瘖啞與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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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中
行人 2009-6

緒論

若從「精神分析」(Psychoanalyse)這個詞最早出現的1896年算起,精神分析已是有百年以上歷史的陳舊科學。我們對精神分析的研究態度,當然不能如同學習一種新技術、操作一種新機器般──即使是一種概念的機器──以一種有如應用操作手則般按圖索驥的方式,將精神分析概念應用在臨床或文學批評、文化研究領域。

相反地,這一百多年,意味著一方面,精神分析是一門具有歷史的學科,任何關於精神分析理論或治療的研究均不可避免必須涉及精神分析運動史的研究。就此而言,對佛洛伊德著作的熟悉、精神分析語言的精確掌握以及對精神分析運動史的探討,已構成精神分析理論與治療之研究的先決條件。而另一方面,這一百多年也表示精神分析是一門處於歷史中的學科。它構成當今文化中的一個議題,必須被置於歷史中,受到不同文化與歷史觀點的批判。然而,何種文化與歷史觀點?悖謬之處正在這個問題之上。

我們所處的文化與歷史以及相關的論述(無論是性別、家庭結構、人格、語言、社會關係等等),沒有一處不深深地受到精神分析概念所影響。如何將精神分析置於一個受到精神分析深刻影響的歷史中?又如何以深受精神分析影響的歷史論述去研究精神分析?這似乎有如一條張口自吞尾巴的大蛇,不知道終點在哪,我們終將迷失在我們的研究所設下的陷阱?

事實上,德希達(Jacques Derrida)也曾提出過這個質疑,特別是在〈公正地對待佛洛伊德〉(être juste avec Freud)這篇文章中,對傅科(Michel Foucault)著作的詰問(Derrida, 1992)。對德希達而言,傅科的歷史企圖,在於將精神分析放入一個更廣泛的「性配置」(dispositif de la sexualité)的動力歷史中。傅科在《性史》(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第一冊「知識的意志」(La vonlonté de savoir)中開宗明義地提倡,以一種不同於傳統「觀念史」的方法去研究「性論述」,並且認為如此地研究「始於古典時代發展而來的性配置歷史,可謂相當於精神分析的考古學」(Foucault, 1976: 172)。他指出精神分析在歷史上的出現,與性配置以及相關的其他差異機制的普遍化有不可分的關係。而精神分析在當代性史所扮演的角色,主要在於使長久以來的「告解」傳統,被賦予一種解除了性抑制的新意義。

但在另一方面,德希達認為,傅科雖未言明,但他所謂的「現在性歷史」觀(histoire au présent)卻更顯示出他受到佛洛伊德之歷史觀的影響 。德希達質疑傅科之處,正是在於傅科以佛洛伊德的史觀研究精神分析歷史,但卻從未在著作中承認他之於佛洛伊德的債務。

如我們所知,傅科的著作藉由將屬於傳統歷史之邊緣的歷史課題推向歷史書寫的中心,而開啟了一種關於歷史「不連貫性」(discontinuité)的知識論課題。但較常被忽略的是,傅科著作的這個新的歷史向度,也同時在歷史書寫的方法學上帶入了另一種不連貫性,因為傅科的歷史書寫翻轉了歷史論者與過去時間的關係。傅科提醒了歷史論者,他們所涉及的並非是「過去的歷史」(histoire du passé)而是一種「現在性歷史」,同時,在這種新的時間關係中,歷史並非全然是階段性或連續性的組織。

但德希達質疑,傅科在提出這種現在性歷史觀點的同時,是否忽略了此一觀點與佛洛伊德更早所提出之歷史觀點之間的連續性。事實上,精神分析論述並非僅如傅科所說,為歷史上各種「性論述」之一,而是一種強調「當下性」與「現在性」的性論述。正是這樣一種對知識論連續關係的忽視,使得傅科在著作中始終將精神分析化約為一種歷史論述的對象,而非其理論的參照與引伸。而這也是為什麼德希達在對傅科的批判中認為:

傅科始終將精神分析客體化且化約為其所言之物,而非其所得以言之物(Derrida, 1992: 147)。

德希達質疑的正是傅科之於佛洛伊德的某種可能的聯繫,或如德希達所說,某種「債務」(dette)關係。特別是德希達詰問,在傅科巨大的瘋狂史計畫中,精神分析的地位與角色為何?對德希達而言,作為傅科著作的根源、並使它得以開展的時間與歷史條件,並不是傅科著作中所陳述並試圖客體化的時間與歷史條件。德希達假借傅科的詞彙批評:

傅科計畫的可能性過於屬於「精神分析時代」(age de la psychanalyse),以致於在他將精神分析當作一種課題的企圖中,他僅是再度地讓精神分析婉轉地自我陳述(Derrida, 1992: 191)。

德希達的這層歷史省思,將是我們此一系列精神分析研究的起點。換句話說,從精神分析時代的歷史角度研究精神分析,而不自處於鳥瞰的視野,以歷史主義的觀點單純地將精神分析化約為一套完整、可在歷史脈絡中歸檔的終結學說。相反地,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的論述與精神分析之間的債務關係。這意味著,不僅應將精神分析作為論述的對象,而且也應將它作為我們論述所藉以展開的主要理論根據:一種「排除性併入」或「併入性排除」的曖昧關係。因此,重要的不是帶著防塵手套去重新拆封已經被塵土淹沒許久的檔案,不是如教科書般地細數精神分析曾提出哪些概念;而是從精神分析當今的命運去審視這些概念被提出時,是為了解決什麼樣的問題、同時又開啟了什麼樣的向度、遺留了什麼樣的難題。如此才能在我們生活周遭,在我們對於人的心靈、思想、情感等一般概念中,重新發現精神分析影響的無所不在。如果這是一種知識考古的工作,那麼借用佛洛伊德的話來說,我們期待這是一種能讓「石頭開口說話」的考古學。

此一研究的宗旨也趨向於拉普朗虛(Jean Laplanche)所主張之「〔與〕佛洛伊德一同詮釋佛洛伊德」的理論企圖,亦即建立以佛洛伊德著作為基礎之精神分析理論研究,並企圖與精神分析一起閱讀精神分析(Laplanche, 1992: 21-36)。

然而此一精神分析研究方法的特殊性何在?

佛洛伊德經常將精神分析「詮釋」(Deutung)的對象,如神經症症狀、主體的行為或論述、夢的敘事、陳述,甚至臨床觀察的紀錄等,視為有待被賦予「意義」(bedeutung)的文本。而一般均認為,精神分析的貢獻在於發現在這些文本的背後或字裡行間所隱藏的另外一個意義。此一觀點極易被佛洛伊德所提出的另一個概念誤導,即「無意識形成物受到多元決定」。如在「凝縮」(Verdichtung)作用之下,夢中的任何元素,均由許多不同夢思維所交錯構成,彷彿是網絡中的結點。在這個多元決定觀念影響下,人們很容易認為,精神分析所面對的這些文本容許各種不同的詮釋。同理地,當人們面對著佛洛伊德的著作時,便認為不同的論者也可以對佛洛伊德有不同的詮釋。無論此種論點是否正確,我們必須指出,精神分析詮釋的特殊性,絕非在於提供這種各自表述的合理性。對精神分析而言,重要的不僅在於我們所面對的文本具有至少兩個以上的意義脈絡:一個是直接出現在意識中的文本,另一則是所謂無意識層次的「願望幻想」(Wunschphantasie),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於能夠遊走於這兩者之間的方法:分析(Analyse)。

這個方法可由精神分析場景中的兩個基本規則來解釋:「自由聯想」(freie Association),與「同等懸浮的注意力」(gleichschwebende Aufmersamkeit)。這兩個規則事實上是精神分析方法的一體兩面。因此,精神分析中的分析,並非在於將文本拆解為許多最小的單一元素,而後可以予以綜合重組。精神分析之分析的重心,在於以上這兩個規則中的形容詞與副詞:「自由」(frei)與「同等地」(gleich)。顯然,精神分析的分析不是化學分析(chimie),而比較是一種「鍊金術」(alchemie)式的分析。如夢敘事文本中的任何部分、任何細節,都必須被同等對待,都可能是一則新的聯想的起點。如此一來,精神分析詮釋首重的將是完全地打破、攤平文本的直接、立即的組織。

最明顯的例子,如佛洛伊德1888年發表的論大腦結構的文章,若我們依照其最直接立即的脈絡去讀它,那麼第一、它在主題上屬於神經學,第二、它在時間上早於精神分析這個詞彙出現之前。於是,精神分析歷史正朔或傳記書寫,幾乎無一例外地將這篇文章詮釋為屬於前精神分析時期的神經學論文,並認為它與精神分析無多大關聯,以致於到今天仍很難見到對這篇文章深入的評論。但如果我們打破這個立即直接的意義脈絡,則不難發現這篇文章隱藏著精神分析最重要的記憶理論模型,只是佛洛伊德仍無法以當時的神經學概念釐清這個理論。換言之,記憶理論是以「慾望」的型態存在於這篇文章中,而後不斷地出現在佛洛伊德的著作裡。

此種以精神分析為基礎對精神分析進行的閱讀,不僅僅只是「回到佛洛伊德」或「回到佛洛伊德的著作」,而是回到佛洛伊德思想孕育的「原生狀態」(status nascendi),並從中找出驅使佛洛伊德提出新理論的慾望,以及為了回應這些慾望所提出的各種理論嘗試。

此亦為考芙曼(Sarah Kofman)所稱之「症狀性閱讀」(lecture symptomale)。一如佛洛伊德區分夢文本的「顯內容」與「隱內容」,考芙曼在其《藝術的童年》(L’Enfance de l’art)一書中,亦提倡以一種「雙重閱讀」、「症狀性閱讀」的策略來閱讀佛洛伊德關於藝術的論述。這種閱讀在於「從佛洛伊德論述中區分出作者透過策略所宣示的部分,以及他或有或無意識地掩飾的部分〔......〕。讓文本說出比其嚴格字面意義更多或其他的事物,而又不與其唯一的字面意義悖離」(Kofman, 1970: 12)。換言之,考芙曼力圖區分佛洛伊德在論述中「所說之物」與透過此論述「所為之物」 。

正如拉岡(Jacques Lacan)在1974年所言,「精神分析首先是一種症狀」,其意義有待被(重新)發掘(Lacan, 1974: 25)。因為精神分析理論演化過程中,本身即已充滿矛盾與困境,如我們所見,它很難有一體的面貌。這也是我個人不認同所謂「應用」精神分析的最主要原因。因為深入地閱讀精神分析,會讓我們發現精神分析是一個處於演化中的理論,而不是一個既成、可以被套用到文學、藝術、文化等領域的理論。這個論調或許容易產生誤解,認為不應探討精神分析與文學或精神分析與藝術、與文化等課題。但不將精神分析當成一種理論工具而應用在其他領域上,並不表示不談論精神分析「與」其他領域之間的關係。讀者可能會反問,佛洛伊德自己以及特別是他的後繼者難道不是將精神分析應用於如Sophocles、Shakspeare、Jansen、Da Vinci等人的作品之上?對佛洛伊德的後繼者而言,這或許是真的。但經常被忽略的是,當佛洛伊德談論文學、藝術作品時,他事實上並非應用精神分析於文學藝術,相反地,他是借用文學、藝術作品來解釋一些無法被概念所說明的現象或理論。那麼,是何種性質的文學與藝術,允許它們自身成為探究不可知的必須要件?這或許是更有待探討的課題之一。

而「精神分析是一種症狀」,不僅是因為上述這種理論的不一體性與矛盾、衝突,而且更突兀的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仍有來自精神分析之外以及特別是來自之內的一種「精神分析一體化」的慾望(如德希達經常提出的疑問:是否有「一種」精神分析?)。如上述,文學、文化論者希望將精神分析視為一套完備可用的理論。但更強烈的是來自精神分析內部的「一體化」慾望:為維護精神分析的一體性,他們必須一方面創造精神分析的起源神話與歷史,同時也摒除非我類者, 以致於到最後只有「我」佛洛伊德才是精神分析。如此,不接受或質疑精神分析正統論調者均被斥為異端,如佛洛伊德時代的榮格(Carl Gustav Jung)、阿德勒(Alfred Adler),或現代的拉岡等人均難逃此一命運。在創造歷史與排除異己的雙重效應下,精神分析具有非常特殊的知識系譜面貌。雖然精神分析自詡為一門科學,但卻沒有任何一門科學像精神分析一樣,是建立在其創立者牢不可破的僵化學說上。

這些來自精神分析外部與內部的「一體化」慾望,可以被視為是一種對精神分析之分析的抗拒。藉由提出「精神分析是一種症狀」這個命題,我們的閱讀正是從克服這種對精神分析之分析的抗拒切入。

如此的閱讀,當然不是精神分析歷史正朔(orthodox),因為我們質疑的正是傳統精神分析史論者的觀點。但如此的閱讀更非所謂的反派(dissident)觀點,因為我們並不去質疑精神分析的效力與佛洛伊德的人格──即使這些質疑均宣稱有其根據,但這都不影響精神分析作為一種「理論」的存在。此種不作任何預設觀點的閱讀,即是我們所稱的分析式閱讀。其特徵在於,我們體認精神分析是一門同時具有歷史也是處於歷史中的學說(更複雜地,精神分析還是一門提出歷史論述的學說)。而這個體認同時也意味著,我們承認我們之於佛洛伊德的債務關係。唯有背負著這樣的思想債務,而以精神分析論述去分析精神分析論述,才能免於將精神分析化約為一套固定、僵化的理論,某種可被歷史文化論述客體化的對象。如此,不再將精神分析視為一種經過防腐處理而有待解剖的屍體,才能真正逃離精神分析幾乎每隔十年就被宣告死亡的一再重複的命運。正如面對著精神分析是否已深陷危機、佛洛伊德是否早已過時的質疑時,拉岡從容地答道:

精神分析危機並不存在。不可能有危機,因為精神分析還未碰觸到它真正的極限。在〔精神分析的〕實踐與知識上仍有那麼多有待發現的事物。〔……〕而我們都還沒有完全了解佛洛伊德,又如何判斷他已經過時?(Lacan, 1974: 25)

抱持著上述的研究態度,本書從「瘖啞」與「傾聽」這個「錯誤的連結」開始,進行「與精神分析一起」的佛洛伊德文本分析。我們不再去重述精神分析之誕生的神話性歷史斷裂,而是試圖將佛洛伊德思想重新放回它所萌現的場域。基於其神經組織學與神經生理學教育背景,佛洛伊德大量借用神經科學論據去構思與修改一個能夠解釋其臨床觀察的概念裝置。從其早期神經科學論著中,即可見到他如何從神經形態的解剖學觀察,得出不同於十九世紀大腦神話的神經系統構想。這一構想延續到佛洛伊德對於失語症的看法。失語症構成當時神經學的主要論爭議題,因為它不僅涵蓋了語言此一意識的最高功能,同時也涉及記憶的問題。佛洛伊德在1891年的失語症研究中所提出的記憶與語言裝置構想,正是他揭開歇斯底里之謎並過渡到心理學場域的重要關鍵。而這個過渡,使佛洛伊德能夠比十九世紀的神經學家們更有彈性地以「後設心理學」的角度去構思心靈生命與其運作的原則。就此而言,佛洛伊德早期的神經學論文,有必要在精神分析史上被重新定位。從1895年的《歇斯底里研究》到1900年奠定精神分析基礎的《夢的解析》,均顯示這些早期論著對於佛洛伊德理解與詮釋其臨床觀察的重要性。

限於篇幅,本書的分析暫於《夢的解析》停下腳步,至於臨床案例所促成之精神分析性理論的發展,特別是「自戀」概念的引進,以及閱讀精神病的企圖所帶來之第二拓樸論的理論修正,只能留待後續的書中進一步鋪陳。