洋葱配脆皮法式烤面包啊。#吃货#”@jon_ronson又更新了。

就这样,我跟机器人版本的自己开战了。

一个月过去了,@jon_ronson以每天二十条的频率更新着,展示社交派对见闻,炫耀自己的交际圈子。现在,它的粉丝增加到了五十个。这个账号简直是误人子弟,我对派对和朋友的看法全被它扭曲了。

“垃圾波”让我无可奈何,丢人现眼。我的形象被陌生人毁于一旦,自己却束手无策。

我又给卢克·罗伯特·曼森留了言,问他,如果他坚持不肯注销的话,那能跟我见个面吗?我可以把会面过程拍下来,传上You Tube(可供网民下载观看及分享短片的网站)。他同意了,还开心地表示愿意解释“替身”背后的哲学。我回复他说,我“当然”对它背后的哲学感兴趣。

我在伦敦市中心租了个房间,他带着垃圾波团队的另外两个人一起过来。他们三个都是学者,是在华威大学认识的。卢克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二十来岁,相貌英俊,根据放在网上的简历,是“技术和网络文化领域研究员,虚拟未来协会会长”。大卫·保索拉看上去像个放荡不羁的教师,是很可能在文学研讨会上大谈特谈邪恶巫师阿莱斯特·克劳利的那种人。他是“创意技术专家”,数字代理商Philter Phactory的首席执行官。丹·奥哈拉是个光头,眼神锐利,下巴紧绷,表情很不耐烦。他三十来岁,是科隆大学的英美文学讲师,以前还做过牛津大学的讲师。他写过一本关于英国小说家J.G.巴拉德的书,名叫《终极隐喻》(Extreme Metaphors),还写过《托马斯·品钦:精神分裂症与社会控制》(Thomas Pynchon:Schizophrenia&Social Control)。我现在才知道,垃圾波是大卫·保索拉做的,另外两个人负责“研究和咨询”。

我建议他们在沙发上坐成一排,好把他们都拍进去。丹·奥哈拉瞄了另外两个人一眼。

“我们就按他的意思来吧。”他说。他们都坐了下来,丹在中间。

“什么叫按我的意思来?”我问他。

“这和精神控制有关系。”他回答。

“你觉得我让你们在沙发上坐成一排,是想从精神上控制你们?”

“绝对是这样。”

“怎么控制?”

“我对学生就是这么做的,”丹说,“我坐在椅子上,让学生们在沙发上坐成一排。”

“你为什么想从精神上控制学生?”

丹像被我抓住了把柄一样,显得有些紧张:“为了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

“这会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问。

“不,还不至于,”丹说,“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会。”

“为什么呢?”

我开始诉说自己的不满:“你们这些学者不经当事人同意就闯进别人的生活,把别人当作学术试验的工具。我请你们停下来的时候,你们却轻描淡写地说,‘哦,这不是垃圾波,是替身’。”

丹点点头,身子前倾,问我:“世界上肯定有很多叫乔恩·罗森的人吧?跟你同名同姓的,对不对?”

我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谨慎地回答:“我相信也有其他人叫这个名字。”

“我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丹微微一笑,“有个学者就跟我叫一样的名字。”

“你的问题跟我的不完全一样。我真正的问题是,有三个陌生人盗用我的身份,创造了一个机器人版本的我,又不肯关掉这个程序,尽管他们都有名校背景,还在TED大会上做过演讲。”

丹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乔恩·罗森,你才是正主,其他全是冒牌货。你要验明正身,去伪存真,是不是?”

我死死地盯着他。

“你把我们弄得有点不爽哎,”丹接着说,“你要这么说我们可不服。我们觉得这中间已经隔了一层,你想保护的是你的网络人格——乔恩·罗森的形象,对吗?”

“不!我只想发个推特而已!”我喊了起来。

“网络世界不是现实啊。”

“写推特的是我,按‘发送’键的也是我,所以推特上的就是我本人。”

我们都紧紧盯着对方。

“这跟学术没关系,”我说,“跟后现代主义也没关系,这是事实。”

“真诡异,”丹说,“我觉得你理解这件事的方式很奇怪。很少有人用真名做推特账号,你却是其中之一。现在谁还这么做啊?所以我有点怀疑你的动机,乔恩,我觉得你是想用推特做形象管理。”

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竟然忘了指出,卢克·罗伯特·曼森的推特就用了自己的名字@Luke Robert Mason。直到今天,我还后悔不已。

我们就这样唇枪舌剑,说了一个多小时。我告诉丹,我这辈子都没用过“形象管理”这个词,根本不懂这种新兴语言。“你们的垃圾波也是,它用的语言跟我完全不一样。”

“没错。”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

“所以我才这么生气,”我解释说,“这是歪曲我的形象。”

“你希望它能更像你本人?”丹问。

“我希望它压根不存在!”我回答。

“奇怪,”丹吹了声口哨,将信将疑地说,“我发现这从心理学角度看很有意思。”

“为什么?”

“我感到强烈的敌意。你好像想把这些算法杀掉?你肯定觉得受到了威胁。”他关切地看着我,“通常来说,我们不会杀掉自己讨厌的东西的。”

“你个浑蛋!”

采访结束后,我有气无力地在伦敦午后的大街上游荡。我有点怕把视频传上You Tube,因为自己刚才简直是歇斯底里。但我还是鼓足勇气,面对可能出现的嘲讽,毅然决然把视频放了上去。大约十分钟后,我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评论栏。

我读到的第一条评论是:“这是身份盗用,他们应该尊重乔恩的个人自由。”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应该给那几个浑球开推特小号,成天表达他们对色情片的热爱。”第二条评论如是说。

我咯咯直笑。

“这帮人就是控制狂,”第三条评论说,“干死他们!起诉吧,让他们彻底完蛋。我要是跟他们面对面,肯定要喷死他们。”

我简直心花怒放了。我就像电影《勇敢的心》里的英雄,闯荡在漫漫原野上,起初是孤身一人,后来有了无数追随者。

“卑鄙,一群自以为是的二货,把别人的生活当儿戏,以别人的痛苦为乐。”下面的评论这么说。

我用力点点头。

接下来一条是:“那帮学者就是傻×,应该让他们用最痛苦的方式去死。坐中间那孙子就是一神经病。”

我皱了皱眉头,并不希望有人给他们造成实际的伤害。

“弄死这帮孙子,尤其是中间那傻×。左边那秃子也是,那个不说话的也不能放过。然后往他们尸体上撒尿。”这是接下来的一条。

我赢了。没过几天,那帮学者就注销了@jon_ronson这个账号。他们惨遭羞辱,最后只好默默接受了事实。公开羞辱就像给一切按下恢复出厂设置的按钮。原本有些东西马上失控了,但由于众人议论纷纷,一切又重归平静。

那帮学者把摧毁“垃圾波”这件事看得很重。他们在《卫报》的专栏里宣称,自己的宏伟目标是暴露华尔街算法的专制性。“被程序操纵生活的不止罗森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我还是搞不懂,难道注册个垃圾账号谎称我爱吃芥末馅饺子,就能让公众对华尔街算法义愤填膺?

“有人让我解雇你——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大卫·保索拉写了条推特,艾特了那个垃圾账号,“你只剩下几小时了,希望你好好享受最后的时光。”

“天哪,真是够了,”我给他发了封邮件,“赶紧注销吧。”

我很高兴能取得胜利,感觉棒极了。美妙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全身。全世界的陌生人都联合起来告诉我,我是对的。这真是个完美的结局。

接下来,我准备愉快而骄傲地回顾一下社交媒体上的公开羞辱事件。第一件引起轰动的事发生在2009年10月。爱尔兰乐队“男孩地带”成员斯蒂芬·盖特利和同性伴侣安德鲁·考尔斯一起度假时意外身亡,验尸官得出的结论是自然死亡。专栏作家扬·莫伊尔却在《每日邮报》(Daily Mail)上写道:“无论死因是什么,都绝不是正常死亡……这对于同性伴侣‘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神话不啻又一次打击。”

我们才不会允许这种老顽固的思想死灰复燃呢。在众怒之下,玛莎百货和雀巢公司要求《每日邮报》网站撤下自己的广告。那真是一段好日子。我们用《每日邮报》意想不到的武器打击了它,那就是社交媒体上的公开羞辱。

从此以后,只要出现仗势欺人的情况,我们就会动用这个武器。《每日邮报》嘲笑一家致力于消灭饥饿的慈善组织不核查申请人身份就发放食品。当晚,那个慈善组织就在推特上收到了三万九千美元捐款。

谈起这场“战役”时,有位网友是这么说的:“这就是社交媒体的好处。《每日邮报》以造谣中伤为生,无法促进人们相互交流,形成自己的观点。”

一对失业夫妇交不起洛杉矶健身中心的会费,健身中心却不让他们退会。我们再次出手,健身中心马上就认了。过去毫无反抗能力的小个子击败了巨人,是因为弱者使用了新式武器——网络上的公开羞辱。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公开羞辱正在逐渐复兴。经过一百八十年的沉寂(英国早在1837年就取消了公开处刑,美国则是1839年取消的),它终于东山再起了。公开羞辱是一种威力无穷的工具。它能产生高压,扩展速度和影响范围都极为惊人。阶级的界限被打破了,沉默的人可以发声了。这就像社会公正的民主化。所以我决定,下回当公众用羞辱来对抗强权,公民以戏剧性的方式取得胜利时,自己一定参与其中。我想近距离观察这种行为,记录它是怎样纠正错误的。

我没有等太久。@jon_ronson在2012年4月2日正式注销。仅仅过了十二星期,在7月4日半夜,一个住在布鲁克林区格林堡的男人躺在沙发上构思博客时,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