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工玛丽为我家工作了三十多年，今年已68岁。她的身材顶多只能算是丰满，却谈不上肥胖，一张脸粉扑扑的，却算不上红，为人很有趣，却称不上搞笑。每次喝完一口茶，她总是用两只手把杯子举起，贴在胸口，像是要温暖一下她的胸口。
“小凯特•温特斯！是你呀！”她推开她的排屋前门，说，“我的老天，你看起来真是漂亮极了。都出落成大美女了。”她说着一把把我拉进去。“你知道的，那天你奶奶告诉我你回来了。真遗憾，你和加布里埃尔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她把我的外套挂在楼梯栏杆上，转过身便好奇地看着我。
“我记得上次你们两个来给你奶奶过生日。你真像只没精打采的小猫儿。我保证，下次我见到你，准有一大群可爱的孩子跟在你的屁股后面乱跑。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她凝视我的眼睛说。
原本我以为我好多了，像个正儿八经的记者，随身携带口述录音机和一大包口香糖。可这会儿，我像个小孩子似的，喉咙发紧，哽咽着，根本就说不出话。谁叫她这样的女人就是有这个本事，光是说一句不会伤害人的话，就能把我的眼泪勾出来。
“怎么样？”玛丽看到我的眼泪突然吧嗒吧嗒往下掉，有点儿震惊。
“噢，亲爱的，噢，亲爱的，你知道我们的劳拉也是这样。”她边说边拍我的后背。“她经常和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卡莉在一起，我们都很喜欢她。卡莉对香薰按摩特别着迷。你听说过这事吗？我们都以为随时能听到婚礼的钟声，可以参加婚礼仪式。我还买了一顶帽子呢。可劳拉把这事搞黄了，她和一个叫特萨的健身教练好了，原谅我说话不好听，可我真觉得这人像男人一样，是个大老粗。同性恋就同性恋吧，可要是与一个和男人差不多的女人组建家庭，那该死的还有什么意思？”
这会儿，玛丽需要的是一块手帕和一个拥抱。最后我们把话题绕回到了玛丽身上，我对她说起了爱情偷盗梦想这个想法。
“噢，那天早晨，你奶奶给我打电话，想知道我有哪些最深的渴望，我听了笑了半天呢。”玛丽拿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结婚纪念杯，抿了一口茶。“我感觉是在参加电视里的电话节目！”她说着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碎花图案沙发上靠了靠。“这不是说我不幸福，凯特。我很满足。我不愿意伦恩有其他想法，可怜的老小子！但你奶奶可真是个固执的老太太。她就是要吵到我起码告诉她一个没有实现的梦想或兴趣才肯罢休，不然她就不挂电话。”玛丽很平和地啧啧两声，然后递给我一块草莓味花街巧克力。“我想着这事还挺傻的。我不想。这算不得什么。噢，现在我这么做，倒像是这件事挺重要似的！这个讨厌的约瑟芬！我郑重声明，我挺乐意看《疯狂汽车秀》，也愿意和伦恩坐在一起，陪他摆弄他的汽车，可要是得照你奶奶很富戏剧性地告诉我的那样，余生我得一个人度过，那么，我觉得学学汽车方面的知识会让我很高兴。”她又给我一块花街巧克力。我又干掉了一块草莓奶油巧克力。
“你想了解汽车，什么意思？想要了解不同的构造和型号？”
“噢，不是，亲爱的，我想学学怎么拆开和组装内燃机。”她说着整理了一下她的法兰绒裙子和开襟羊毛衫。“我想学习成为一名机修工。”我那块嚼了一半的草莓奶油巧克力差点从嘴里掉出来。
“很好。”我说着点点头。“真酷。”又使劲儿点头。“那么，呃，你有没有机械和内燃机方面的经验……”
“听我说，凯特。”她拍着我的膝盖说，“六个月前，我倒是干了点儿相关的事儿。伦恩想丢掉一个汽车里的旧零件，可我知道那东西还没坏。这点我挺有把握。所以呢，我就趁着伦恩去上班的当儿，从垃圾桶里把那个零件拾了回来，拆开、清理、重新组装。后来我把零件还给他，还糊弄他说这是我从废品站的基姆那里弄来的。凯特，我从来都没撒过谎，但我特别心急，想知道我弄得怎么样。结果太棒了！他把那个零件安到车里，而且能用！”玛丽把她那双肉嘟嘟的手夹在大腿之间，如同骄傲地自己和自己握手。
“噢！玛丽，太不可思议了！你肯定特别自豪！”
“凯特，我感觉自己站到了世界之巅！现在还是这感觉！那个零件还能用，是因为我把它修好了。你能想象得到吗？看到了一个坏了的东西，就凭自己的一双手，把它拼凑在一起，修复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心，一颗鲜红鲜红的心脏，就这么掉到石头地面上，摔了个粉碎。我看到有手把所有碎片捡起来，拼成心形，好像我的心是个橡皮泥玩具。可那些碎片就是粘不到一起；它们一直往下掉，重新跌回地面，活像撒了太多面粉的点心。我又往嘴里填了一块花街巧克力，去填补那个空洞，我可不愿意这么空落落的。
“玛丽，修理零件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凯特，可一般情况下，我的脑海里有无数件事在转。我会一边熨床单，一边看看屋里，找接下来要干的活儿，琢磨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做晚餐，估摸伦恩什么时候下班。可那时候，我坐在厨房的餐桌边修理那个零件，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件事。那是一种……平和的感觉。修理完了，我感觉这里很温暖，就是这里。”她把手掌在胸口上捂了一会儿。然后她拿起茶杯，放到相同的位置。我们都沉默了。我那颗鲜红的橡皮泥心脏碎片依旧在想象出来的地面上。
“玛丽，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上机械课程？我可以利用我的工作便利来组织一下。你觉得我们应该定个什么目标？要是有人出钱让你修车，你愿意吗？”
“我不行！”玛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有人出钱让我去修引擎！”她摇摇头。“这不可能，小凯特，这个主意可不好。”
我们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一切，默默无闻，很少去反思这意味着什么。而当我们有机会听从内心真实的声音，一种莫名其妙的害羞、胆怯和怀疑便欲掩盖这样的声音。
“玛丽，要是你觉得很难把自己想象成机修工，不妨认为你自己在一个平行空间里，你是超人玛丽，你用不着顾虑伦恩的想法，也不用在意孩子们怎么想，只要图自己高兴就成了。超人玛丽要怎么消磨时光？我敢打赌，她一准儿会去修汽车！试试看。”我鼓励她，“闭上眼睛，想象超人玛丽在另一个宇宙里。”玛丽瞧着我，那眼神明显不置信，可玛丽还是闭上了眼。“超人玛丽修车的大好日子是什么样的？怎样开始呢？”
“要是不喝上一杯茶，我什么事都做不成。所以，超人玛丽也要以一杯茶拉开一天的序幕。那个宇宙里有茶吗？”
“大概有吧。”
“她需要一个工具箱，必须漂亮才行，还得有个地方开工。”
“在什么地方呢？”
玛丽一直闭着眼，蹙眉聚精会神地想着。
“特萨的健身房附近有几个拱洞。超人玛丽可以使用那里的拱洞。”
“超人玛丽是自己一个人，还是和别人在一起？”
“和别人一起工作很快乐，是不是，或许可以有几位女士？超人玛丽得休息一会儿吃午饭，因为我和伦恩很喜欢一起吃饭。不过她下午可以继续干活儿，下午四点下班，因为我喜欢把晚饭做好等伦恩回来。所以超人玛丽可以回家，快速冲个凉，把工作服放进洗衣机，然后给伦恩做一顿美味的炖菜。不过呢，毕竟这是在另一个宇宙里，要是伦恩能用洗衣机洗衣服，那就太好了。”
“玛丽，听起来差不多了。”
玛丽睁开眼。
“我在车库里工作！”她自嘲了一番，然后收起杯子，快步走进厨房。“我都一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学这个？”她一面洗杯子，一面说。“我就是我，凯特。我拥有我现在拥有的东西，我很幸福。都这么多年了，我突然决定模仿伦恩的爱好，他会怎么想？我感觉自己夺走了他的东西。”她端着两杯新沏的茶走回客厅。“再说了，要是我比他好，该怎么办？凯特，我不骗你，这样的事很有可能。天知道我们的汽车为什么用了这么多年都不坏。我们现在很好。从小到大，我受到的教育都是要因为拥有的东西心存感激。而眼下的一切，就是我所有的。”
“玛丽，你有没有和伦恩说起过这事儿，有没有问过他是不是介意？”
“没有，一次也没说过。”她打开花街巧克力盒子。不知怎的，我发现自己嘴里又有一块草莓牛奶巧克力。“不不，我永远也不会和我的伦恩说这个。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小凯特。我真有福气。小皮特也回来了呢。你们都回家了。”
我们在心中装一个人，让此人完全占据我们的世界，听上去是一件浪漫的事，实际上，这种浪漫相当残酷，会直接阻碍我们自我成长的愿望。
“你见过他了？”我问，我的语气真叫一个冷淡，和二战审问专家没两样。
“是呀，他回来后来看过我。真是个帅小伙儿，还从美国拿了博士学位，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我还没见过他。他有没有说他现在怎么样，在做什么，为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离婚，回来是为了什么？”我还是那么镇静。
“他给我讲了他最近参加的一个美术展的事儿。噢，他还说起了他的跑鞋，你知道么，那双鞋竟然是用回收塑料瓶做的？这小子可真聪明。”她沉思着说，咬了一口太妃糖。“我可记得，他去了瑞士后，有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呢。”是我，不是她。“你的宠物猫鲁珀特死了，你都没这么伤心。”
“皮特哪能和猫咪鲁珀特相比，玛丽？鲁珀特多忠诚呀，爱交流，不会连个字条都不留就一走了之。”
写字条这档子事儿鲁珀特自然做不了。我只不过是打个比喻而已。
“我一直喜欢皮特•帕克。说句老实话，要是他能和我的女儿谈恋爱，我非高兴坏了不可。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她柔声说，又把杯子贴在胸口。
一想到皮特•帕克和劳拉或伊薇特配对儿，我就心头一热，不过我可不是为她们高兴,而是心里酸溜溜的，我只好抿了一口热茶，叫自己想点儿别的，可那茶太热了，烫到了我的舌头，这下可好，我终于能想点别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